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腕間的情調
一
世事皆循規矩,讀《文會堂琴譜》,知彈琴也是有一定要求的。這些要求對琴師來說是一種制約,卻又維護了其顏面與尊嚴。譬如有“五不彈”“十四不彈”之說——對俗子不彈、于塵市不彈、疾風甚雨不彈、不衣冠不彈,等等。可能是天時不對,環境不對,或者是人不對,那就不勉強自己,等待合適的條件。他們把彈琴當作一件莊重、清潔的事,有選擇,有退讓。
東晉的戴安道善彈琴,太宰司馬晞請他去彈琴,他痛恨故作風雅、奢侈放縱的官僚貴族,于是拒絕,還把琴給摔了以表態度。戴安道的兒子戴勃承父藝,也善彈琴。中書令王綏請他彈琴,戴勃只是埋頭喝粥,不想理睬。何時可彈,何時不彈,琴師心中明鏡似的,總是有彈與不彈之選擇。
與《文會堂琴譜》所言相似的有唐代書法家孫過庭的《書譜》,他提出了“五乖”:心遽體留、意違勢屈、風燥日炎、紙墨不稱、情怠手闌。凡逢此,則不適于把筆揮毫,因為外在、內在都不暢適。
通常認為,已經掌握了彈琴技能、書寫技能的人,到哪里都可以彈、可以寫。然而與其隨便、有求必應,不如有所制約,如此會使自己的追求更合于藝術創作的屬性。
古人交集有限,活動有限,對書寫會謹重一些。“敬惜字紙”的心理,也會使人小心地寫,認真地寫。“如對至尊”就是一種書寫心理,使人有敬畏之心,書寫恭敬,絕非兒童墨戲。而文人雅集以求放懷,面對同道、知音,縱筆當無妨。當書則書,不當書則罷手,理應如此。而后社會活動增多,書寫亦成為一種應景形態,每個參與者都得動筆,不動筆則不循常理,也就不合群體氣氛。
緣情而書,此為首要。能于書寫中寄人之情、性之真、意趣之妙,為最佳。明人袁宏道認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其間有佳處,亦有疵處。佳處自不必言,即疵處亦多本色獨造語。”一個人為情而趨赴是不由自主、不可阻遏的,這就使書寫有了真切的表達。明人何良俊也有同感:“不本之性情,則其所謂托興引喻與直陳其事者,又將安從生哉?”
所謂的“應酬”,不是手到情不到,就是手不到情也不到。或許技能見到了,情則烏有,也就寡淡無味。如果一個人習慣于應酬,缺乏寫與不寫之界限,其筆下就大都是屬于技術活的產品,情意之作無多。臨摹是以己心度古人之腹,由古人引領而下筆。創作則不同,全然獨立而為,獨立地思考其內容、形式,并以與其相符的心境、感受,規劃整個過程。這個過程以情貫之,自然是情技合一,堪稱“合作”。這樣的機會當然不會常有。環境、心境也不會時常如此契合。一位書法家的臨摹之作可以千萬,下筆隨時,而稱“創作”的,無論如何也不會太多,需要期待。
少則得。適宜方下筆,方可寫出心中之所求與指腕之靈動,達到自由自在。“吝書”也是一種態度,它是與無講究對立的。所謂“惜墨如金”,正是“惜墨”,使書寫者“吝嗇”“儉省”,從而推辭、婉拒,表明一種審美態度。清人鄭燮說,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以區區筆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鄭氏所言于今也沒過時。對書法家來說,筆墨是個人抒情寫意的寄托,而非供他人玩好取樂,“不宜下筆”這點清高還是需要的。
二
從楷書入門素來為人認同——一點一畫,有提有按,時輕時重,起訖有度,使四面停勻八邊具備。如此,則一字平正舒展,如端人佩玉,穆穆雍雍。
有人以楷書為起點,傾心不移,便一生學楷寫楷,成為楷書好手。如果專一于楷書,追楷法于極端,也就筆下見精到、精美、精工、精湛,透幽貫密,的確是一種工筆精神,這是以理性來延伸的。所謂“功夫”,從楷書就可以判斷其深邃或淺率。
