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野川：高處（組詩） （2023年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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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野川
王開金，筆名野川， 四川三臺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歌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等文學期刊和多種詩歌選本，著有詩集《天堂的金菊》《堅硬的血》《時光之傷》等11部，曾獲過四川文學獎等。
作品欣賞：
高處（組詩）
鷹，或者風箏
天空中，一只鷹在飛
忽高忽低，悠然自得
這是春天，暖風習習，一只鷹
忽左忽右，緩緩地飛
怎么看都像一只風箏
沮喪啊
一只風箏一樣的鷹
在天空里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飛
我不得不換一個角度
讓心，與這個春天對應
另一個畫面迅速形成——
天空中，一只風箏在飛
忽高忽低，悠然自得
這是春天，暖風習習，一只風箏
忽左忽右，緩緩地飛
怎么看都像一只鷹
山水畫里多出的那個人
那些鳥鳴
是在傳話。那些隱藏的秘密
總有薄霧繚繞
那些樹草
替一些死去的事物活著
雨后的蘑菇，像一座座新墳
溪水跳上跳下
想成為瀑布，跟在后面
我總被石頭拉住
要義結金蘭
而我只是一幅山水畫里
多出的那個人
風一吹，就會消失
只是為了改變一下生活的坡度
把雨水裝進瓶子，密封
并不是想留存什么。多年之后
把瓶子翻出來，也不是希望
雨水能變成酒。我經常
在裝雨水的瓶子里放幾朵桂花
把浸過桂花的雨水倒出來
澆灌快要死去的那些蘭草
只是為了改變一下生活的坡度
讓躺在上面的蝸牛，始終感覺
有隨時下滑的危險和可能
仿佛有了站起來的想法
從山上下來
我隨手撿了一根樹枝
還沒死透的樹枝
微彎，我雙手用力
想把它扳直，它用僅存的彈性
拒絕了我的好意
我用它撥開荊棘
抽打路邊叢生的灌木
一只松鼠一閃而逝
讓山，晃了一下
又迅速恢復原來的樣子
這只是表面。晃了一下的山
肯定發生了一些事情
讓我遇上一些不該遇上的東西
比如，幾只死鳥
一堆牛糞，或者某個新墳
不知那只突然驚起的灰斑鳩
是否會改變命運。當一面峭壁
蒼鷹一樣撞進我的身體
一個凌空俯沖的愿望
竟讓我的靈魂和軀殼
出現了短暫而奇妙的分離
眩暈回家，竟不知如何安置
燒掉吧，它還沒死透
扔掉吧，它孤獨無依
只好放在陰暗的墻角
在不屬于它的地方，我感覺
那根樹枝突然動了一下
仿佛有了站起來的想法
把雨水感動成一次次山洪
秋天，萬物蕭瑟
只有山腰那塊懸著的石頭
棱角還在瘋長
億萬年前，它在海底生活
一頭藍鯨，至今用長須
向它招手。湛藍的海水
也以雨水的模樣看望過它
它傷口的青苔
把雨水感動成一次次山洪
此刻，它吃著秋天的蕭瑟
正用漫長的風化
一點點地，把自己向大海挪去
一大群鳥從天空慌亂掠過
下午四點左右
黃昏，正在趕路
我聽見一陣密集、刺耳的鳥叫聲
打開窗戶，冷風四襲
一大群鳥從天空慌亂掠過
