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5年第5期|錢幸:尋隱者
一、童山島流放地
童山島屬于半島,但屬得不純粹,只有一條短狹的棧道跟大陸黏連,樣子像人體胃部,跟陸地藕斷絲連。棧道彎彎繞繞,一圈圈胰腺似的,牽連著大陸。
無人機航拍過,長草葳蕤,花朵繁密,水潤河豐,還有座不大不小的山頭,很有點電視宣傳片的派頭。童山島在童安市東直縣海岸邊。東直縣偏居一隅,資源少,投資進不來,漁樵耕讀樣樣不景氣,人口又少。東直話叫:稀拉。人口稀拉更襯得土地廣袤。但這廣袤顯得百無一用了,因為半島有坡,石質坡地,既不易成片開墾,也不好修路。種莊稼,倒也不是寸草不生——而是迅速融入,很快就跟半島的野草打成一片。種子就瘦小了,稀薄了。好像在這片土地,做人類吃食而繁殖的沖動都減滅了似的。它們自顧自生長,透著一種野性。但其實隱隱有騷動的,在草地,在蟲洞,在河道。
陶戈來這是不得不為之。他被失眠癥找上,一入夜就恐懼,知道眼前是清醒至疼痛、受刑般的八個多小時。不論躺著、坐著、站著,鍛煉、看書、燙腳,睜眼、閉眼、半睜微閉,酸棗仁、養生湯,統統失效。腦袋里仿佛變作大鬧鐘,秒針走動聲,嘀嘀嗒嗒,捶打心臟,清醒得都能觸摸到時間黏滑的觸角。夜晚抻得又長又薄,吹彈可破——弦都繃在神經上。白天卻不困,只是頭疼,仿佛腦袋里鉆了什么。整個人瘦削下來,一張紙似的,飄飄蕩蕩。
心理咨詢師也厭倦了跟他拉鋸似的對答。他也一樣。一個月的診療結束,失眠癥頑固,乃至增生膨大,陶戈印堂已現青灰之色。最后,咨詢師讓他去尋一位柴先生,說他正包野山林,開墾荒地,做神農種百草,就在東直縣童山島。
陶戈臆想著島小、人少,打聽三五人就能得遇正主,實在不行,遍訪民居,總能得償所愿。打點行李,跟家里告假,只說是去旅游。三十多的人,家里正不緊不慢地催婚。聽說要去東直縣,陶母緊鑼密鼓,當天就搜羅到全縣妙齡少女信息。仿佛家有適齡(超齡)兒女的父母都共享著某種秘而不宣、極具擴散效應的交流渠道。陶戈剛從大巴車上下來,微信就到了:
喬敏,在東直縣工作,好像什么雞局的。性格開朗。電話稍后發你!!!
感嘆號像海浪一波波侵襲。什么雞局?看來,陶戈這趟,除了搜尋一個不明地址的高人,還要同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互相走個馬觀個花。
一旦深入腹地,東直倒也用它的生猛和粗糲給了陶戈當頭棒喝。七月的天,漫天飛沙走石,腳邊裹著一團團黃色。大巴車下來,不見其他交通工具了。靠腳走,赤條條的道路快在太陽底下淌化了。蹦進涼鞋的沙子滾燙。路闊,兩旁是經濟松,矮矮的,渾身毛茸茸,伸展的無數松杈好像小胳膊,一顫一顫。路一直綿延,往前是旱地。旱地盡頭,大約是海。但東直縣的海徒有其名,海岸線近旁處處礁石,大型輪船無法靠岸,港口發展不起來。海邊土地貧瘠。從陸地和海洋討生活,滿足一日三餐不成問題,但遠夠不上富裕。這就讓人懶散下來,也就日復一日窮下去。窮而餓不死,就有了東直縣人特有的慵懶。
陶戈被這里自成一派的氣候和人文條件制服了,不只是人生地不熟的問題,還有肉眼可見的渺無人蹤。如此徒步,要不累死,要不中暑。拿出手機,暗道冥冥之中,陶母給他請了導游和救星。他打電話給喬敏。
陶戈對女孩相貌要求不高,但聲音不能太丑。他討厭公鴨嗓和嗲嗲音。好在聲筒中那個“喂”聽上去健康、蓬勃、盎然。尤其是已經滿身是汗,站在荒無人煙的土路上曬了一個多鐘頭后,那聲音聽起來宛若清澈水流,見縫插針,隨處流淌。她大方方地笑了,我去接你。定位發我,等五分鐘。
陶戈坐在行李包上,舒開童安晚報罩著頭,自覓陰涼。晚報上的字依次擠到眼里:童安光彩裝飾公司紅木大甩賣;五童區法院今日開庭審理未成年人溺水案;水秀村醋廠特大爆炸事故引起廣泛關注;東直縣童山島附近地區有妖蛇出沒……他一下跳起來,報紙落在地上。
遠遠地,一輛黑摩托御風而行,曳空而來。猶如子彈滑出彈道。地表飛濺起黃色揚塵,驟停腳邊。
上車。是那個解渴的聲音。女孩扒下黑頭盔。嗬!短發,圓臉,膚色麥黃,笑起來露出八顆多牙齒。他害臊地躲在她屁股后面。車猛一啟動,他慌忙拉住她褂子。有頭盔嗎?穿過風聲,陶戈問。
在東直縣,你用不著!
交警不查嗎?你這沒牌啊!
在東直縣——你用不著!
二、孩童的王國
咸嗖嗖的海腥味燥沸著,空氣粗糙,像鹽粒子往人臉上拍打。
賓館只有三四個房間,屬于自建房的增生物,住著老板一家。喬敏停下車,以腳撐車,摘了頭盔,問陶戈,接下來你想去哪?陶戈還在一路的風馳電掣中難以平靜,剛剛喬敏開出了120多邁的速度,風都變成實體物,錘于他身,她卻面不改色。陶戈大喘氣,要不就在附近吃個飯吧,我請你。喬敏說,那我們跟賓館大娘湊一鍋吧。
所謂“湊一鍋”,是真的端碗湊在賓館老板家的餐桌上,跟這一家吃。老板娘臉上抹勻了粉,唇紅齒黃。空曠的二層樓,空空如許。一只吊燈垂下,罩著大圓桌。老板娘喊一嗓子,冒出許多聲音來。一會兒,五六個小孩你追我扯,靠到桌子跟前。個個灰頭土臉,黑黑瘦瘦,模樣不同,但都像剛從煤窩里揀出來的。
他們的娘老(童安話:父母)都在城里哩,讓我給帶。老板娘笑笑,五六個小孩眼睛亦如煤球。板正胳膊,圍桌坐好。老板娘從一口大鍋中,撈出七八碗面條,又從一只老壇里,各甩了半勺豬油,開醬缸,澆了一圈黑黢黢醬菜。陶戈心下遲疑,卻見喬敏和孩子們呼嚕嚕往嘴里扒得正香。陶戈感到胃部攪蕩,硬撐了一會,終究敵不過,挑筷子進嘴。香!
風從窗戶探過腳來,黑漆漆流竄。陶戈覺得肚子暖和,微微發汗,吃得熨帖。飯后,從口袋里掏錢。喬敏撳住他手,搖頭,在東直縣,你用不著。
看,又是這句咒語。
一只大盆旁,十幾個碗倒入,沖刷。毛孩子們找到了他們的秩序:大孩子歪扭扭寫字,小的則亂涂亂畫。有兩個小毛孩打鬧作一團,一個要往另一個鼻子里插筆帽。另有一小女孩,穿著短粉裙,用紅筆涂指甲。
時間過得慢,但又過得很滿。時間鋪滿了桌子,漸漸變淡、稀薄,直到吊燈亮起,劃破了昏黃。昏黃的燈,光盈盈,好像從水里掬起來的月光。喬敏刷完碗,就要回去。戴上頭盔,頎長雙腿夾緊車身,樣子像騎馬,嗚嗚嗚——地面黃塵滾出一丈遠。她把自己發射出去了,變成了一顆小小的子彈。
小縣城古老的夜晚從她身前剖開,又從身后合上。
陶戈早早躺到床上受刑。床板很薄,一動,吱扭作響。半晌,一個聲音從黑暗中鉆出來,窸窸窣窣,是老鼠;另一個聲音在窗外咕咕咕,是青蛙;又一個新鮮聲音擠進來,噓噓噓。他一動不動。許多個“噓噓噓”,長了腳似的從地板上爬來。“噓噓噓噓”,月亮從窗戶里滲進些許。屋里籠了一層不清不楚的白。
驀地,童安晚報的新聞冒出來:東直縣童山島附近地區有妖蛇出沒。
他猛一睜眼,考慮要不要下床,正自猶豫,黑暗中許多聲音都停下來了,“噓噓噓”中夾雜著小孩壓抑的叫嚷。
你踩了我手了,別把他吵醒!
他又閉上眼睛。聲音立體了。他微笑起來,試圖分辨那些小腳丫的動靜是來自哪幾個小鬼頭。有小手摸了摸他的手。又有小手摸了摸他鼻子。
他微睜眼,那群小孩正看他,好像研究他。吸鼻涕的那個最過分,腦袋都伸到他上方,眼看黑鼻涕耷拉下來。好在大點的孩子拎起他被子邊給抹去。他幾乎要笑出聲,又聽見“噓噓噓”。小鬼頭們光著腳,像來時一樣,一個挨一個往外挪回去。他偷偷扭頭,打望出口:一塊墻板。幾個小孩往旁一推,是個門洞。
陶戈很累,但大腦繼續飛速旋轉。大腦真是人身體上離經叛道的部分,它根本自成一格,指揮這副疲勞身體超負荷運轉。一翻眼皮,又熬到了蒙蒙亮。窗戶外面嗚嗚嗚——熟悉的摩托車聲。陶戈下樓來,喬敏白衣灰褲,線頭隨風擺蕩,滿不在乎地一扯,一拽。你起了,睡得好嗎?
