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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李志華

李志華，男，漢族，1968年生于河南省息縣一一盛產(chǎn)息壤和詩歌的文化原鄉(xiāng)。務(wù)農(nóng)、務(wù)工、文旅記者、城市管理……行路萬里，讀書萬卷。

作品欣賞：

麥芒上的童音

一、稗草與麥芒　

1976年，歲月的筆觸輕輕勾勒著時光的輪廓，彼時的我，不過是個在懵懂與純真間徘徊的八歲孩童。谷雨前的豫南平原，晨霧總在五更天給麥田蒙上紗帳。生產(chǎn)隊的鐵鐘懸在歪脖子槐樹上，露水順著銹跡滴落時，驚醒了蜷在麥秸垛里的野貓。大人們的膠鞋陷進泥水里，他們弓著背，在秧田里麻利地薅出稗子。而我們這些“小尾巴”挎著比自己還寬的柳條筐，像串露水未晞的螞蚱，蹦跳著鉆進金色海洋。

拾麥穗是門失傳的手藝。要像斑鳩啄食般輕巧，拇指與食指捏住麥稈的力道，得比繡娘穿針更精準(zhǔn)。蘭妮的筐底總墊著槐樹葉，她說這樣麥穗不會悶出汗酸味。當(dāng)她把碎麥穗編成蛐蛐籠時，枯黃的小辮梢沾滿麥芒，在陽光下泛著金紅——后來我才知道，那顏色叫饑饉年代的鎏金。

最難忘那個晌午。日頭把麥芒烤成淬火的銀針，扎得脖頸火辣辣疼。蘭妮突然拽著我鉆進灌溉渠，從打補丁的衣兜掏出半塊榆錢餅。渠水裹著麥香流過腳踝，對岸傳來記分員呵斥偷懶的罵聲。我們憋著笑，看螞蟻搬運掉落的麥粒，在潮濕的土壁上寫下歪扭的“豐收”二字。

二、蟬蛻與星河

老槐樹的年輪里藏著整個夏天的喧嘩。鐵蛋舉著頂端粘著樹膠的竹竿，活像持丈八蛇矛的張飛。蟬蛻扒在皴裂的樹皮上，薄如宣紙的軀殼里，還封存著昨夜露水的清涼。我們輪流對著蟬蛻吹氣，空洞的腹腔便涌出此起彼伏的轟鳴——這是屬于放牛娃的交響樂。

暴雨總在午后偷襲。紫燕掠過曬場時，天空已裂開靛藍(lán)的傷口。我們光腳奔向谷倉，雨點追著腳后跟，在滾燙的青石板上炸開朵朵白蓮。三嬸的地窖是個魔法箱：霉味與槐花香纏綿，陶甕里腌著整個春天的月光。當(dāng)她用豁口的瓷碗分蜜餞時，雨簾外的世界正在上演水墨狂草。

夜幕降臨時，曬場變成銀河的鏡子。狗剩說他數(shù)清了七十八顆流星，鐵蛋偏說是八十三。我們躺在余溫未散的麥堆上，聽守夜人敲著梆子走過巷子。紡織娘的鳴叫從遠(yuǎn)處飄來，恍惚間，銀河也泛起了麥浪的波紋。

三、紙船與螢火

中秋夜的打谷場，草垛成了會呼吸的觀眾席。公社宣傳隊在演《智取威虎山》，楊子榮的虎皮襖吊著線頭。但這不妨礙我們把銅鈸聲當(dāng)成軍號，舉著秫秸桿滿場沖殺。直到幕布后的煤油燈引燃流螢，戲臺便成了懸浮的星艦。

放紙船要偷渡村后的“禁河”——大人們說水鬼專抓晚歸的孩童。狗剩從會計室順來半截蠟燭，水芹貢獻(xiàn)出包點心的油紙。當(dāng)我們的艦隊載著歪扭的愿望起航時，對岸樹林突然驚起夜梟，嚇得女孩子們把《小白菜》唱成了哭腔。那夜我在日記里寫：“紙船漂到東海，定能照亮龍宮的路。”

臘月二十三，貨郎老曲頭搖著撥浪鼓進村。我們早把牙膏皮攢在陶罐里，連同從雞窩偷的雞蛋。當(dāng)彩玻璃珠滾進掌心時，貨郎龜裂的腳后跟正滲出血珠。那些晶瑩的玻璃，原是用人間風(fēng)霜打磨的星星。