另一些人則借助楷書而涉其他,有了新的拓展。王羲之、王獻之同為小楷好手。尤其王獻之的《洛神賦》,優雅清新,亭亭玉立,后世以之為范。然而,如果二王僅擅長小楷,不及行草,也就不是今日所說的“二王”了。寫意精神使二王拓寬了行草書的審美空間,個人的精神世界也豐富充盈起來。王羲之的《喪亂帖》《孔侍中帖》,王獻之的《鴨頭丸帖》《鵝群帖》,都展示了與小楷全然不同的空間表現形式,再不是排列如算子、大小相等同,而是情性涌動、不可囿守。
歐陽修說得好:“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橫生。”一個人會寫小楷,又會行草書,一人之肉身,兩種之精神。待到行草揮灑時,心已脫略筆墨畦町,云游龍騫,清風自適。行草書極大地開掘了沉潛于書法家內心的能量,開啟了與工筆不同的跌宕激蕩的精神歷程。此時的空間運動發生變化,參差無定,疾徐互動,或大或小,或斷或連。除了遵守書法的常道之外,更是于常中見新變,不拘形態,具有不確定的指向、不確定的結果。
戴叔倫詩曰:“人人細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其中的美妙,不可直陳,唯意會能得其真諦。行草書的變化無所不有,就像名字“羲之”,可信手以不同形態出現。行草書由正而奇,見出奇妙、奇異、奇肆,而得奇氣、奇趣、奇境。其感性用筆,放膽而行,不在于寫妍寫丑,只是乘興信手,超越常規。我本快意,寫了再說——這種情性驅使暢筆無礙的行草作品進入一個無限延展的時空,給后人以橫無際涯的想象。正是行草書,使書法家的真情性罄露出來。
而今我們讀張旭、祝枝山、張瑞圖、王鐸、傅山這些書法家的作品,有楷書,也有行草,甚至是狂草。僅以楷書來認知一個人是不夠的,只是看到了作為書法家的基本素養、技能,不能盡興,不能盡其根本。就如一個寶藏,大部分在深處未能發掘提取。正是行草書展現出他們的才氣、情調。人在行草世界里,意居先筆居后,縱橫捭闔,行止無端波瀾自闊。如果是狂草,則速度似流星閃電,氣勢如驟雨旋風,夸張開放,時在意料之外。
唐人任華曾說懷素草書“一顛一狂多意氣,大叫一聲起攘臂。揮毫倏忽千萬字,有時一字兩字長丈二”。書法家沉浸其中,已非俗世中人,只寫意不寫實。“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這就是恣情寫草書的巔峰狀態,傾瀉而出不可阻遏。于是行草書多有奇氣,有別于楷書的端正靜穆。清人劉大櫆認為:“奇氣最難識,大約忽起忽落,其來無端,其去無跡。”行草書正是借助書法家的小寫意或大寫意,以意為之淋漓痛快,使欣賞者觀之,神秘莫測,不可實說不可測量,難以一眼洞盡。
古人書寫有時得佳作,便有“如有神助”之說,因為行草書變化莫測,趨奇走險,絕不可能如楷書規劃停當再下筆。在人們難以言說行草書書寫時的莫測狀態時,總是會稱之為“神筆”。正中求奇,常中有變——循藝文之道的書法家大抵如此。起始按規矩行,得法。而后意大于法,不為規矩所縛,盡可能最大地釋放個人的能量,探究更為遼遠深邃的精神意蘊,而不止于狹隘的審美度量。這就需要循舊轍而開新境,追求有新意、有難度的創作。工筆創作,更多地得于技,以耐性沉穩而作。意筆創作以意馭筆,以行草書拉開與楷書的審美距離,顯示出書體間不同的審美價值。
如果把王羲之、王獻之的小楷與行草書對比,它們的差異性是很鮮明的。盡管小楷字數繁多,卻無多少讓人玩味的言外之意、象外之旨、韻外之致。而行草書字數無多,幅式不大,卻充滿了這些審美要素。人們通過行草書看到了躍動不息、鮮活旺盛的生機,千年過往依然如此。
(作者:朱以撒,系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