很難講。陶戈對她笑了。
剛進老板娘屋,就聽見哭聲。連綿起伏的,一個接著一個,是從那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里發出來。有的張著大嘴,有的無聲啜泣,有的含著拳頭,有的只是呆呆地望著他倆,有的憤怒地瞥一眼,又扭回頭。那一對雙胞胎縮在角落,鼻涕和淚一處淌,小黑臉倒沖開了,露出黃焦蠟氣的底色。
老板娘的臉色像陰天。手里操著搓衣板,在面盆里奮力猛刷小孩們的褲子。一面刷,一面高高抬起胳膊,擦汗,喋喋不休:看吧,他們一個個不回來,當初就不該生。一個個走了,把小累贅留下來,以為這兒是旅館嗎?是啊,這里就只能當旅館,要不怎么去養這群小壞東西……
陶戈注意到洗衣盆正是昨夜刷碗的那只,頓時覺得沒那么餓了,挨一挨,能撐到上島。老板娘站起來,從兜里掏出個物件擂到他胸前。
是他的手機,他翻弄,已經沒電了。聯想到昨夜的“噓噓噓”、暗道和今早的苦情戲,他大約明白過來,脧向那群小孩。他們不哭了,虎頭虎腦盯著他。他想跟老板娘求句人情。老板娘卻剛收斂了擠眼蹙眉之勢,擦了擦手,拎起掃帚。
老三!老四!老六!
老三老四正是那對雙胞胎,老六是小女孩。低著頭,熟稔地走過來,翻身,撅腚,一氣呵成,掃帚把兒嘩地掀拍上去了。
行了行了,喬敏拉住老板娘,又使勁揪住陶戈胳膊一擰,陶戈喊道:沒事,孩子拿著玩!老板娘高高地吼,叫他們偷雞摸狗!有本事偷五童山啊!
陶戈環顧過這間屋子,原先還覺得奇怪,總少點兒什么。現在想明白了,少了固定生活的氣息,好像這是個臨時居所,所有人都是湊合過的。
你們拿手機干嗎呀?陶戈問。
你真奇怪!老三說,當然是要賣錢啦!
陶戈一時怪自己不該問。老四說話了,但他不對他說,他只跟老三說,哥哥,不是這樣的,要賣還是要打電話,我們不是還沒有決定嗎?
是要打電話,小女孩說。
打完電話再賣!老三結結實實地抬高了聲音。
陶戈說,給誰打電話?
屁啊!當然是給我媽啦!
不是說好了給我媽媽嗎?這個聲音小小的。
屁啊!你媽媽不就是我媽媽嗎!他媽的!
三、堅硬的軟體
上島的最佳時間是早上九點。濕熱還沒有漫開,有些清涼。遠方天色清楚。
一見果然。摩托岸邊停下。喬敏兜了一只西瓜。從東直縣陸地到半島的路,如一截彎曲腸道,走起來,十分費力。淺灘宛若湖泊。水的顏色接近啤酒瓶底的綠,看進去又層層疊疊。陶戈的胳膊要斷了。
因為有山,望不到海天相交的闊氣,更像是一個普通小寨。因海浪阻絕,腳邊都是一叢叢硬石頭。硬石頭上星星點點,細看了,是一種小螺殼,由堆砌形成鑲嵌。螺紋團簇,生著圓聳聳的尖,一圈圈盤繞,漆黑,經日光一蕩,轉而幽藍。細看,竟像人的眸子。陶戈覺得奇異了。喬敏把鞋脫下,腳赤裸裸地踩在千萬螺殼上。
這時候聽見咳聲,好像雨點均勻落下來。有人探頭出來。
你不是要尋高人嗎?這就是。喬敏笑了,把鞋趿拉上,也鉆進那條山縫里,倏忽不見。陶戈扒著石頭側過身,石縫狹窄,容瘦子過路。他側身挺進。
里面別有洞天,一片池塘如老天爺遺落的大塊綠玻璃。邊上兩間簡陋茅屋,屋頂蓋著塑料雨棚,棚上壓塊石頭。主人住得潦草。
喬敏過來拉了拉他,陶戈才看見了“高人”——一個小個頭男人,身上著短褲和領子松垮的汗衫,臟兮兮的,腳上套著靴子。也不說話,一雙手撓來撓去,仿佛虱子隨時在他身上作祟。看得陶戈退避三舍。
喬敏介紹,這是隱居在這兒的螺專家王中岳,也叫“螺螄主”。
這名號陶戈聽過,是百萬粉絲大V,沒想到偏安一隅了。“螺螄主”視頻其實無聊。要么,他懶洋洋坐著,擺弄各式各樣的螺螄殼;要么,給軟趴的螺螄喂蝦子。現代人的時間嘈雜擁擠,好像從哪里借來的,著急被催討,一個個快快快,神經繃得緊。所以這種視頻,也有它的曼妙,黑洞似的吸引著人看。
“螺螄主”說話了,敏敏,這是誰?手又撓到屁股上。
喬敏搡了一下陶戈,把西瓜給他!陶戈應聲遞出。“螺螄主”險些沒接穩,身子吃不住這重量,踉蹌下,往后歪。
長使英雄淚滿襟!他爬起來。西瓜已經摔成四瓣。
而后,他們進屋。西曬日光無遮無擋闖入。“螺螄主”一坐下,打個呼哨,床尾哆嗦起來。須臾,一條中華田園犬竄過來,俯沖,頭鉆入塑料袋,舔西瓜。
保羅,吃相斯文點兒!
陶戈就笑了,咱們純種國產狗,叫這么洋氣的名字?
“螺螄主”撓頭的手停下來,驚駭地望著他說,“保羅”,是寶貝科腹足綱軟體動物門的那個“寶螺”。他手攤開,一只貝殼,長卵形,表面突起,狀如瓷,綴滿彩點螺紋。遞給陶戈,寶螺最喜歡吃寶螺。他一笑,把撓完的手湊到鼻子底下深嗅。
知道螺嗎?它們其實非常古老,侏羅紀時期就存在了。咱們新疆中侏羅世地層中的七克臺螺,算世界上最老的螺了。螺比人類要古老得多!寒武紀時,這些軟綿綿的東西慢悠悠趴在海底,到了泥盆紀石炭紀,冒出頭,從海里爬向陸地,再一步步爬入叢林,鉆進蕨類。可是,很多螺要滅絕了,你今天踏過的地面,緇衣璽螺螄,是我從云南嘉麗澤帶來的,那里有個“八步海”。它們有著獨一無二的黑,黑得像夜,命名的人覺得這殼皮質感像“緇衣”。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忽又猛地睜開眼,大喊,即將滅絕了!長使英雄淚滿襟!
喬敏把他拉回到現實中,好了好了,寶螺都吃飽了。那只狗已滿嘴血紅地從塑料袋里探出頭。陽光毒辣,屋頂的塑料雨棚仿佛被曬得噼啪作響。一股潮濕咸腥的味道從各個角落生長出來。
正對著窗戶,就是“螺螄主”直播的桌子,兩只最新款的手機倒像是外星來客,格格不入的黑著臉聳在半空。“螺螄主”撓著胳膊,胳膊上掉落下很多白色皮屑。他怏怏地,端著一只大螺喝水。邊喝水邊介紹說,這是一只天王赤旋螺,你看它有30厘米,活著的時候,身體是橙紅色的,像路錐,見過吧?絢爛,再看它上面的螺紋,像樹的年輪,你能從中讀出它熬了多少年歲。本來嘛,它是入侵者,掠食,活個五十年沒有問題。現在也快滅絕了——長使英雄淚滿襟!人類也是軟體動物。多早晚,咱們還是得回去,四肢退化、身體殘化,精神弱化,最后啊,還是一只生了殼的螺。
喬敏笑笑,老王原先是大老板,就為螺才來童山島的。這里有灘涂,有海螺,前面那塊有天然的淡水池塘,里面還有一種快要滅絕的新螺,是……哎呀,記不住了!
是陽宗海璽螺螄的一個特殊變體,他聲音傲慢起來,根據瘤、刺、肋和胎殼、殼底、厴內側的形態判斷,也是璽螺螄屬。參照命名規則,我認為它應當叫作童山島璽螺螄,或者應該更進一步,叫作王中岳璽螺螄。
湖水幽藍,有一種吸人下墜的力。沒有圍欄,湖水深邃,比童山島附近的海名副其實。童山島的海徒有其表,像喬敏說的,東直縣白瞎了這連綿的山和起伏的海。沒有經濟價值的山海,棄之如敝屣。“螺螄主”豎起木樁,死死釘在岸邊,用力打撈深綠的細密網子。網結滿藻類,宛若濕漉漉的毯子。他扒著這塊毯子慢慢探下水去。兩只手在布滿藻類的水底撈撈摸摸。片刻,又攀著網上岸,不時抬腿隔靴搔癢。蹲下,在沙地上碼出一行極小的螺來。墨綠色,在水里或許真難以察覺。盤旋而上的螺塔上生著尖錐結節刺,內唇肥厚,橫肋鮮黃。
他整個人趴在沙地上,下巴半埋,屁股撅著,大腿墊在小腿上。喬敏歡快叫了一聲,也依樣趴了下去。仿佛這是一種入鄉隨俗的儀式。陶戈只好照做,眼睛瞇起,雙手虛攏。盯久了,目光貼在那個花紋密布的殼,一層層地突起。慢慢地,竟覺得它十分地大起來,而自己十分地小了下去。尖錐結節宛若天梯,引著人往上攀緣,整個小小的螺是一個鎮壓人的塔,一個充溢其外的宇宙。
忽而,螺放松警惕,頂開了厴,露出它貪婪又羸弱的足來,白色黏液濕漉漉,呈現出透明的晶瑩。喬敏忍不住,碰了一下,它旋即往殼里縮,漸漸落下去了。
半晌,老王把螺沿著池塘邊松手。它們半個身子露在外面,靠一片發紅的肉足浮著。殼在水下,觸須在水面上慢慢探索,繼而鉆入深處了。
看上去很多啊,一撈就有這許多。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老王搖頭晃腦。
可它們不是單性就能繁殖嗎?怎么會滅絕呢?