四、紙鳶與年輪

扎風(fēng)箏的竹篾得選村后的紫竹。二爺爺?shù)暮禑煷梦沂直常骸跋骱窳孙w不動，削薄了要折腰，就像做人。”當(dāng)糊窗紙裱成的沙燕歪歪斜斜升空時，整個生產(chǎn)隊的牲口都仰頭嘶鳴。系在麻線上的紅布條獵獵作響，帶著我們寫在作業(yè)本上的心愿：有人想要軍綠書包，有人盼著頓頓白饃，我寫的是“希望蘭妮的爹早點從水庫工地回來”。

暮春的麥田會唱歌。蹲下身把耳朵貼緊地皮，能聽見麥稈拔節(jié)的脆響，混著蚯蚓翻土的窸窣。我們在這綠色五線譜上追逐嬉鬧，直到夕陽給麥芒鍍上金邊。這時遠(yuǎn)處會傳來母親們的呼喚，聲音被晚風(fēng)拉成長長的麥哨。

五、童音不逝

去年深秋，我在新建的社區(qū)廣場遇見遛孫子的鐵蛋。他指著塑膠跑道說：“這兒原先是曬場秸稈垛的位置。”孩子們腕上的智能手表閃著藍(lán)光，正用虛擬魚竿釣電子錦鯉。忽然有熟悉的聲音穿透暮色——竟是貨郎的后人開著直播賣手工藝品，背景音樂正是我們當(dāng)年偷學(xué)的梆子戲。

清明返鄉(xiāng)，老宅地基上立著快遞驛站。唯有村口的老槐樹還在，樹洞被塞滿祈福的紅布條。撫摸皴裂的樹皮時，指尖觸到某個凹凸的刻痕。借夕陽細(xì)看，竟是歪歪扭扭的“1976”——那是我和蘭妮偷偷刻下的，藏著童年約定的“千年契約”。

暮色四合，晚風(fēng)依舊翻動楊樹葉子。沙沙聲中，我分明聽見四十多年前的笑語正在發(fā)芽：鐵蛋在數(shù)第一百零三顆流星，狗剩吹響柳笛做的沖鋒號，蘭妮把榆錢餅掰成兩半。而曬場的麥堆溫柔陷落，將我們輕輕擁入星光的襁褓。

本期點評1：

不出所料，《麥芒上的童音》這篇散文的作者李志華果然是個詩人。這是我在甫一介入文本時就產(chǎn)生的強烈感覺。如果散文語言能夠附著上詩性的光輝，于散文這個體裁而言是何其幸哉。

“我們這些‘小尾巴’挎著比自己還寬的柳條筐，像串露水未晞的螞蚱，蹦跳著鉆進金色海洋。”“紫燕掠過曬場時，天空已裂開靛藍(lán)的傷口。”像這樣一些詩性思維，彌漫著意象或感覺上的異質(zhì)感的句子幾乎隨處可見，足以彰顯作者在語言上的才華和追求。任何一種體裁的文學(xué)作品都由語言構(gòu)成，語言是它們的細(xì)胞，體現(xiàn)著它們的品質(zhì)和性情。在大環(huán)境的感染下，從事文字魔法的人也變得越來越?jīng)]有耐性，很多寫作者不愿意，或沒有能力在語言的精雕細(xì)琢上苦下功夫，從而使作品呈現(xiàn)出過分直白簡潔樸素的姿態(tài)。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巨大的惰性，或懈怠，或缺憾。

可貴的是，李志華的散文語言正是在詩性光芒的輝照下具有了一定的辨識度，而這恰恰是對一個寫作者某種意義上的肯定和嘉獎。然而，一篇真正有價值的散文顯然不止于此。語言只是它的細(xì)胞，支撐它行走的更要依賴那些遍布全身的堅硬的骨骼、豐滿的血肉，至關(guān)重要的則是蘊藏在它腦袋里的深刻又復(fù)雜的思想。