像放炮時驚飛的灰白石子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十幾秒后，鳥群消失
在城市的盡頭。四周安靜下來
仿佛一場暴亂已經平息
但我的內心一片狼藉
如一支軍隊潰逃過后的廢墟
向冬天盡頭的那棵樹走去
命運無法阻止我
向冬天盡頭的那棵樹走去
風一片一片吹落它的葉子
我沒有加快也沒有放慢心跳
高處的雪花落在身上
如一種恩賜，不多也不少
我用自己獨特的步幅
向那棵正在光禿的樹走去
一邊承受嚴寒，一邊享受雪暴
誰也不能阻止我，誰也不能
阻止一副棺材從樹中
跳出來，像一個久違的朋友
讓陽光把凍僵的心捂熱
冬日的陽光格外明亮
格外明亮的陽光
照著對面樓房空洞的窗
多希望有一個人探出頭來
喊停街上奔跑的汽車
和陰影。多希望有一個人
應答一聲，從車內走出
讓陽光把凍僵的心捂熱
環顧一周，再轉身離去
讓它回到雪的樣子
我確信沒有什么好東西
能款待踏雪而來的朋友
天氣很冷，所有的樹
都裸著傷，枝條下垂
把寂靜藥片一樣抓在手中
歸攏房前屋后尚未融化的雪
我要做一只雪雞
雪在手中翻騰時我甚至
聞到了香味，看到了朋友
歡愉的表情。雪雞完成
像真的雞一樣望著我
我卻不敢殺它，只好推倒
讓它回到雪的樣子
仿佛一次涅槃和新生
經常聽人說生日那天
出太陽，這一年必交好運
我沒贊同，也沒反對
但生日到來的時候
我還是會不由自主想到天氣
如果下雨，或太過陰霾
心還是會下意識低沉
看來我還是走不出世俗的叢林
一個暗示，就能把我引向
某種虛無。但沒有這樣的憧憬
要活過一天又談何容易
很多時候，一片多出的葉子
總會把我帶到另一個地方
仿佛一次涅槃和新生
仿佛他們一直在暗處等我
外面陽光明亮
屋里的寒，仍像針尖
想出去的念頭
如蘭花新發的葉子
細看，葉梢已有病斑
衰老來得真快
昨天掛在墻上的鑰匙
今天竟然夠不著了
突然縮短的體內
記憶像刀片一樣冒出來
把往事割傷。灰塵
傷疤一樣醒目
很多死人的臉
浮出來，仿佛他們
一直在暗處盯著我
每一盞燈都像命運的暗哨
有一雙翅膀該多好，我可以鳥一樣飛翔
突然，一聲槍響。鳥成了天空的傷疤
有一對彎角該多好，我可以牛一樣行走
突然，手起刀落。牛成了大地的傷疤
有一只尾鰭該多好，我可以魚一樣游動
突然，釣鉤一晃。魚成了河流的傷疤
能逃離這個地方該多好，剛有這個念頭
天一下子黑了，每一盞燈都像命運的暗哨
始終不能像山頂的樹那樣安靜
山路陡峭，一棵樹
早我千年抵達山頂。雪如葉片
掛在樹梢，把天空的云朵
虛化為想象。抵達山頂
真的很難，風的抓扯，草的羈絆
霧的誘惑，山腳的萬家燈火
如一個巨大的吸盤
成為山頂的樹更難，幾十年苦行
我的手臂始終長不出一片葉子
記憶散亂，爬滿浮躁的螞蟻
始終不能像山頂的樹那樣安靜
日升月落，云卷云舒
都是清風一縷，寂然于枝葉間
把一條河吮吸得津津有味
想象，不能阻止一朵花
漫長的凋落
也不能讓千瘡百孔的日子
看起來更加美好
它甚至不能修復
那些樹葉不規則的蟲口
讓凋落完整
閃爍輪回的光亮
時光的火車來來去去
只有人上，沒有人下
留下的鐵軌如一根吸管
插入遠方的蒼茫和虛無
每天，我都用想象尋找
消失的東西。幻想一個人
坐在命運的樹下，把一條河
吮吸得滋滋作響
路過的螞蟻很黑
總喜歡
靠在拐角的墻上想事情
沒有人來，即使有
最多是那個瘸腿的老乞丐
星星是別人的
有記號。偶爾也有被拋棄的一粒
從夜空滑過，像一種暗示
夜色迷離草叢，我想的事情里
便多出幾只蟋蟀