知道什么!越是靠自己,滅絕得越快。他說得那么自然,也絲毫不顧及身邊有女同志。陶戈不禁看向喬敏,發現她微笑著無動于衷。
四、鄧析與鹿蜀(上)
“子產治鄭,鄧析務難之。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袴。民之獻衣、褚袴而學訟者,不可勝數。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
喬敏問陶戈尋高人干什么。陶戈支吾不清,他把失眠看作隱疾,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坦蕩蕩的人定然睡眠好,長戚戚才心事重重易失眠。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小人,最多承認是個小人物。喬敏盯著遠處漸逼的烏云說,一會兒會下雨,明天再找吧,這里環山靠海,晝夜溫差大,先給你找個農家樂,湊合一晚。陶戈隨她往山根處爬。石頭上有青苔,走路打滑,弓著身扒石縫,才可攀緣。
到一平地,是山腰了。遙看一部分的海。深黛色,很罪孽的顏色。礁石密布。遠處,山黑著臉,高聳陡峻。水汽白圍脖樣兒繞著山頸。山的形狀,像一根巨大粗笨的棒槌。
“無憂谷”農家樂開在山腰平地,幾間磚房。外圍圈了一塊園地。低矮的大平桌,姹紫嫣紅。走近一瞧,全是多肉。一個個葉片吸飽了水似的飽滿、膨脹。擠擠挨挨,拼命占位置,搶陽光,妖嬈多姿。要走入房子,就必須從這些肥肥厚厚的植物前經過。它們那種密密麻麻、珍惜寸土的樣子,從腳邊一直蔓延到磚房頂,讓陶戈感到不自在。
門開了,好像有人一直盯著。一個女人側身出來,一身寬松白衣裙,眼睛撐大了,瞳孔像報時鐘里的鳥,隨時要跳出來。陶戈不敢把目光挨上去,盯著她的腿。喬敏叫她小鹿。小鹿說,帶客人來了?我去叫阿鄧。稍等。
屋內昏暗,采光窗戶前掛滿了黑乎乎的東西。仔細看了,是魚干肉干等風干物。窗戶對面,一排博古架,架上群蟻排衙地擺滿了瓶瓶罐罐。有的半浸著液體,有的是固體,也像動物的一部分。屋中央有張桌子,一側放著一盤蘋果、梨,兩雙筷子;另一側為一張氈布,排列著各式刀、剪刀、繩子、鐵絲和木條。有些木條已經拼起來了,樣子像車。喬敏目不斜視、正襟危坐。陶戈忽然覺得,大夏天來這間屋子,一定涼快。
阿鄧很年輕,滿頭大汗,捧著一本書進來了。一見到人,先滿臉漲紅了,伸出大手,一定要跟陶戈握一握。一握住,陶戈就開始受刑,整個關節被握得其痛無比。他忍不住尖叫。阿鄧才放開手,笑得樂哈哈。
你知道有一種刑罰叫作拶刑嗎?是這樣的——他把手張開、關上,張開、關上,就像一種器具,五根小圓木,長七寸,徑五分,繩子貫穿,把木頭分別夾住五指,急速收緊繩子。話說著,他再次握住陶戈的手。
陶戈一時覺得手指斷了。
阿鄧挨著兩人坐下,很羞澀地一笑,把書倒扣在桌子上——《法制史》。
翻過多次,書頁泛黃,透明膠帶綁著書皮。阿鄧推一推眼鏡,把書合攏,女學生似的,抱在懷里。就著整屋的潮濕和昏暗,輕聲說,古時候最早出現的“五刑”是甲兵、斧鉞、刀鋸、鉆笮、鞭撲。其中,死刑分為十一種,我細細跟你講——
好了!這次是小鹿叫停。阿鄧乖乖吐了舌頭,又紅了臉,站起來,縮到一邊去。
唉,他就是書呆子。小鹿說,你簡單辦個入住就行,我們這也沒什么規矩,說實話,也不差這點兒錢,只要你不亂動花園里的小親親們就可以,有些游客會掰走葉子,以為我發現不了。我告訴你,我每天都數,我時間多的是,我會一片一片數得清清楚楚。誰也騙不了我。
陶戈驚悚地望向喬敏,喬敏一笑,小白牙在黑暗中清晰可見,我明天再來。陶戈絕望了,他扯住喬敏胳膊,目光充滿哀求。喬敏拍拍他說,早早睡個好覺,今天累了,肯定一覺到天亮。天亮我就過來,放心,一定會來的。
他不得不在那張桌子上坐下,看阿鄧羞澀地翻弄那本書。一面翻弄,一面偷偷抬眼瞅他。他的目光依次落到了陶戈的身體部位,對他進行了梟首、穿胸、腰斬、剕刑,即將具五刑。
陶戈感到寒戰從腿部升起。此刻,阿鄧嘴角很大地咧開,拍拍他手,法制史是一部暴力史。永樂帝朱棣喜愛的妃子死了,后宮傳聞說是宮女所致,他就把后宮幾千人凌遲處死。
他站起來,走到窗臺前,把吊著的黑肉拿下來——陶戈希望自己永遠都沒見過——從黑色的皮毛中勉強還原出一只灰老鼠、一只野兔子,還有長腿蜈蚣干和蝙蝠干。阿鄧笑嘻嘻地把肉干再次掛上,排開氈布,用銼刀奮力磨剪子。一只蒼蠅掠過兩人耳邊,他手掌迅速“飛出”,閉攏而歸:指縫間松松夾著那只蒼蠅。小心捻住蒼蠅翅膀,鑷子沾了一點兒萬能膠,把它固定到一張薄薄木板上,掏出一只細細鐵釘,然后拿小錘敲擊。
快吃飯了,你怎么還在鼓搗呀!小鹿把兩碗海鮮面砰咚放到桌子另一端。這只蒼蠅遙遙嗅著熱面氣味,在木板上慢慢撲騰。
阿鄧呆望著無頭蒼蠅。蒼蠅身體還在動。
快吃呀!陶戈,別管他了,神經病!你嘗嘗,這花蛤是我自己養的,肥的呀!
嘿,你以為就你善良呢,你對花蛤實施的是“鑊烹”。他從桌子下面拾起一只玻璃瓶,往下倒扣,黑乎乎掉出一只甲殼蟲。大顆的汗珠從陶戈頭上滾落。那甲殼蟲在桌子上簌簌爬行,可是,細看了,身體大部分已空,小小腦袋拖著空蕩蕩剩了一半的殼,好像拖拉著金屬車斗子。空觸角一顛一顛,腦袋渾然不覺。
陶戈雙手扒住膝蓋,喉結聳動,是一股酸脹的苦味。
先“囊撲”,把它裝進袋子里敲碎身體,然后“抽肋”,掏空內臟部分。它還能行動自如,可謂怡然自得——那只“怡然自得”的甲殼蟲拖著軀殼穿過桌子,邁向海鮮面。小鹿眼睛都不用瞄準,抓起來就投進一旁的洗水池中。嘖嘖嘖,阿鄧嘴里發著遺憾響聲,雙手一攤,你看,這是“定殺”。
洗手!吃飯!這就把你這些勞什物都扔了!還有你那本書!小鹿尖叫起來。她臉色變了。阿鄧老實了,嘴里嘟嘟囔囔,臉又紅起來,好像毛細血管僨張。而后,他驀地變臉了,像個愛記仇的小孩似的,憋出一句話:你吃藥了嗎?你別忘了吃藥啊!飯前吃,吸收最好!說完他嘿嘿嘿地笑。只見這次輪到小鹿臉色變了,眉目壓下來,身體晃了晃,好像弱不禁風了。我知道。她慢慢地說,我這就去熬藥。
陶戈洗手坐在桌前,望著坨掉的面——已經硬成塊狀一團。被施以“鑊烹”的花蛤給人感覺不是肥美,而是一種難看的腫脹。陶戈沒胃口了。接著,屋里彌漫起猛烈酸苦腥臭的味兒,薄皮似的糊住人臉。陶戈瞪大眼睛。阿鄧笑嘻嘻地,好戲好戲!吃藥,看她吃藥!
小鹿戴著口罩,目光里裝滿嫌惡,把煮好的中藥倒入碗中。胸口鋪毛巾,閉眼,端碗,一股腦向張開的嘴灌去。毛巾上藥水橫流。她吭吭吭咳嗽,滿眼滿嘴滿鼻的液體,分不清眼淚鼻涕還是藥。阿鄧歡呼雀躍,發出嘎嘎嘎怪叫,拍手大笑。小鹿慢慢解除武裝,將藥碗扔進洗水池,遂面無表情地回到餐桌前,開始吃飯。陶戈腦袋里恍惚不斷地閃現那只去掉頭、四肢快速飛舞的蒼蠅和身體成了空殼卻渾然不知的甲殼蟲。
比起失眠,他更怕今夜要做噩夢。
兩人嗍完海鮮面。小鹿擰開燈,屋里豁然捧出一把亮。阿鄧緊緊盯著陶戈,用一種極端純真的聲音問道,今晚會有星星嗎?
