本周之星 | 樊德林：美好的事物都在低處（組詩）（2025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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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樊德林
樊德林，河南南陽人，生于1980年5月，現為唐河縣友蘭小學教師。中國作協會員。2010年開始寫作，有詩歌見于《詩刊》《當代·詩歌》《詩選刊》《星星》《詩歌月刊》《揚子江》《詩潮》《草原》等刊物，作品多次獲獎，著有詩集《沉湎》。
作品欣賞：
美好的事物都在低處（組詩）
露珠的遁身術
她是夜晚的小女兒
守著小小的美人痣
與清涼對坐。她寄居的
花朵，都有斑斕的酒窩
為修遁身術，她乘白鶴
拜訪過舊時的山水。那時
月亮在云朵的蒲團上打坐
她遇見的老者，懷抱幾卷風塵
她親吻的嬰兒，有白藕般的手臂
她不斷縮小肉身，執著于
取出內心的遼闊。她愛
神創造的一切。包括死亡
她相信，終會有一盞燈火
接納她，飛蛾般的靈魂
花朵的點晴之筆
我還沒有準備好，春天
就來了。內心的城池
失陷于花事的蕩漾
桃紅代表熱愛，梨白隱喻
悲傷。更多顏色
仍在尋找自己的點睛之筆
我的親人們，在植物鵝黃的
掌心上，練習飛翔
他們穿過無數尚未
被命名的門楣，抵達
山丘起伏的胸口。他們膜拜
神和先祖，把蘇醒的種子
揣入懷中。他們豢養的蝴蝶
研習縮骨術，信奉極簡主義
明月高懸的深夜，它披上
一件金色袈裟
在花朵的禪房里，低聲誦經
乘風而來的白馬
白馬帶著神的諭旨
乘風而來
它眼神透明
看得清塵世的倒影
蹄聲柔軟
安撫無數草木之身
偏戀流水的人
也慣于制造蕩漾
掌心孵化的星辰與花朵
漸顯莊重之態
白馬途經的人間
善和悲憫，抵足而眠
萬物在夜晚
隱藏起自己的羽翼
如果靈魂足夠輕盈
就可以騎上白馬
抵達光，最明亮的部分
宿命的公式
我看天空的時間，遠比不上
天空看我的時間。在人間
煙火里，我低頭走路
埋頭生活。不允許
眼睛偷窺別人的隱秘
我的身體一半屬于自己
另一半屬于親人。這一路上
我們合二為一，只是為了
走向孤獨國時，傳遞慰藉
許多事物荒蕪著，人們漸漸
喪失了愛與被愛。他們用空虛
覆蓋流水和花朵。請允許
我以落日的形態呈現內心
并在隱忍與自省之間
修煉平衡術。這四十多年
我已知和未知的，大抵相等
每當我仰望天空，飄過的
都是理想主義的云朵。我在等
最接近白蓮花的一朵。只有它
布施的雨，可以豐盈宿命的公式
梨花又開放
每年清明，故鄉的梨花
都會長出翅膀，飛到
山腰那塊墓碑邊
代替我們，祭拜長眠的父親
花瓣如雪。隱喻飽滿
以至于紙錢
一再拔高憐憫的火焰
我們的淚水
會在高空的云朵上匯聚
盤旋。并借助一場風
以雨的形式，打在梨花身上
這個嫁給春風的女子
堅持用清水洗心
在風塵里受難。她將
叩響父親緊閉的門環
生死如此簡單———
父親，我們都是人間的
遠行客，為了安放暖
掏空了內心，所有的鹽
本期點評：
以詩還鄉
樊德林的組詩《美好的事物都在低處》《北方的云朵》《時間簡史》《多年以后》集中勾勒出其寫作地理。這個地理由以下幾個關鍵詞和短語構成：河南南陽的中原地理，現實主義、鄉土經驗、樸素的鄉土情懷、安靜的未來憧憬。這幾個詞，既是其詩歌的寫作密碼，也是其詩的“風格要素”。
組詩《美好的事物都在低處》中，“美好的事物”是鄉土中熟悉的事物、樸素的情感，比如露珠、女兒、春天的花朵，對親情的眷顧，男耕女織的傳統生活。“低處”則相對復雜，“低”既有謙卑的生活態度，又包含強烈的中原文化的慣性，作者身負傳統“重負”，個人和自身的想法被壓的很低——所以，詩人在基調處理上屬于“低沉的歌吟”，不曾異軌，也未敢放膽高吟。
