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路:霧霾、抬杠與真相

文學名著插圖系列之五

　　好抬杠的人在北方農村被罵作“犟驢子”、“一根筋”，大都是貶義，幾乎和惹是生非胡攪蠻纏差不多地位。然而對于一個健全的社會來說，反向思維恰恰是有益的，一邊倒的輿論才真正有害

　　最近北京以及全國各地持續遭遇陰霾天氣，愁云慘霧，賣口罩的企業股票卻迭創新高，引起眾多議論。這倒讓我想起一個朋友來。

　　這個朋友好抬杠，上大學時就出了名的。你說天他偏說地，你說東他偏說西，非跟你不一樣，非把你說到心煩意亂懶得搭理為止。其實抬杠也不為什么大事，當學生的有多少大事？非要爭出個子丑寅卯來。爭也不是不講理，他也有被人駁到啞口無言的時候，但事后每每還反復思量，一旦得了理還要找人繼續辯論，非把它扳回來不可，弄到人見人怕。此公本來就瘦小，爭起來嗓音尖細，面紅耳赤，手舞足蹈，那脖子比小臉還粗，不知有多興奮。那時就有人私下損他，說他小時候肯定被打過雞血。也有老師認為，像他這種性格適合做學問，將來學有所成亦未可知。后來果然言中了。

　　在學校最出彩的一次抬杠，是為一毛錢的公共汽車票。不知是他有意為之還是真被誤會了，售票員認為他逃了票，總之鬧到了汽車總站。于是前前后后一個學期，為這一毛錢，花了20多元路費，終于取得勝利，汽車公司為他寫了一張證明。證明該同學于某月某日沒有逃票事實，退回罰款三毛錢。

　　這是上世紀80年代初的事，那時候知識分子還要臉面，一般比較愛惜羽毛。該班同學還鄭重宣布了此戰役，算是為他開了慶功會。

　　很多年以后，在一次會議上我還聽到他的消息。他已經在學界小有影響，唯一的負面傳聞就是還沒有結婚，大約總是談不攏吧。后來我想，似他那種較真抬杠的勁頭用到談戀愛上肯定不合適的，同學可以不計較你，戀人也能容忍你嗎？該改改啦。

　　直到去年，我才知道他還沒改。一個陰霾秋天的下午，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要來看看我。看就看吧，一看就看出話題來。

　　原來他到香港出差，因為在酒店里吸煙被罰了500元。我說你在我家盡管抽，我是老煙鬼了，屋里裝了排氣扇，跑香港去抽不是往槍口上撞嗎？他瞧瞧我，不吭聲，而脖子卻眼見著粗大起來。我心想這有什么可辯的呢？人家有人家的法律，認罰不就算了嗎？下回長點記性，到允許吸煙的地方吸不就完了嗎？

　　還好，這次沒跟我抬杠。畢竟算是個忘年交，大老遠地來看我，他怕我暈過去。不過三天以后就收到郵件，他申明不是要和我抬杠，但必須要把問題搞清楚。他的問題是，究竟大氣污染的主要原因在哪里？是汽車尾氣危害大還是煙草危害大？為什么大眾傳媒只宣傳吸煙有害不說汽車尾氣有害？

　　一個傻子提出的問題，十個聰明人回答不了。不就是罰了你500塊嗎？至于這么沒完沒了嗎？我當然不能接招，我要接招就上鬼子當了，他能纏死你。

　　然而過幾天就又來叫陣了：曹先生言行不一啊，你不是主張凡事要多問幾個為什么嗎？不是教學生透過現象看本質嗎？不是很在意事物的內部結構嗎？

　　我回答他：曹某人還沒那么好為人師，我還有很多自以為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沒有義務迎接天底下的問號，那會壓死我的。

　　他的回復轉瞬即至，是一大篇關于PM2.5的資料，什么懸浮顆粒，什么重金屬，什么有毒有害。有一組數據吸引了我，是說2010年北京、上海兩地直接因PM2.5污染致死的人數分別為2349人和2980人，而當地當年因交通意外死亡人數分別為974人和1009人，僅三分之一。而PM2.5產生的主要來源，是日常發電、工業生產、汽車尾氣排放過程中的石油燃燒殘留物。

　　他說，我不認為自己吸煙是個好習慣，幾次戒煙不成說明我不是個意志堅強的人，當然更不會因為被罰了500元去糾纏誰。只是這次罰款觸動了我，提醒我想到一個平時習焉不察的問題：為什么人人都知道吸煙有害而不知汽車有害？憑常識我們就可以知道，煙草是有機物，是可降解的；而工業廢氣是無機物，是不能降解的。我老家農村年年都在地里燒秸稈，用作來年的肥料。那煙氣也很嗆人，據說有時都影響了機場的正常起飛，但絕少有人因為這個致死。

　　他說，全世界都在呼吁戒煙，可有哪個國家呼吁戒汽車？夸大一個事實是否為了掩蓋另一個事實？這樣的夸大和掩蓋究竟對誰有利？誰是這種宣傳的幕后推手？結論是很容易得出的。

　　我得承認，這家伙確實抬杠抬出了水平，已經進入化境。隨便揀一片樹葉就能看到年輪，隨便說一件日常小事就能推導出某種制度安排背后的利益。可在這個盛行消費主義的時代，任何嚴肅的話題都可以娛樂，一切復雜的思想都可以簡化為yes、no，大家都變成了單向度的人，你即便會抬杠又跟誰抬去？借用一句網絡熱詞：元芳，你怎么看？元芳該怎么回答？大人，你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反過來想，似他這樣喜好較真敢于抬杠的人，今天是太多還是太少了？好抬杠的人在北方農村被罵作“犟驢子”、“一根筋”，大都是貶義，幾乎和惹是生非胡攪蠻纏差不多地位。然而對于一個健全的社會來說，反向思維恰恰是有益的，一邊倒的輿論才真正有害。理想的政治是平衡的政治，各種不同意見都能均衡地擺到桌面上，然后根據多數人的意見作出決策。這才是現代民主的真意，而不是誰有權誰有錢誰就嘴巴大。所謂不爭論，短期看效率最高，可從長期看后患無窮。表面和諧今天天氣哈哈哈，不過是日后危機的預演。這次幾大城市的霧都故事，就是最好的證明。

　　什么時候才能在同一家報紙電視上看到真正有質量的抬杠？一個歌者無論有怎樣的華彩高音，也是需要觀眾和掌聲的，否則他只能孤獨。其實抬杠者并不輕松，他是要付出勇氣和內心折磨的。蘇格拉底怕老婆，被潑了洗腳水只能說好像下雨了。莊子愛老婆，只能在老婆死后箕踞而坐鼓盆罵妻。他們都是有付出的，付出了無法抬杠的悲哀，絕非“博傻”。

　　你想知道真相嗎？那么最好不要問元芳，要問問自己，相信自己的眼睛甚于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真相不在于別人告訴了你什么，而且還在于別人故意不告訴你什么。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