陶戈心說,那你出去看就是了,還問什么!但阿鄧把一只烏龜放在陶戈手里,興奮地說,我們來卜筮!隨后,點了酒精燈,用竹板夾住四腳朝天的烏龜,吊起。龜殼被烤得畢畢剝剝,烏龜不住縮脖子翻弄四肢,隨著“噗”的一聲,龜殼裂開。他把龜殼舉到眼前,讀起裂紋,烏龜頭被他甩至一邊。
他邊看邊笑,邊笑邊睨陶戈,目光轟隆隆碾軋著他似的。小鹿問,你看清了?今晚有星星嗎?
阿鄧瞇起眼睛。在他目光深處另有一種目光,似乎穿過了他們。他沒有回答問題。
五、鄧析與鹿蜀(下)
“杻陽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孫。”
小鹿看不出年齡。海邊和山根,本是養生之地,但不養女人。天低日曬,風吹浪打,她皮膚糙得很,發紅皸裂。但此粗糙仿佛是一種故意遮蓋,天真和狡黠不時從皸裂中翻騰出來,就像深海的黑魚偶爾露出雪白肚皮。
客房三五間。小鹿給陶戈安排在外屋,唯一的窗戶開向院落。屋里干凈,像常有人收拾。淡淡海腥味混合著中藥味。小鹿鋪好床,又打來熱水,坐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捶著雙腿,對陶戈推心置腹:你別怪阿鄧,我們其實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阿鄧“生前”是法學老師,研究法制史的。他對古老的刑法癡迷,研究著,就快把自己搞瘋了。也不怪他,那時候,他家里老人有被定罪的。他說他要學法,給他們正名。但他還沒考出司法考試呢,就栽在法制史上了。哇,那些酷刑要了他的命。一開始,他不是這樣的。他只是認真,想把那些拗口難記的名詞解釋記得牢一些,然后就把撈的魚呀,蚊蟲呀,對著書照做。他還流淚呢!問我說為什么人會這么殘忍!唉,慢慢地,就像中了蠱,栽在這本書里出不來了。
陶戈默然。窗外很遙遠的地方,海浪來襲,月亮靜靜敲打著石坡。童山島上生長一種松樹,樣子很像迎客松,但更高大虬結,堅硬的根部裸露在外,像是死死抓著什么,千條萬縷地抱石而生。陶戈終于問道,你們怎么“死”過?
小鹿慘然一笑,殷紅從皸裂的皮膚中滲出來,聲音發顫:我是來求死的,童山島原先有個名字,叫作“飛仙島”。是東直人自己起的,據說每年夏天都有相約來尋求解脫的。還以為死了能成仙了!看看,多便利啊!可以玩失蹤,餓死渴死,從海邊礁石一直往東走,走進海里,一個浪打來就沒了。可以爬到山高處,從陡坡那兒往下跳,一個跟頭就翹了。要不跳進池塘,你知道有個深水池塘吧?我看你打那邊來,那兒也有個怪人“螺螄主”,我猜你只要敲碎他幾個螺,他也能“打死”你……好了,跑遠了,我是來求死的,飛不飛仙無所謂。可我來了就遇到了阿鄧。他站在山崖上,想跳不想跳的,我本就意志不堅定,就抱個團也好啊,互相打打氣,一起跳下去還很浪漫。我們就聊了一下,聊到了生前遺憾。他想了好久,很認真地說,遺恨還是個童男子。哈哈!他比我小三歲,我說好,姐姐讓你今兒抱上金磚。
陶戈抬起頭。月光打在小鹿眼前,她眉目里清冷,跟四周潮濕的墻壁融為一體。燈滅了,一只手伸過來,摸了摸陶戈的胸膛。一開始,只是濕濕地觸碰,不經意的。繼而,整個人從黑暗里坐了過來。陶戈能聞到她頭發的油味,還有手指常年翻弄泥土的腥味。那雙手握著他下巴,接著,她的臉從黑暗中貼近了。我們就說,為什么不能最后“盡興”一次呢?在崖間的石板上,我就這樣脫了衣服。
她就這樣脫了衣服——站起來,寬松的白裙無聲墜落。她身體扁平,骨架上掛了一層薄薄皮脂。她雙手撫弄著瘦小干癟的乳房,兩手掌握著,往前遞送,雄赳赳地挺在陶戈面前,胸部顛顛顫顫,竟也有一種恐怖的誘人。
陶戈雙眼雙手雙腿都不知去處,再往后退就退到床根了。他倒也不是柳下惠,也不是嫌棄小鹿不好看,更不是被恐怖擊退,他只是單純地害怕一腦子刑罰的阿鄧,還害怕阿鄧手里的管制刀具。他閉上眼睛,背過手,扭轉身子。
咱們不成,這樣不成!真的——
半晌后,沒有動靜,他睜開眼,屋里沒人了。地上,那件寬松連衣裙還伏著,像人蛻掉的一層薄皮,宛若一層靈魂。他往遠處打望,滿月,亮堂,小鹿全身赤裸,雙手托著水壺,給一棵棵肥厚密集的多肉植物澆水,不時舉起一盆肉感十足的多肉擋在身前。她嬌小,花園碩大。她瘦弱,植物肉感十足。月光在她身上密密灑下了一種金色的流體。她長發應聲散落,像馬背上的戈黛娃夫人。
陶戈覺得不寒而栗。門自顧開了。雞皮疙瘩一層層冒了起來。
進門的人是阿鄧。陶戈慶幸自己衣著整齊,最多是眼神猥瑣——看到了不該看的花園褻景。阿鄧在黑暗里滑動過來似的,到了他跟前,腋下夾著書。
小兄弟,他開腔道,你是個老實人。好得很,好得很啊!
陶戈大口咽了唾液。阿鄧說,你聽她講的故事了嗎?
陶戈說,是故事不是真事吧?
他沒看他,凝望窗外。光裸裸的小鹿已跟銀色水壺融為一體。這邊一低,那邊一矮,銀光一閃,水就飛落下去。那些多肉肥厚多汁,貪婪吸飽了水。陶戈有一種感覺,好像它們吸的是小鹿的血脈和精魄。
阿鄧慢吞吞地說,她過得很慘的!她父母是親兄妹,不是愚昧結婚,而是——阿鄧露出一種詭異極了的笑容——而是他們祖上有錢,土改那會兒什么都被沒收了。那種人你知道,總是有法子重整旗鼓,但有錢了就害了心病,總怕別人惦記,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讓自己親兒女成親了。那對兒女生下來四個孩子,小鹿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殘疾,只有她健全。
小鹿一壺水澆沒了。她揚著胳膊,露出毛茸茸的腋下。她拭去額上的汗。陶戈趕緊背過身去。她那嶙峋的瘦骨、扁平的肚皮和黝黑的毛發,不斷在他腦袋里鉆入鉆出。他們家有錢呢!殘廢幾個都養得起!哈哈哈!阿鄧笑起來,陶戈渾身哆嗦,扭頭盯著他。阿鄧收了笑,咳嗽了下,全家人把生育使命、繁衍命令都壓在她身上,可她偏偏就生不出來。懂吧?
陶戈茫然點頭。阿鄧說,懂個屁!你我又不是女人。反正我也是聽她說的,說她招了兩個上門女婿,統統沒法懷上。你看她喜歡多肉,為啥呀,那個東西多容易繁殖啊,掉個葉片,沒處扎根都能從破損處長出新芽。幾個月后又是一叢叢,一簇簇,密密麻麻。這可給了她啟發,她大搞特搞繁殖。你快轉過頭來,你面壁做什么!她都不知廉恥,要你看,你還裝什么呀!這在古代是要“丈夫割其勢,女子閉于宮”!