這種基調帶來的是“風吹平原”式的寫作：詩歌在合理與合限度的范圍內，情感老實而正確，事件和題材很穩，詞語避免劇烈的起落與沖突。總之，詩歌很扎實，未敢越雷池一步。這樣的寫法，有優有劣。優在于表達的保險與正確；劣就在于題材固化，情感小心翼翼，主題可預期，難有新突破。
這樣的范式，充分體現在《輕盈》一詩中。“接過月老的紅線，為彼此結發，生兒育女”“審慎地挑選一些溫暖的詞語，去定義家園和親人”。牛郎織女、梁祝故事的愛情神話，很少去寫現實主義的結果，要么化蝶而去，要么七夕相會，雖然寫的是人間煙火，但總包含“不食人間煙火”的部分。《輕盈》寫得太實，輕盈的、虛的、可供升華的地方就出不來。相比之下，《乘風而來的白馬》《花朵的點晴之筆》加入了古典元素，去掉了非常具體的情感維度，故這兩首詩就有了紗一般的質地，輕柔和升華的部分很容易顯現。
《宿命的公式》寫的毀譽參半，詩寫到“人們漸漸喪失了愛與被愛”足矣，后面的句子可以全部舍棄。“他們用空虛/覆蓋流水和花朵。請允許/我以落日的形態呈現內心”為敗筆，“他們”是誰？前面所寫“我的身體一半屬于自己/另一半屬于親人”認知已經非常清晰扎實了，何來“空虛”？所以，后面部分是矛盾的，至于后面的“理想主義的云朵”和“空虛”一樣屬于大詞，大詞一進來，就容易讓整首詩不聚焦，不清晰，意義不容易收束。其實，這首詩的主題是壓抑與孤獨，主題很明顯。但是這些大詞，無法去準確托舉出這個主題。
《梨花又開放》因為寫的小，所以寫的好。這首詩就是清明節祭祀父親，很簡單，用詞排句都實現了寫作意圖。梨花為白，若換成桃李菊花，都不對。梨花在春天開，菊在秋天開。梨花，紙錢，清水洗心 ，風塵里受難，整個都在以詩“化解悲傷”。最后一句“掏空了內心，所有的鹽”定住了整首詩，鹽的味道是咸的，讓整首詩沒有漂浮搖晃，一下就有了重心。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憐憫和相思是不同的維度，比如“憐憫的火焰”，若改成“夢里相思的火焰”，思父的主題更加突出。梨花“這個嫁給春風的女子”，不如改成“這個嫁出春風的女子”，嫁出對應親人的離去、離世，嫁出去就回不來。“嫁給”是女嫁男，是女性的視角，有回歸意味。
——李嘯洋（青年詩人，北京電影學院副教授）
本期點評2：
最初，美都是離不開地氣的
身邊的事物不乏高大，日常在高樓密林中穿梭，偶爾抬頭看一下。天空已經被高矮胖瘦的建筑物，剪成了棱角堅硬的碎片。所幸我居于低樓層，每日清晨推開窗，便能在一片茂密的綠意中，接到悄然上升的地氣。
這首詩在文字的優美和細膩中，勾勒出自然與生命的哲思。意象上從“露珠是夜晚的小女兒”，到連“死亡”都被視為向燈火奔赴的歸宿。這種天真無邪的筆觸，卻讓人感受看破一切的浪漫與通透。
《輕盈》里“線裝書的蠅頭小楷”“男耕女織”“南山之菊”，用一連串遞進的畫面打通了生活，褪去肉身的沉重，目空了一切，獲得了心靈的片刻寧靜。
《宿命的公式》里“一半屬于自己，一半屬于親人”，道盡了人間羈絆與孤獨，而“梨花開放與墓碑”在這一半和一半之間，卻仿佛是每一世的愛在不同載體上書寫。
標題“美好的事物都在低處”貫穿全詩，“低處”是具體的：是親人的羈絆，是清明的墓碑，是日常的隱忍。而露珠追尋燈火、白馬奔向光明、靈魂蛻去沉重，最終在“光最明亮的部分”完成了對世俗的超越，恰似用泥土的厚重托舉靈魂的輕盈。
就像詩人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寫道：“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但因此生長也無止境。”《美好的事物都在低處》讓我們明白，真正的救贖不在云端，而在我們俯身拾起的那片落葉中、隱匿于指尖輕觸的露珠里。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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