這篇作品由五個短章組成，前四章之間是并列關(guān)系，最后一章做了一個回味式的總結(jié)。作品中細(xì)節(jié)很多，也可以說是由一個一個細(xì)節(jié)的石塊拼湊起來的房子。有很多細(xì)節(jié)縱使著墨不多，仍然富有獨特的魅力。比如：“蘭妮的筐底總墊著槐樹葉，她說這樣麥穗不會悶出汗酸味。”“當(dāng)我們的艦隊載著歪扭的愿望起航時，對岸樹林突然驚起夜梟，嚇得女孩子們把《小白菜》唱成了哭腔”。但更多的細(xì)節(jié)并不具備獨特性和代表性，在生動性和具體性上也缺乏必要的加工和修飾。這些對于物和事件的簡短的淺嘗輒止式的敘述，往往會導(dǎo)致讀者閱讀感受上的不滿足，很難讓讀者記憶深刻，也很難讓他們產(chǎn)生精神上的共鳴。

一個散文編輯總是對散文這個體裁有著更為豐富駁雜，也或者說是浪漫的期待：我希望它充滿靈性，迸發(fā)著豐富的思想的光輝，像小說那樣勇敢、深刻、兇狠地介入我們生活著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而不能一味地沉湎于舒適區(qū)。散文應(yīng)該有，也必然會有更多的可能性。

——四四（詩人，作家，《散文百家》編輯）

本期點評2：

于淳樸文字中捕捉靈動之音

人們?yōu)楹螣嶂杂诨貞洠磕晟贂r，常聽聞長輩們提及 “想當(dāng)年”“曾經(jīng)過” 這類話語。那時，我曾妄下論斷，以為回憶只與衰老相伴，是孱弱的象征。直至親身經(jīng)歷一次搬家，我還為此寫了一篇散文，甚至在夢中多次重返舊居。夢醒之后，望向鏡中的自己，不見絲毫衰弱之態(tài)，反而因那一場夢而倍感舒暢，眼神中還隱隱透著幸福的光彩。

《麥芒上的童音》恰似對幸福的精妙詮釋。拾麥穗這一經(jīng)典場景在文學(xué)作品中屢見不鮮，它串聯(lián)起土地的厚重、糧食的珍貴、情感的磅礴，以及一個民族在苦難中不屈的精神。這一意象仿佛成為了人們心靈的寄托之所，即便是像我這般從未有過拾麥穗經(jīng)歷的讀者，也能在閱讀文字的瞬間，與那片土地產(chǎn)生血脈相連的共鳴，仿佛自己也幻化成了日頭下的一根麥芒，或是一滴飽含麥香的渠水。

當(dāng)夜幕悄然降臨，周遭的聲音也隨之變換。守夜人的梆子聲，紡織娘的低鳴聲，聲聲入耳，卻更襯得大地一片靜謐。在這寧靜之中，那天真清脆的童音，宛如被層層余溫輕輕托舉著，在銀河之鏡上數(shù)著數(shù)目變化的流星。

中秋夜，女孩們是否真的是因為夜梟的驚嚇才把《小白菜》唱成了哭腔呢，她們是不是在曲調(diào)中找到了一絲懵懂的愁緒？放出去的紙船，是否到達(dá)了龍宮？這些問題的答案，也許只有當(dāng)晚的月亮和螢火蟲才能知曉了。

李志華的文字詩意盎然，而詩與歌本就自帶節(jié)奏韻律之美。作者巧妙地將這種節(jié)奏感融入到質(zhì)樸的文字之中，讓文字仿佛擁有了生命的律動，恰似種子在大地的懷抱中遵循著自然的節(jié)奏生長，從容而又綿延不絕，給予讀者一種獨特而美妙的閱讀體驗。

后來，我查閱了一些資料，了解到回憶是通過視覺與聽覺接收信息，在大腦中轉(zhuǎn)化為神經(jīng)沖動的過程。如此看來，回憶并非衰弱與枯朽的預(yù)兆，而是如同初戀一般，滿是希望與層次分明的溫柔。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全新的探索，我們總能捕捉到別樣的聲音，如同種下一顆顆新的種子。這些種子在寬厚的大地上扎根，汲取著細(xì)密溫?zé)岬酿B(yǎng)分，在 “早以前” 與 “想當(dāng)初” 的時光土壤里，逐漸成長為一株株根脈堅實的韻律，通向心靈深處。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wǎng)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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