你為什么求死?陶戈的目光迎上去。
他后退了下,撓了撓頭,為什么?為什么!嘿!我做生意賠掉了腚——東直話,就是賠慘了賠得我都不是人了。兄弟給做的擔保,反目成仇了。我賣了房價最高時買入的房子,不夠還的,那房子還有二十五年貸款呢!有一天我經過銀行,我就想,我去搶了吧,不成人我也能成仁。要不還債,要不坐牢——也不用還債了。唉!可沒有那狗膽,死的心都有了,沒有搶銀行的膽!我是個人啊!就來山上了。我就帶了這本書。你說這本書多好啊,讓我知道我不是最變態的,我只是個人!我只是個人哪!他說著話,渾身哆嗦起來。陶戈以為他發了什么病,攙他到床上,倒了熱水。他哆哆嗦嗦打碎了杯子。熱水漾了一地。慢慢地,哆嗦漸漸停了,臉部不時痙攣。
陶戈翻開他眼皮,探到他耳邊,死刑到底哪十一種?阿鄧微微張開嘴唇,苦笑了下,仿佛在忍受,而后,合上眼睛。陶戈為他蓋上被子。風變涼了。氣溫驟降,黑色的風抓撓著門邊。他拎起地上的裙紗,走到花園。面對數萬計的肥厚、貪婪、密集的多肉——不計其數的葉子在不斷地生發,汁水膨脹、孕育,葉片上生出葉片。無窮無盡。
他把衣服套在小鹿頭上。她放下水壺,順從地穿。他也拎起一只水壺,澆水。澆水好像永遠都澆不完。
小鹿,他喚她,她奔過來捂住他嘴。嶙峋的骨頭硌在他肩膀。
你必須尋找一個好地方來安放焦慮。噓,你看那座山的形狀,像不像男人的……她笑了笑,沒說出口,我遠遠看見這座山,覺得它可以到我身體里,給我孕育一個種子,我就能回去給爸媽燒香,去療養院看看我的侄子侄女們。再也不用吃什么惡心人的中藥,再也不用苦苦求告了。他看了看山,果然,樣子像得很,所以有一種恐怖。他們站在那兒,風一會兒就把兩個人的臉凍得冰涼。月亮還是千年前的月亮,毫無保留地張望著童山島的一切。八月山根海岸里的風,舔著舌頭就上來了。陶戈拍拍她的肩膀,摟了她一下,奇怪,他沒有把她看作女人,他好像抱著公元前人類瘦弱的祖先。
六、以火滅火
陶戈往山上走了。說到底,來東直縣是為了找童山島,來童山島是為了找“高人”,找“高人”是為了治病。他的病可不只是失眠癥。其實,現代人,誰還沒幾個病呢?不奇怪。但治愈是一種消磨自己的過程,也是定義自己的流程。陶戈的病,根子就在這兒。
很快抵達山頂。不是多高的山。只是沒有路,要手腳并用。石縫里塞滿干草屑,草屑中冒出一叢叢茸茸的綠毛。童山島的人已經有了脫離俗世的反骨。來這兒的人要蛻去一層皮,變得更薄脆,只跟大自然關聯,只面對生死。
風刮起來了,遇到草窠,像得到補給似的,猛然“大”了。大了的風一點點吹起來,空氣中散發出一種焦煳味,還有畢畢剝剝的聲響,夾雜著某種熟透莢果爆裂聲,悶悶的。經驗不足的陶戈不曉得這在山上意味著什么。海水畢竟那么近。幾縷煙在干燥的石縫上升騰。陽光響亮地拍打在石頭上。陶戈汗流浹背,抬頭瞧見了明火。明火緩緩滑行、移動。一團火跟另一團火勝利會師,變成一條淡淡的張牙舞爪的橘色條帶,兼并、吞沒,相互補充。火從山腰處四下奔涌。
陶戈愣在那里,風把火的味道遞送過來,熱浪撲卷。陶戈抓緊往下爬。腳力跟不上,擦倒在地,臉上火辣辣腫起來。
喂!聽見人聲,抬起頭,看見戴著摩托車帽的喬敏。
沒事吧?你趕得真巧,是山火。這個季節很容易出火災。
不會燒起來吧?他膝蓋疼得像掉了。
放心,消防隊正借水呢,不會有事。幾天沒下雨,太干燥。她拉他起來,他就問她怎么來了。喬敏解釋,工作性質決定。
他才知道她不是什么雞局牛局,也不是農機局,而是應急管理局。半山腰有警報器,他們以最快速度趕來的。她不放心,先去找他。說到這里,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知道阿鄧那個呆子,在電話里頭大吼,說我們再來晚點,你就“點天燈”了。陶戈不想問“點天燈”是什么。
兩人才落到安全地帶,火一下猛撲過來,皮膚已經感到灼燙了。橘紅色小分隊逆勢猛攀上去。喬敏摘掉頭盔,把陶戈一推,隨手拿了一截木桿,竟跟著消防隊往上走。陶戈想逞英雄,但膝蓋還痛得無法伸展。他能看到他們分工明確,好像下雨天搬食的螞蟻。
火刑啊,阿鄧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商紂王創了炮烙之刑,還有一種焚刑……
去你的刑罰!小鹿在后面搭腔。兩人灰頭土臉,各拎著水桶。桶已經空了。接著,陶戈看到了對面石頭上有人在叫。
抽池塘的水——我的璽螺螄!璽螺螄!
阿鄧走過去,一腳上去,踹他個清醒。老王歪栽在地,翻殼烏龜樣兒一動不動。小鹿的寬衣大袖被火燎了一大塊,胸部險些跳躍出來,她滿不在乎地撲拉著火。阿鄧注意到了,不情不愿把水桶倒扣過去。小鹿遂一只手按水桶,撳在胸口。
小鹿扭頭看著陶戈,你女友鉆進去,你就在這兒杵著嗎?是個男人嗎?連阿鄧都不如,阿鄧還為了我的多肉“出生入死”,還給了我一個桶。你怎么不去關心你女友?
啊?喬敏嗎?
小鹿翻起了白眼,當然是她,難道還是我嗎?在我們童山島,兩個人只要成對出現,就常常被看作是命定一對了。知道這原來是什么山嗎?陶戈說不知道。小鹿說,對很多人來說,這里曾是絕望的盡頭。所以有來尋求解脫的人。但是呢,只要經歷了死的考驗,湊合湊合,就能過下去了。陶戈啞然。
在這里,好像人人都在追求著一些不切實際、虛無縹緲的東西。在這里,沒人關心他有沒有錢,夠不夠優秀——有人為了歷史上的刑罰而痛心疾首,有人為了保護生物而拋棄一切。東直縣看來是俗世的緩沖。人在這里變得透明起來。
陶戈拉起膝蓋,幾乎是在用臀部和上肢的力量去帶動腿,靠近了救援隊。火像海一樣被風卷著,噴薄而出。火苗則拱到了山背上,童山島本就不大,這會兒像一個背上長了棘的劍齒龍,鼓起帆狀的骨脊突,一腳踩在海上。
夕陽柔美得像一個溫情女子,款款下墜,跟火光交相呼應,好像這火是天火,從天邊接過來的,誰也滅不掉。橙紅色的消防隊員戴著面罩,罩子里全是汗和水霧,石頭在他們腳底下發出裂開的咔嚓聲。他們堅定地攥住管子,錨定火頭、判斷風向,開鑿隔離帶,領頭那人在火最洶涌處,忽然對向點起火來。
先頭的火是起義軍,后生的火是官軍。兩個隊伍狹路相逢,火線相交,接合部驟然缺氧,失去了燃燒要件。起義軍敗給官軍。
火龍雙頭相抵,竟升起一種殘忍的溫情。轟隆隆,整個山體都好像震顫起來。那條滾燙迅猛、來勢洶洶的火龍漸漸偃旗息鼓了,滾滾濃煙取而代之,還有微微火光,時間失去了重量。
七、不死鳥不死
柴先生在石頭縫里種草藥,先用食指和中指捻土塞入。大拇指摁緊了,鋪一層干草苔,守住水土。草苔是從“螺螄主”那里討來的。對于“螺螄主”來說,藻類是池塘的必需品。螺雜食,水草為它們提供了附生之處和天然素食,但藻類又不可太多,多則影響水質。
柴先生包了山坡地后,等于給自己找了苦累活兒。清晨澆水,傍晚再澆。草苔保水的配方是他后來實驗出來的,一開始用的是蛭石,小鹿給的。在柴先生看來,這個癡迷多肉植物的女人很神經質。
月亮最圓的那幾個日子,她赤身裸體,舉著銀色水壺,劈叉,澆水。水順著她胳膊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植物上。那一盆盆植物看上去貪婪得很,就算澆再多水也灌不飽似的,有一股死皮賴臉、野火燒不盡的勁頭。
賤料的植物都有這股勁兒。他搬來童山島時,她曾前來看望他,并送他一盆。看上去張牙舞爪,無羞無臊。令人恐怖的是,無數的小葉片在大葉片上像打了一串耳釘那樣生長出來。太陽底下,紅得璀璨,璀璨中透露出某一種殘忍兇狠。
她把植物端在胸前。他能看到寬松罩衫里她胸部輪廓,翹首以盼的樣子。她告訴他,這植物名叫“不死鳥”,在球莖旁又能生新球莖、葉子上能長新小苗,葉子里面能長種子、落在地上就可生根。非常耐干,一個月不給水也不會死。不僅生命力旺盛豐沛,繁殖力也洶涌。說到這,她打望了他一眼,目光又滾到周圍光禿禿的石頭山。她告訴他,只要在石頭縫里塞一點點混合了泥土的蛭石,隨便一插,落地成活。她眼眸濕潤潤盯著他,雖說濕潤,卻有一種火燒火燎的灼燙。
五十多歲的柴先生感到自己異常干燥,好像被燎著了,再說下去,渾身就該冒如縷的煙了。他把目光擺放在她的腳上,然而連她腳趾也是精心包裝,涂了亮晶晶的甲油。他不免懷疑她是童山島的遺失物、無主物,帶有先到先得的性質,誰撿了就歸誰。
年齡讓他謹慎。幸好他謹慎——來得匆忙,也沒帶大力丸——事實上,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告別了泛濫的情緒和性愛。
火燒起來時,腳底板燙得很。火苗是從石縫里頭的干草苔燒起來的。因為密植計劃,石頭縫里毛毛的草跟厚厚的干草苔相互作用,火苗躥起來,旺得很,燒得有了線路,有了憑借,很快連成一片。
柴先生放不下他種的草藥。那是他從醫數十年積累下的,有些還是通過層層關系跟農科院的同學討來的。他舍不得這些人情和積攢。他往上攀爬,腳底板灼燙,竟還抽出一秒鐘想到,要是搞農家樂的“夫妻”看到,那女人一定會脫了衣服——她似乎很喜歡裸體,而且有意識地在月光地里裸著,像發情的貓。
柴先生來東直縣正是為了種植草藥。他發現自己的醫療技術下降并非藥方不對,也不是劑量不夠,而是草藥純度出現了問題。
土地是被污染了的。他翻過相關的統計數據:全球每年要使用350萬噸農藥。中草藥材會有各種病蟲害,人們對此束手無策,只能以毒攻毒地使用農藥。那些需要中藥材治療的病人,一邊吃救命藥一邊吃農藥。農藥毒性并不會排出。他知道了,要治好病,就要從源頭上做起。他要去種最純粹的草藥,在完全不受污染的地方。現在,他總算日復一日將自己從一個微胖發福的中年醫生變成了關心旱澇的黑瘦農民。也親手把石縫間填滿了種子。他遠離了他所經營的一切,來實施這個不切實際的計劃。
可是,幾次三番被火燒著。
火燒漫天時,幻滅感一起燒殺出來。他后半生所有的托付漸漸被銷毀。他好像回到了一年前,他在童安清北醫院拿到診療結果。痛苦加倍了。有人在命運的角落舉著鐵蒺藜骨朵,等著擊潰他。醫生治不了人們思想里的病。草藥本質上還是草。人的命具有偶然性。根本不存在什么“人定勝天”。穿過生死的黑洞,那頭是漫無止境的虛無。火光面前,柴先生的思緒如煙如霧。
當消防隊的人把柴先生拖回來時,有人摑了他三巴掌,又拿涼水潑了他的臉。他睜開眼,喬敏居高臨下跪坐著,眼睛里淌著光火。
是不是你縱火?啊?一年燒三回!
