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11期 | 臧棣:更真實的時間(組詩)

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代表性詩集有《燕園紀事》《宇宙是扁的》《騎手和豆漿》《最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情感教育入門》《沸騰協會》《尖銳的信任叢書》《詩歌植物學》《非常動物》《世界太古老眼淚太年輕》《精靈學簡史》等。曾獲《南方文壇》雜志“2005年度批評家獎”,“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2015年度《星星》“詩歌獎”,“揚子江詩學獎”“人民文學詩歌獎”“第四屆《鐘山》文學獎”“昌耀詩歌獎”“屈原詩歌獎”“魯迅文學獎詩歌獎”。
德爾斐[1]時間
最優秀的人迷失了信念
蠢貨們卻充沛著狂熱。[2]
——葉芝
更真實的時間需要有
能經得起磨損的某種東西
雕刻在入口的石頭上。
花崗巖蛇形柱即使被土耳其人
當作戰利品運走,也改變不了什么。
更驕傲的,告白遠遠
超過了表白。阿波羅的事跡。
所以,光有耳朵很漂亮,還不行;
還必須敏感于你可以聽見
千年的繩索并未腐爛,
一直就沉睡在石頭的內部,
且發出的呼吸的響動
比風的花紋還有規律。
如果你捕捉到了,你的故事
很可能也包含在阿波羅的故事里;
從神話的內部,你殺死的,
不一定非得是一條比無知的美人
更斑斕的大蛇;但必須有
一個角度,能幫助確信你的影子
已聳立在紀念石柱的方向上;
甚至不必踏上希臘的土地,
你也能真實地感覺到:絕對的自我
正顫栗在大海的反光中。
注釋:
[1]德爾斐,位于希臘雅典西北的帕爾納索山麓,阿波羅神廟遺址所在地。
[2]題記引自葉芝的詩《基督重臨》(William Butler Yeats ,The Second Coming):The best lack all conviction, while the worst/ Are full of passionate intensity。
面紗已在雨中濕透
花園的周圍有很多陷阱,
你最好已學會分辨口信和鳥鳴;
沒揭去時,輕拂的面紗
簡直比面紗背后的東西更美;
如果想哭,你最好等到
道德已在陣雨中濕透;
如果還有真相,你最好已避免
踩踏在落葉上的聲響
聽上去像命運在咀嚼
可怕的未被命名的影子。
隔著一堵墻,愛是人生,也是季節。
比起被遮擋的視線,你最好
已學會信任火燒云的心跳。
變換的季節,當愛像霧一樣散去,
你最好已能面對永恒的風景
將我們暴露在新的自然中。
你最好已學會閉嘴,就好像
那些遙遠的星辰是更明亮的箴言。
漂白學
我們都曾抵達過
那個極限:比窄門更小的縫隙。
欲望既然無辜,
美麗就不可再作為借口;
極度的變形,可以超道德,
但傷疤必須區分美丑。
穿過它,天堂里的天堂,也是可能的;
但代價是,你現在的一切
都會被未知的記憶漂白成
靈魂的虛無。而我們
現在已知的事情是——
一切都可漂白,但靈魂無法被漂白;
或者,還有一個角度
可供參考:魔鬼可以被漂白,
但玫瑰無法被漂白,
更何況那美麗的花瓣,你已親吻過。
九月的名字
杏黃透析原色,明亮的月亮
獨特于世界的寂靜,突然以你我
為它最新的活性沉淀;
從預感算起,突然發生的事情
將我們的繩子繃得比必然性
還依賴緊張的彈性。
按跡象是否迷人分類,深淵已失憶;
古老的狩獵也已失傳,
偶爾有殘存,基本上都變成了
風俗博物館里僵硬的蠟像。
如果尺度絕對嚴格的話,
無辜的事情,也不是一個沒有;
九月依然很現場。閉上眼睛,
死亡的腳步已經落后,
褪色的金風比呼嘯的朔風
更憐憫只有神秘的愛
能治愈你和命運之間
有一個金色的旋渦已經失控。
暗鎖
來歷不明,但也沒那么陌生;
摸上去比鐵石還硬;
如果你熟悉自己的恥骨,
對領悟它的用途,多少會有點幫助。
最近一次感覺到它的存在,
仿佛是因為失敗的愛
將它留在了你的肋骨之間;
從墜物到異物,它適應著
它在你身上發現的鑲嵌感;
那里,很像從傾斜的天平上
滑落之后,諾大的世界
再不會有別的位置更適合它。
有點變形,但外表還算圓潤;
一半像愛神偷吃過的蘋果,
一半像史前動物退化的器官,
這些相似性,終有一天會傳染到
人的覺醒。而現在,要明確的是,
它適用的范圍比想象的
確實要狹隘,僅限于風的底片
已沖洗過那些愛的影子。
目前看來,月光的過濾效果是最好的。
你可以信任月光的過濾;
然后,把愛人的影子用暗鎖
鎖在人生的黑暗中,走向新的黎明。
火光動物
土著的傳說中,地球的內臟
是一只白烏鴉。自從睜開眼睛,
死亡便構成了它的清醒。
唯一的清醒。它再也無法進入睡眠;
好像就是因為這個,它陷入
可怕的蒼白,但也讓它的翅膀
看上去比天鵝的,更雪白。
為了驅趕不斷濃縮的黑暗,
它需要不斷燃燒自己,
用瘋狂的火焰制造巖石的爆炸,
來擴大陌生的空間。多年過去,
只剩下一個問題:要么天堂
是地獄的縫隙,要么地獄
是天堂的縫隙。烏鴉飛出時,
炫目的火光發明了歷史的記憶。
你不是烏鴉,但最終
也要面對一次絕對的飛翔:
要么從看不見的縫隙里
飛出生命的幻覺;要么繼續蒼白,
深陷在那個無名的事故現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