叫出某個古人的愁緒
路過的螞蟻很黑
它們有把我背走的念頭
卻被隱約的雷聲卸下了力
本期點評：
隱約的雷聲
雖然自然主義是現代詩的淡季，但從來都是詩人精神世界的中心。野川的組詩《高處》別開生面，詩人在秉持自然主義的寫作風格，為詩歌融入了細微的角度悲憫的觀察。英國作家海倫·麥克唐納寫過《以鷹之名》，J.A.貝克也寫過《游隼》，這兩部作品均為非虛構作品，均顯現了寂靜主義者的內心世界。《鷹，或者風箏》和《把雨水感動成一次次山洪》令人眼前一亮——鷹，是自然、悠閑的象征，在急速前進現代社會面前，這種悠然顯得別有意味。野川在《鷹，或者風箏》只寫了一個飛的動作，鷹與風箏互相隱喻、互為象征，悠然自得實有牽絆。
《把雨水感動成一次次山洪》是自然主義寫作的標范，作者從石山寫到億萬年前山海巨變，直至藍鯨出現，詩人發揮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可謂是現代版的《山海經》，這首詩寫法上也非常純熟，開篇是“秋風蕭瑟”結尾處還是“秋天的蕭瑟”，只不過這種蕭瑟在緩慢中轉化，帶著新的生機：“漫長的風化/一點點地，把自己向大海挪去。”
《一大群鳥從天空慌亂掠過》《只是為了改變一下生活的坡度》《讓陽光把凍僵的心捂熱》承認生活的瑣碎，正視其中的平庸。《讓它回到雪的樣子》《向冬天盡頭的那棵樹走去》《仿佛一次涅槃和新生》《仿佛有了站起來的想法》《仿佛他們一直在暗處等我》這幾首詩的精神世界在左右搖擺，頹廢虛無和上升的勇氣同時并存，成為解讀這幾首詩的路徑。詩人似乎渴望和期盼一些“激動”的東西：下雪天做一只雪雞，霧霾天一片多出的葉子，面峭壁蒼鷹一樣撞進身體，體內記憶像刀片一樣冒出來把往事割傷這些“激動”的感覺、意象、事件，平衡著詩歌里的頹廢氣息。
《始終不能像山頂的樹那樣安靜》寫現代人精神世界里的存在與虛無，折射都市社會所有人的存在心境。中年無喜悅，喜悅在通往喜悅的路上蒸發了。讀完野川的《把一條河吮吸得津津有味》《路過的螞蟻很黑》，會重新獲得一種“中年消失殆盡的喜悅”——這些詩別出心裁，詩人念舊、富有人情味，雖然詩人看透了生活，但詩人仍將英雄主義式的熱愛、溫情、喜悅注入其中，“隱約的雷聲卸下了力”，詩歌就是救治中年世界的“隱約的雷聲”。
眾詩中，《山水畫里多出的那個人》的寫作手法較為特殊，意蘊多元。“山水畫”可居、可游、可進、可出，詩人的視角非常靈活，畫中有草、樹、墳、霧、溪水，有隱約的鳥鳴。這些事物，都是為現代的“我”準備的，可“我”遠離了古代，總被“石頭拉住”。這首詩的結尾，點出了詩的思想：“要義結金蘭/而我只是一幅山水畫里多出的那個人/風一吹，就會消失。”詩眼一下拉回到了“消失”：古代的消失，義的消失，我的消失。這些主題的完成，都是在“山水畫”的形式框架下完成的。我遠居畫外，是古代社會的“多余人”，故風一吹，便消失了。
最后，用最通俗的話來概括一下野川的詩風：在矛盾的概念（動與靜、古與今、新與舊、生與死）中把握統一，在統一的概念中又巧妙把握了對立。存在與虛無，意義與焦慮，真誠與面具，野川的詩一鏡兩面，皆能照見。
——李嘯洋（電影學博士，青年詩人。北京電影學院講師，碩士研究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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