八、孤島中的孤島
火漸漸低矮了,就好像退潮似的,從地縫鉆出來,現在又要鉆回去了。地面滾燙,但熱度逐漸下降。淡淡的煙霧彌漫,石頭偶爾發出被燒裂的噼啪脆裂聲。青苔很快焦黃蜷縮,石縫里冒出一縷縷煙。就像是童山島數千年的游魂全都復活了。大山寂靜,海浪聲卻一鼓一鼓,敲擊著黑夜,顯得突兀了。
潮聲不像來自遠處,倒像是從山體內部漾蕩出來的。火退去后,山體有一股濃郁碳味,夾雜著咸嗖嗖泥土翻動的氣息。月亮一下跳出來,地面灰白,好像一夜之間蒼老起來,抵達了柴先生在人間的那個年齡。
童山島安詳起來,但這種安詳是假安詳。熄滅的山火極易復燃,復燒的火更會來勢洶洶。消防隊和應急局的人留下來三分之一,帶著一臉疲倦,在山腰處支起帳篷,準備值守。
柴先生被喬敏押犯人似的搡著往睡覺的地方去。不多時,到了“無憂谷”。一想到要挨近那些不知羞恥、肥嘟嘟肉滾滾的植物,柴先生就覺得渾身燥熱。
那些小葉片對水肥要求低,躺在土層表面,新植物就孕育而生,哪里隨便一掰,掉下來的、斷茬處,都會各自新生。密密麻麻,肥肥厚厚,擠擠挨挨。柴先生盡量低著頭,一大串綠瀑布似的佛珠從房頂肆意長到了地上,又沿著磚縫蔓延,一盆朧月端坐在庭院深處,樣子枯瘦如嶙峋的老人,稈細、葉薄、色灰,然而,卻從細瘦枯索的長稈上迸發出無數的節點,每一個節點都生出了灰色的葉片,新生的葉片又旁逸斜出,一壟壟無窮盡似的,又勁道又妖嬈。
柴先生連忙錯開眼珠,鉆進屋里。一進入,便聽見哀號聲。老王“螺螄主”跪在織網墊上,雙手捧著燒干的螺。喬敏哼了一聲。這時,就聽見小鹿聲音:沒關系啦,我懂繁殖。別的我也許不懂,繁殖最懂,我幫你呀!聽得柴先生更覺得一陣絕望。
小鹿想架起燉鍋燒柴火,被喬敏叫停,我這會兒不想見到火了。
我他媽一輩子都不想見到火了,“螺螄主”緊接著喊。
阿鄧笑嘻嘻藏在眾人背后。陶戈遠遠站著,他再也不想聽到阿鄧說任何關于火的刑罰了。
小鹿把電鍋弄出了叮叮當當的響聲。她穿一身黑色薄綢衫,乍看十分正常。當她捧著大鍋燉肉從廚房里來到長桌前,男人們的眼睛都像被扯出來:站在燈光底下的她,衣服薄如蟬翼,頃刻透明。
大棒骨發出濃烈的肉香。
這時忽見窗外天地間一陣猛烈電閃,好像電影片場的燈光。片刻,雷聲碾壓過來,轟隆隆,仿佛火車從每個人身上開過去。植物被照得妖嬈,妖嬈得可怖,一片片肥厚葉子都像是一張張欲求不滿的臉。
陶戈喝了一口湯,天上噼啪下起雨來。雨點砸在農家樂薄薄的房頂上,砰咚砰咚,聲音駭然。在童山島上,今夜,瓢潑大雨。熱湯散發出來的溫暖顯得親切了。幾個人都端起碗,舀湯。滋滋的吮吸聲不絕如縷。小鹿剔著骨上的肉。
柴先生先開口了,這是人為的,有人縱火,燒了我的草藥,那草藥是用來救命的。消防隊和警察局都會查清楚的,這里也有應急局的同志,一定會查清楚。他轉頭看向喬敏,你們是不是要徹查?阿鄧想開口,但小鹿的筷子打在他碗上。他低頭,合上嘴。“螺螄主”說,你不是都給屋子、林地上過保險了嗎?我的螺可沒上過保險。柴先生瞪他一眼,上過不假,但那只是我個人習慣。
哦,習慣掙錢?
小鹿息事寧人道,好了好了,吃東西!
陶戈覺得湯的味道怪怪的,用勺子左右橫掃,碰到硬物,撈起,是一只做成肉干的動物。經過泡發,油光水滑,黑得發亮,已經看不出生前是什么。阿鄧的眼睛冒出光火,你怎么能燉它呢!刑罰還沒到期!小鹿說,別放屁了。她看著目瞪口呆的食客,冷笑一聲,這是兔子又不是人肉。
小鹿把最后一口肉舀給了柴先生。柴先生嘆氣,其實你們的病,我都治不了。本來,我覺得你們在這里多勞動幾個月,就好了。有些刑罰不就是勞動改造嗎?要相信勞動。鯊魚都見過吧?小鹿和喬敏嘀咕:沒見過。
鯊魚很可憐的,鯊魚一動不動就會淹死,它必須一直不停地游,也就是拼命勞動。哪里像人,還能睡覺、發呆。阿鄧眼睛呆呆的,忽然飄魂似的站起來,我的書呢?我書呢?小鹿說,你大爺在這,找你叔干什么?
阿鄧把脖子一梗,誰是我大爺?
“螺螄主”喊道,我的螺都燒干了,燒干了!賠我螺!那是叫我名字的螺,它死了等于我也死了!長使英雄淚滿襟!
柴先生一拍桌子,把離他最近的碗震到了地面上,砰——玻璃碗碎落一地。窗外的雨一陣狂虐。雨點奮力敲打在窗戶上,好像窗外幽魂要闖入。他撿起碗的碎片,一揚胳膊,就要往頸上割去。
陶戈和阿鄧拉住他。喬敏也站起來,柴先生!
咱們好歹是鄰居!小鹿喊。陶戈感覺自己在看一場戲。大雨和剛剛熄滅的山火只是舞臺效果,只是為了逼出這群人藏在靈魂深處的秘密。
柴先生猛啐她一口,鄰居?你也配!你這個浪娘兒們,就因為我拒絕了你!你懷恨在心,燒我草藥,毀我的命是吧?小鹿舉著勺子。手一抖,熱湯滾滾而下,陶戈跳到一邊。小鹿回頭猛推阿鄧。阿鄧往后倒退一步,又往前挺了挺瘦瘦的胸膛,哀哀地發聲,凡事要講證據啊柴先生,法律上說了,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
你這個法律流氓,你以為你研究那個能報仇嗎?你就是個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你用你的嘴報仇嗎?你這個孬種。
喬敏見機,忙把柴先生拉到一邊,老先生消消氣。
我不生氣,我說的是事實,我生什么氣!一群跑到童山島的“病人”——還不是混不下去了。滾蛋,這里沒有治你們的藥!
這時,所有人都聽到了水從門縫里擁擠進來的聲因,雨水好像千軍萬馬長了腳,開始攻城略地突圍起來。每個人腳下都有一攤晶瑩。
小鹿好像緩醒過來,壞了,我的“肉肉”!我的“肉肉”!
她拔腿跑到院子里。山火不可能復燃了,火已經被這場暴雨逼入地底深處。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焦煳又潮濕的氣味。他們都站在窗前,可怕的是,小鹿并沒有救任何一盆肉肉。她只是站在那兒,再次脫光了衣服,接受雨水猛烈的沖刷。
九、尋隱者不遇
大火沒有燒掉“無憂谷”。清晨時分,大雨漫入,使得房頂低矮處存水塌陷。阿鄧毫不留戀地走入大雨中,惹得剩下的人也只能跑出來,瞻仰小鹿。奇怪的是,小鹿光裸瘦癟的身體竟跟性感無關。她站立在那兒,望著大家哈哈大笑,指著每個人。微弱的太陽能燈光,跟漸漸浮起來的日頭,隔著細細的雨絲拍打著她干癟的肚皮。
陶戈故意落在后面,拉住了喬敏的手。他早就看中了那五只各自有生命似的活潑潑的指頭,不長不短,不胖不瘦,指尖粉嫩,關節圓潤。他抓住它們五個,是表忠心了。他好像抓住了五尾滑溜溜的魚。喬敏回過頭來一笑,童山島讓你害怕了嗎?陶戈說,不怕了。
房屋再次哼哧往下墜落。他們只得再往外面走。剛剛離開,房子就嘩啦一聲落了半個屋頂,雨水順著墻面沖成一條溪流。這時,小鹿像從一場漫長的夜游中醒了,抓起落在地上泡透的衣裳,沖阿鄧喊:建房是我給你的錢,這建的什么豆腐渣工程?
