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邊城》:童話的現實主義詩學
從氣質、情感、思維到寫作,廣東童話作家陳詩哥堪稱童話之子。總感覺他會像愛麗絲縱身躍入兔子洞一樣,隨時準備進入那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的童話王國,進行從流飄蕩的逍遙之游。讓人感到震撼的是,詩哥與童話的結緣始于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當地震發生時,他就身在離受災最慘烈的映秀鎮僅八公里的震中附近。盡管死里逃生,但他身心嚴重受創,只能“孤魂野鬼”般晃蕩。最終是與童話的相遇使他獲得精神療愈,繼而通過寫作童話他恢復生氣,獲得新生。從《童話之書》《幾乎什么都有國王》到《一個迷路時才遇見的國家和一群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這些童話作品成為他闖進童話世界后發生的童話般破繭蝶變。事實上,人們很早就洞悉了童話的治療力。例如美國西南部原住民納瓦霍人(Navajo)一直相信童話故事具有治愈力量,可以實現心理和生理的療愈。特定意義上,詩哥在大地震劫后余生的創傷與精神救贖經歷,再次揭示了童話的現實主義關懷,恰如新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杰克·齊普斯所言:“童話故事……激發我們的想象,迫使我們認識到,我們怎樣去戰勝恐懼,明智地投入日常生活的斗爭當中,按照我們的美好愿望推動生活的進程。”
打開詩哥的新作《童話邊城》,感覺迎面吹來一股清新動人的童話中國風。這部新疆邊城童話再次體現了童話敘事的現實主義詩學,其根基就是壯美的新疆大地和多元多彩的民族文化。這部以新疆動物為主人公的童話分為上、中、下三個篇章,上篇題為“熊的到來又離開的那天”,講述主人公哈熊在布爾津、阿勒泰等地的漫游,一只新疆歌鴝受哈熊的感召而一路追隨前行。中篇“白腳印,黑腳印”,講述哈熊和鳥兒在漫游之后返回故地,哈熊為何遠行漫游這一懸念逐次解開,故事情節更加具象化,正義與邪惡兩種力量的碰撞逐漸展開,牽動人心。下篇題為“熊的吟唱:萬物皆有時”,以詩篇形式呈現,內容是那只新疆歌鴝所記錄的熊在旅途中的吟唱,這些歌詠也是對邊城童話故事的提煉和重構。
這部童話依托現實中的布爾津縣和哈巴河縣這兩座邊城而展開。阿爾泰山腳下的布爾津縣是一座邊城,隸屬阿勒泰地區,東部與蒙古國交界,西北部與俄羅斯、哈薩克斯坦接壤,素有“童話小鎮”之美譽。境內有發源于阿爾泰山脈南坡的額爾齊斯河,城里的金山書院被稱為“童話邊城的文化客廳”。同樣隸屬阿勒泰地區的哈巴河縣位于西北邊陲的阿爾泰山南麓,分別與哈薩克斯坦、俄羅斯兩國接壤。這里生活著漢族、哈薩克族、回族等23個民族。哈巴河縣地形地貌幾乎囊括了冰川雪山、森林草原、平原綠洲、丘陵盆地、沙漠戈壁等各種類型。布爾津縣的喀納斯湖區是圖瓦人的聚居地之一,這里的喀納斯湖、臥龍灣、月亮灣、神仙灣等自然景觀,與禾木村、白哈巴村等共同構成阿勒泰地區令人神往的童話世界。禾木村所在的禾木草原是這一帶最大的圖瓦人聚居地。這里的原木小屋、禾木河、草原和森林構成美麗的“童話世界”。哈巴河縣的白哈巴村也是圖瓦人部落的居住地,被稱為中國最美的八個小鎮之一。這里保留著圖瓦部落原始村落風貌、中哈大峽谷。這片草原位于喀納斯河與禾木河交匯區,屬于山間斷陷盆地。清澈湍急的禾木河貫穿盆地,將草原一分為二。河流兩岸的山地景色絕佳,四面群峰環繞,原始森林古木參天,植被茂密,繁花似錦,各種野生動物如馬鹿、旱獺、雪雞等棲息其間;蜜蜂在花叢中飛舞采花,牛羊散布在綠草如茵的山坡,廣袤的草原景色令人陶醉。《童話邊城》的動物童話形象來自80多種棲息在新疆的動物,如哈熊、歌鴝、馬鹿、雪兔、雪豹、貘,等等,邊城的自然環境描寫涉及了50多種新疆的植物,這無疑呈現了一種童話博物學的視野。
新疆邊城景色秀麗,宛如仙境,多民族的文化語言更是多姿多彩,這自然會激發人們童話般的詩性思維和詩意表達。這部童話的主人公及其他角色是富有新疆地域特色的各種動物,而邊城內外,萬事萬物都是富有鮮活生命力的,從動物到大自然的山水,甚至流逝的日子也是富有活力的形象,乃至每個事物都有自己人格化、具象化的日子,如博格達峰的日子高不可攀,長白山天池的日子深不可測,鄂爾多斯大草原的日子遼闊無比……這里甚至能聽見日子振翅游動的聲音。從大自然流淌出詩情畫意般的浪漫特質,到邊疆人使用的日常話語都帶有詩性氣質,如布爾津地區的居民常說“好人造就好天氣,好天氣滋養好日子”,還有這樣的諺語:“如果在太陽落山時放走客人,那跳到河里也洗不清這個恥辱。”喀納斯湖一帶流傳的圖瓦人藍領帶的傳說,以及新疆旱獺樂隊和恒哈圖樂隊(光輝樂隊)等新疆文化元素都在這部童話里煥發勃勃生機。在童話邊城里,天地萬物都是富有生命力的擬人化形象。《邊城童話》表明,童話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關系就是扎根大地與登上天梯的關系,正如浪漫主義童話作家霍夫曼所言:如果人們想借助通天梯爬上更高的境界,梯子的底腳一定要牢牢固定在生活之中,以便每個人都可以順著梯子爬上去。