片刻后,大雨倏忽停了,像來時一樣迅疾。
童山島從火海里逃生,又被雨水澆透。天漸漸白了,周邊的海潮不規則地涌動。山上駐守的消防隊,頂著一身橙紅色,拄著樹棍,跟喬敏交代了些什么,就下山去了。他們渾身濕答答,剛被烤熱又給澆透,童山島陰涼的海風吹來,一個個備受折磨的樣子。有一名隊員出現了失溫癥狀。隊友們用層層衣物裹了,正小心把他搬下山去。他們把防水帳篷留給了喬敏。
喬敏身手靈敏,很快把三只帳篷扎在老王的池塘邊。池塘里的腥臭味兒濃烈得像一只只小手抓人。抽干的池塘再次被雨水填滿,漂浮著一層密密麻麻的死螺螄。“螺螄主”跑到木屋里,腋下夾著支架回來。他點開視頻。所有人知趣地退到屏幕之外。
“朋友們,王中岳璽螺螄在這場大火中貢獻了它們古老的生命……”
喬敏輕盈地跳蹦,躲避水洼,如同山間某種大鳥野鶴。陶戈想幫忙,礙手礙腳,他想說話,喬敏噓他。她揳好木頭后,拉了拉他,甜蜜一笑,大家累了一夜了,我讓他們睡下,再來找你。
陶戈低頭看著那即將屬于他的十尾魚,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種柔軟的困意——他也已好幾天迷迷糊糊,將睡不睡。他感到他會在十尾魚的游弋中被催眠。他忽然明白,愛讓人困,就好像受凍餓的人得遇果腹和溫暖,頭一橫,也就想睡了。
怎么早不知道?當然,也許早知道,他就不會聽心理醫生的話,來童山島找高人。不找高人就遇不到這些奇奇怪怪的人。沒有這些奇奇怪怪的人,他感受不到喬敏的正常和可愛。
他滿懷期待地鉆入其中一個小帳篷。特意選小不選大,里面只鋪有一層厚厚的防水油布。兩人躺下,背靠背或頭挨腳的話,只能蜷縮如蝦。但換個姿勢,大膽一點兒,比如,擁抱,剛剛好,貼胸貼肺,嘴對嘴,腳纏腳,愛過之后就能睡覺,酣暢淋漓地一覺到天黑。天黑再睡到天亮,精神飽滿地打道回府。光是想想這個畫面,就舒服了,好多年沒有過的舒服,他脫得一干二凈,像個動物一樣,光溜溜鉆進了睡袋。
等得不耐煩,他出來觀望。見柴先生在松樹底下撒尿,撒完尿,又像狗熊一樣用背在樹干上蹭來蹭去,窺見陶戈張望,便問,是誰讓你找我的?
陶戈說,你怎么知道我是來找你的?
柴先生就笑笑,從黑暗里慢慢踱過來,仔細盯他,是失眠了?
陶戈一驚。柴先生把大拇指摁在他眼皮上,多久了?
半年多,斷斷續續睡不著。乏,累,困,就是清醒。好像提線木偶,身體和腦子都不是自己的,不受控制。
想的事太多?
一到夜里腦子就紛繁復雜,亂!
我送給你一句解藥:把自己忘了。把自己忘了。把自己忘了。記住了嗎?
陶戈說,什么意思?怎么可能做到?
怎么不可能。柴先生低下頭,你覺得失火了我著急嗎?是,我著急。但——他苦笑,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己點的火呢?是我自己要救自己。知道嗎?我得了病,活不久了。我來童山島就是逃離一個基本事實:死。一個德高望重、功底深厚的老醫生,連自己都救不了,開了一輩子的處方,誰知道最應該開的是給自己的處方。老臉都丟盡了,童安市沒有辦法留住我。我只能賭一把。把童山島變成藥山島,把大自然的饋贈變成自己的良藥。
我太了解人的身體了。它像季節一樣,有更替,到了點兒了,就不該再吃藥延續,就像你不能去干預四季,讓夏天變成冬天。不行。可我到底也是一個人。是人就貪婪。貪財貪色貪名貪賂貪生怕死……說到這里,他長長吁出一口氣來。我分裂成了兩個。我左右互搏,一個我想順其自然,一個我想逆天改命。一個我種了滿山的草藥,指望不受農藥污染的草藥提純后效力更猛,救我狗命;一個我一把火燒掉了那些草苔和種子,發誓要救下第一個我。你知道哪個我是真的我嗎?你知道嗎?
陶戈說,現在跟我說話的是真的你。
非也,柴先生說,那女人來過我的房間,她要我的種子,我拿給她。她說,不是這個,我要的是你身體里的種子,能讓我生出一個小人的種子。我……我拒絕了。知道為什么嗎?陶戈駭然。
柴先生說,一個我熾熱得要燃燒爆炸,一個我卻無能為力。哈哈哈哈!你說可不可笑!你說可不可笑!他奮力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抹淚。這把糟身體害了我。一個我要成名立萬,一個我只想茍且偷生。她……她讓我摸了摸她。她是慷慨的,我一個要死的老頭,她是……女神仙,是女圣人。他驀地哭得很啞很難聽。陶戈想過去攙扶,他迅速往后退,漸漸消失不見。
蚊蟲從各種縫隙里鉆出來。嗡嗡咕咕哄哄各種響聲咀嚼著黑夜。拉鏈拉開,有人進來。陶戈大了膽子,摟住來人。旋即發覺觸感不對,沒有十尾魚,皮膚粗糙。阿鄧黑漆漆中咧著嘴無聲地笑,小兄弟,浪得燒啊!陶戈不說話。阿鄧說,我知道你在等誰。陶戈還是不說話。阿鄧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曉得,她跟我做完,就跑出去,到院子里,用澆水的皮管子狠狠沖刷里面,真是狠啊!一個人能對自己狠,還能對誰不狠?你還以為她整天為了受孕而千方百計,你以為她因為生不了娃子受了苦,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不是不能,是不愿!她隱藏這一點,用努力的表象來隱藏實際的恐懼和懈怠。
適應了黑暗,陶戈看到阿鄧渾身打戰,牙齒上下抖動,笑容折疊起來,是我把《法制史》燒了,我不知道會把山都燒起來,我們這靠海不是嗎?也好,我厭倦了。人啊,就不能平靜,有人的地方,就有爭斗。誰也過得不自由。知道燒書是什么嗎?是焚書坑儒!誰是儒?嘿嘿,我是儒!我才發現,我是儒!阿鄧嘿嘿笑著,白白的牙齒露在空氣中,好像黑暗裂了一道縫。陶戈清了清嗓,我想睡覺,真的累了。還有,我沒有你想的這么齷齪。
阿鄧的眼睛瞇起來,你說的是!他臉上明明帶著笑容,卻忽然一下捅在陶戈的肚子上。去你的!她很可憐的!她不容易。一個人能看到另一個人不容易,看到另一個人可憐,這個人就有救了。我算是有救之人了。你呢,就不要乘人之危了。他忽然從帳篷里離開。那拳頭力道很大,卻綿軟。陶戈不覺得多疼,摸肚皮,發現肚皮兜著東西。一只老鼠,摸起來濕熱,陶戈趕忙丟開了。掀開簾子,見手上鮮血淋漓,是那老鼠的鮮血。忍不住好奇,隨手拿起一根木棍翻動黑皮毛的老鼠,只見尾巴被剜去。陶戈把尸首不全的死老鼠踢出去。
他在水洼里,把手指每一道縫隙都洗干凈,復鉆進帳篷。一進去,不得了,又撞到軟綿綿的物體上。下意識以為是阿鄧。卻是“螺螄主”老王端坐在防水油布上,一臉愁苦。陶戈坐下來,喬敏不是也給你搭了帳篷嗎?
離它們太近了。
陶戈想了一會兒,才曉得他的意思是說那些螺。
抽干了水,還燒過去。相當于是,相當于是……
燜燒?陶戈說。
還是辣炒好吃,他凄楚一笑。哼,他忽然鼻子一哼,跟你說個事,那些螺也不是在童山島發現的。童山島,哼,貧瘠!那是我從云南帶來做研究的,沒想到落入池塘里。那塘底水質天然青綠,很快,螺從內而外染了那種色彩。泡水都去不掉。好了,我就成了發現新螺的人。你知道,我大學同學這輩子就做對了一件事情,就是發現了一種屬于他的螺,由他命名,然后用它發表不計其數的文章——因為只有他掌握第一手資料。你看,成功也很容易,唾手可及。但是,考察團快來了,其中就有水質專家。
明白了,你快暴露了,所以點火,即便他們不從池塘里抽水,你也會想辦法加點東西進去,好趁機毀尸滅跡?陶戈拎起防水油布一角,潮乎乎的泥土在地面下涌動。門簾子落下又掀開。他不敢猜這次是喬敏。他被打斷了太多次,每一次都被推向了跟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軌道。
你是自己睡嗎?小鹿的聲音很明亮地晃動在狹小的空間,他聞到了她帶過來的脂粉香味,還有葉片汁水味道。他瞇眼一望,她又幾乎裸著身體。
明天這里就要散伙了。
這可怨不到我頭上,陶戈立刻說。
你好敏感哦。我喜歡敏感的人。敏感的人生命特別豐富。我就是一個敏感的人。我不僅靈魂敏感,身體還敏感,就是子宮不太敏感。她聲音悶悶不樂。陶戈不知道再拿出那套裝睡的方案管不管用。他想起了被施以腐刑的老鼠。
她一動不動地蜷縮著,每次我們那樣過,我就害怕,用水把自己洗滌得干干凈凈。我想我在根子里是害怕生育的,害怕上一代的基因還埋在我身體里,像定時炸彈,我會生出像我家人那樣的孩子。我害怕。我有種感覺,我是幸存者,是吸走了他們健康的人。他們依賴我,又都恨我。我告訴你啊,我真的害怕也會生下殘疾,我有這個基因。我不敢回去。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
海潮聲一浪一浪從空氣中鋪展起來。接著,咸嗖嗖的海風也刮起來。陶戈覺得冷。想必小鹿更冷,或者,他忽然想到,她其實是用冷來懲罰自己,子宮不是應該最暖的嗎?她要自己的子宮變得像冰窖一樣寒冷。
不知這樣對峙了多久,他昏昏沉沉,慢慢睡過去了。醒來,天已經大晴。大火、暴雨像一張上了色的油布,嘩啦一下就從童山島掀過去了。烈陽再次騰空。空氣里依舊彌漫著海的潮濕味,螺的腥臭,女人的芳香,泥土上翻的味兒。
十、綠色的風
陶戈拉開帳篷,心滿意足地鉆出來。那些密密挨挨盆里的多肉泡了水。好像一天之間,吸飽了,腫脹發綠,細稈陡長。葉子沖掉的沖掉,敗落的敗落,一片凄涼的菜色,但菜色中那種丑陋的“不死鳥”倒密密匝匝長起來了,生出了很多的小葉片。灰燼在空氣里漫漫飄著,游弋著,好像孤魂野鬼貼在活人身上。小鹿立在院子里,愣怔怔地看著那些植物。
他走過去跟她告別。小鹿蒼白笑笑,哦,你也要走。
陶戈說,是的?
小鹿說,你看這些多肉,像不像發育不良的殘疾孩子?原先我好害怕。但是你看它們——它們殘缺了丑了,但是我一點點養起來的,你明白嗎?就像我的骨肉,像我的至親,我不能嫌棄。我沒法嫌棄。它們是我的鏡子,它們就是我。
它們不是還能接著生長起來嗎?你不是說,你就喜歡它們那種奮不顧身、不斷繁殖的樣子嗎?
沒有意義的繁殖,這些傻瓜!她看著它們,眼神里忽然多了一些冷峻。但片刻后,冷峻化掉了,最底層的柔媚又浮出來,阿陶你說,我該不該認命?其實我想,人最可怕的事情是不認命。人能干什么呀?無非就是吃喝拉撒,吃喝拉撒就是為了繁衍。人活著就是為了繁衍。就是跑接力棒。上一棒跑完,嘭!你就可以死掉了,就傳到下一棒,再下一棒,可笑的是,人還以為能跑過時間呢!那個吹哨的人就是時間,裁判就是時間——誰也跑不過。你說我說得對嗎?
想明白了?陶戈問,你要跟阿鄧一起走嗎?
一起走嗎?小鹿好像自問自答,忽然回答自己:當然一起,我們“生前”就在一起,“死后”也要在一起。這不是愛情,這是同病相憐。那句詩怎么說的?對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陶戈坐到喬敏的摩托車上。他問喬敏去哪了。喬敏笑笑,我去找你,你睡得像個死老鼠一樣。我只好回去啦!陶戈也笑了。他喜歡喬敏的干凈和善良。
來童山島的人懷揣著各種各樣的欲望或者各種各樣的逃避,但其實他們都有恐懼和焦慮。這些恐懼和焦慮使他們遠離塵世,占山為王。可是,喬敏沒有,喬敏干凈得芙蓉出水。他緊緊摟住喬敏的腰。
喬敏在陶戈第一晚入住的賓館前停下,在院里拔了一些油菜,徑直上去,抄起鍋來,加了點油,跟碗里的豆腐一塊燉了,又抓了一把肥肉鋪上,想了想,又抓一把。一陣極有生機的土腥味兒和肉的濃香填滿了空蕩蕩的大屋子。忽然,幾個小鬼頭從屋深處冒出來。嘻嘻哈哈,互相纏著攆著,一齊跌倒在陶戈跟前。
看見他們,他才想起手機,左摸右掏不見,想來是落在童山島了,被火吞了,還是被水淹了——怪不得這幾天很清靜。
飯菜做好了,孩子圍坐上來。流鼻涕的小家伙把臟乎乎的鼻涕打水井似的,往上一抽一抽。雙胞胎分發筷子,小女孩幫著喬敏給大家伙盛飯,趁人不注意,就把木勺上的米粒兒舔進嘴里。
孩子們在搶肥肉,鼻涕蟲被姐姐塞了一塊,但沒咬緊,又給兄弟倆中一個奪了去。喬敏視而不見,她只是干干凈凈吃著自己的米飯和油菜。陶戈問,老板娘呢?喬敏用食指把嘴角上的米粒粘下來,送到嘴里,她去討債了。
討什么債?
喬敏用筷子點著一個個孩子。當然是替這些小鬼討債了。
誰還能欠他們啊!話一出口,喬敏翻了一個白眼,陶戈也明白了,是孩子的生身父母。總不會這些孩子都是老板娘的。是那些家里沒有老人,生活使他們走不開,只好把孩子寄放在這兒的年輕夫妻們。怪不得老板娘對于來客一點兒不殷勤,她不以此為生。
還有一個秘密哦,我也是欠債的。
陶戈放下碗筷。
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不過呢,我是替自己還債。還債的方式也很簡單,就是過來幫幫忙,偶爾,也當當孩子的姐姐。
流鼻涕的小孩說,姐,那這次這個是準的嘍?喬敏狡黠一笑,用筷子敲他飯盆,就這一個,哪有這個那個的。
喬敏進單位請假,他在外面等。好一會兒,陽光一寸寸從他的左腳跟移到他右腳跟。就在他懷疑她是個影子,懷疑她根本不會出現時。她出來了,抹了一點口紅,歪到外面來了。但他喜歡。她打老遠就晃手腕,一見他,拿東西塞給他。是失而復得的手機。
消防隊拿來的。從半山腰樹底下撿的,不孬不孬,除了沒電,沒有別的毛病。我給你充了一會兒,快給家里報平安吧。
一開機,無數的震動提示。陶母微信和電話最多,他只說了跟喬敏在一起,陶母就“哦”一聲,迅速掛掉電話。然后他瀏覽了下童安市新聞。一如既往地,對于童山島的失火和大雨只字未提。而后,他刷到了一則小視頻,“螺螄主”黑燈瞎火,激動地對著屏幕說話。
“朋友們,王中岳璽螺螄在這場大火中貢獻了它們古老的生命……”
已經成為一條熱門訊息,人們都對這種古老又脆弱的生命感到新奇。“螺螄主”失掉了以他偽命名的螺螄,倒意外走紅。或許,還會給東直縣帶來一波流量。陶戈懷疑,這個半小時等不到一輛交通工具的地方,如何接納那么多來找生活的人們。對了,也許閉塞還會成為新時髦。人哪!
在火車站,買了票,兩個人并排坐下。看時刻表已晚點,但司機還在悠然地倒水喝茶,慢吞吞剔牙。喬敏輕輕靠在陶戈肩上。司機吐了一口茶渣,又磨磨蹭蹭去解手。這工夫,車上又涌來幾個人。柴先生慢吞吞走在后面。
有些人在經歷滄桑后會剎那變老,但陶戈卻有種感覺,好像柴先生年輕了。他慌慌張張坐下,又彈簧一樣直挺挺跳起來,坐到最后一排。車沉默地駛離東直縣。經過童山島,煙霧已經散去。山腰里漫出一叢毛茸茸的綠霧。
最后,陶戈竟從喬敏的肩頭醒來。
喬敏說,不知道你還打呼嚕,哼!
陶戈說,不知道你還嫌棄打呼嚕的男人。
她扯著他的根根手指,很痛,是一種幸福的拉扯。
柴先生慢慢移動,一排一排靠前。車震蕩一下,他就移動一排。最后,他終于坐在跟他們隔了一個過道的地方。他看看他們,他們看他,他再望向別處。一來二去幾次,終于,他開腔了:
我本想治所有人,想管所有事。我也曾不眠不休,干到了很高的一個位置,在權力中心糾纏,在風口浪尖,我……爛透了。我想管,什么都想干好,然而你越冒頭越被打擊,復雜啊,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我越使勁,病人就越不相信,就覺得你是為了營銷什么醫藥什么手術……我種草藥,要改變一方水土,結果草藥根本種不成,爛透了。現在,什么都不管。回來時,我見草窠里冒芽子了。一把火,一場雨,倒把它們催出來了。你說是不是諷刺,你說是不是?
喬敏說,我看不是諷刺,我覺得是到時候了。
到什么時候了?
到我們該下車的時候了。
柴先生忽然從褶子里擠出笑容,臉對著陶戈,好聰明的老婆,以后你可怎么辦?下車后,他們告別。柴先生慢吞吞融進人群。
這時,車站一個背著蛇皮袋的人上前打聽,童安市東直縣童山島有直達車嗎?他的袋子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陶戈跟喬敏目光相互一靠,都笑了。陶戈忽然收了笑,問,誰叫你去的?對方一副警覺樣子。喬敏湊過去輕聲說,先去東直縣再去童山島,但是勸你先別去,你是去找高人的吧?
你們找到了嗎?
找到了,但是……喬敏看向陶戈。
那人左看右看,從兩個人臉上挖不到信息,立刻急道,可我心理醫生讓我去找她師傅。哎呀!我焦慮抑郁壓力大掉頭發……
陶戈笑了,那里可是有名無實。喬敏脧他一眼,陶戈又笑,去去無妨,然后他下巴往里一收,略作害怕的表情,但是童山島有妖蛇哦。
不怕!那人說,我看新聞了,早有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