童話可以抒情、寓理、傳遞哲思,呈現人生智慧,更善于通過童心氣質的內心感受講述故事,以實寫幻,幻而愈真,在更高的藝術層面上追尋正義的道德詩意和理想的精神家園。
《童話邊城》的上篇出現了一個很大的懸念,主人公哈熊奔波跋涉,漫漫旅途,一路遠行,且行且思,為何如此執著? 他從哪里來的,要到哪里去? 哈熊“為什么要如此”的深層原因和前因后果隨著故事的進程得以揭曉。哈熊翻越天山,穿過沙漠、蹚過大河,漫游了邊城布爾津和哈巴河、布爾津河谷、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和喀納斯森林。隨后,哈熊和一路追隨他的鳥兒回到喀納斯湖邊,遇到了從阿布過來的雪兔,還與馬鹿重逢,四個志同道合的伙伴在這里組成光輝樂隊。四人組合逐漸發現那些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在升級。從禾木村到布爾津河谷,眼見河貍先生面臨河道被毀而離開家園;來到阿爾泰山七十二溝,他們目睹豺狗參與盜采礦石,野豬被雇來砍伐林木,野狼群大規模采礦,而后面的黑手就是貂熊。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個貂熊是當年守護喀納斯湖生態環境的“藍領帶”成員之一,其他成員分別是哈熊、馬鹿和駝鹿。有一次這個“藍領帶”組合在河谷巡查途中,馬鹿和駝鹿之間發生了一些摩擦,心不在焉,行為粗魯的駝鹿一時失足掉下懸崖,死于非命。這本是一場意外的事故,但貂熊卻怪罪于馬鹿,指責他沒有救回駝鹿。隨后“藍領帶”成員之間產生裂痕,最終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迷茫中的哈熊踏上了漫游之路,這也是他尋求精神解惑的心路歷程。貂熊的內心發生蛻變,竟然墮落為破壞生態環境,大肆斂財的孤狼。
為攫取“光芒”紅寶石(傳說中阿爾泰山的心臟,誰拿到它就能控制山靈),孤狼命令手下深挖礦坑,一場驚心動魄的博弈迫在眉睫。然而在緊要關頭,新疆歌鴝卻悄無聲息地失蹤了,哈熊他們也顧不上尋找鳥兒。正當孤狼得意忘形地欣賞著被野狼挖出來的“光芒”寶石時,一道影子像閃電掠過,鳥兒出其不意地從孤狼手里奪回了寶石。在寶石的加持下,哈熊團隊一行跑進了森林,受到花草樹木的保護,穿行無阻。這一神來之筆與世界經典童話中的戲劇性逆轉異曲同工,如童話小說《胡桃夾子和老鼠大王》中,胡桃夾子男孩拼死對抗七頭鼠王,處境艱難,危在旦夕。緊急關頭,憑借女孩瑪麗交給他的一把輕騎兵玩具寶劍,胡桃夾子男孩終于擊殺了兇惡的鼠王。法國童話《月光寶劍》講述仙女伏麗西和女妖莫茲之間的戰斗。在最后的搏殺中,女妖莫茲砸壞了伏麗西的艦艇,使伏麗西掉進大海。女妖揮舞著龍骨劍步步緊逼,眼看伏麗西退無可退,只能束手待斃。誰想電光火石之間,一線月光滑到伏麗西手上幻化成一把寶劍,她手持月光寶劍反敗為勝。
“在新疆,幾乎人人都是歌手。”歌詠的本質就是詩歌的樂聲表達,哈熊、鳥兒、馬鹿和雪兔組建“光輝樂隊”,因為在邊城,“日出日落時分太陽光穿過云霧和森林,被分割成一束束的景象。咯納斯山林里的生靈都喜歡這樣的光線,清新、明亮”。《童話邊城》的另一個藝術特征是富于詩意的表達和穿插其中的詩句、歌謠,乃至下篇的歌詠呈現。這表明了童話與詩歌的內在關聯。恰如“藍花詩人”諾瓦利斯所表述的:童話故事就是“某種程度上的詩歌經典:所有事物都必須像一個童話故事”。“真正的童話故事作家是未來的預言者,隨著時間的流逝,歷史終將成為一個童話故事:它將重演自己在初始階段的歷史。”事實上,富于童心詩意的童話總是洋溢著歷久彌新的童話精神。它們致力于揭示和詠懷人生與世界的本真,傳遞豐富多彩的人生體驗和追求,產生莊嚴的道德詩意和感人的審美力量。詩哥的《童話邊城》具有獨特的童話現實主義關懷,以新疆邊城的童話故事映照現實世界的善惡之爭,以及人性深處的光明與暗黑,守望童年,又超越童年,閃爍著童年精神的光芒和童心氣質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