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5年第3期|李路平:夜色鎮逸事(節選)

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贛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天涯》《青年文學》《長城》《散文》《青年作家》等發表作品,散文集《魚為什么活著》入圍第九屆華語青年作家獎。
夜色鎮逸事
文 | 李路平
抵達夜色鎮的時候窗外已經黑透了,車還未停就下起雨來,冷濕的空氣不知從何處漫進車內,我心里忽然對這次行旅生出些許異樣的感覺。
吳歌在車站等候多時,我還沒出站他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了過來,不停問道,到哪兒了?還沒出來啊。事情定的是明天上午,不知道他為何如此著急。我出來上到他車里后,說,車是晚了一點,不過從南城到這里,只有這趟最快了。冬至剛過,天黑得似乎更早了,才六點多就感覺夜已過半。吳歌邊開車邊說,餓了吧,約了幾個朋友,我們先吃飯。
夜色鎮在南城北邊,一個半小時車程,因為開發旅游早,鋪設動車線路時,就在那里也建了個站,不過車站離鎮上仍有三十多公里的距離。一般游客更喜歡從南城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直接到鎮上。我上班的地方離動車站近,就懶得再坐車去汽車站了。
吃飯的地方是夜色鎮主街上一家啤酒魚店,這道地方特色菜,很多門店在前面加個姓氏就當作招牌掛出來。他的幾個朋友已經先于我們到了,落座后才知道他們是吳歌的同行,都在銀行系統工作。吳歌路上特意叮囑我,吃飯時別提明天的事兒,簡單吃個飯就可以了。說來夜色鎮還有幾個我們的老同學,這次竟都沒見到。他向朋友介紹說我是過來這里玩的,我簡單打了個招呼,慢慢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我本來就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吳歌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還挺懵的,直到他說完了理由,我才感覺這次是非來不可了。一頓飯下來,除了喝酒時相互客套了一會兒,余下幾乎都在聊他們系統的事,我插不上話,不過正好,我想聽就聽會兒,不想聽就吃點菜。雖說離得不遠,啤酒魚南城也有幾家,不過畢竟吃得少,這里的也更正宗,加入啤酒和紫蘇炒制后,魚肉有種特有的酒香,總想多吃幾塊。飯局臨近末尾,大家互相又敬了一圈酒,吳歌和我碰杯的時候說,謝謝你專門過來。
酒入肚腹,好像整個身子也暖和起來了,明后天是周末,這次就權當作來夜色鎮旅游吧。散場后,吳歌本來想讓我將就一下,去他那里住。他買的房子還沒搞好,租住的房子里只有一張床,我想想還是算了,就告訴他我在鎮上已經訂好了酒店。他摟著我說浪費這個錢干什么,我請你來還讓你破費,像什么話?我聞著他噴出的酒氣,扭頭說,是兄弟就別說這話,再說了,我不是過來旅游的嗎,好幾年沒來過了呢。他瞪著充血的眼睛看著我,知道拗不過我,似乎還想說什么,又忍住了。看著他酒后稍顯醉態的神情,我說你回去吧,明早記得過來接我就行。
我們在店前分開,看著代駕把車開走后,我就沿著街道往前走。我訂的是臥龍巷里的一家民宿,多年前曾在那里住過,干凈清幽,剛好離這不遠。
細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路面潮濕,清冷之氣透過衣服沁入身體,讓酒醒了大半。適才那種想要好好逛逛的心情所剩無幾,腳步不禁快了起來。走到歧水河的廊橋上往下看,河兩邊的步道上燈火通明,被街面阻隔的喧囂,竟在水邊騰起。雖不是假期,小河邊還是擠滿了人,在燈光的映襯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呵出的熱氣,在人群上方聚成一條霧色長龍。河雖不寬,水量卻很足,不遠處的河心上立了一長串石墩,鋪設的一條石板路橫跨兩岸,大約就是這個緣故,湍急的河水穿過石墩時,發出的泠泠聲響,沒有被人聲遮蔽,清越悅耳。
過了廊橋再走不遠就到了臥龍巷,我剛進房間沒多久,吳歌又打電話過來了。原來他想讓我睡他那兒,是還有事想和我商量。
他說,到酒店了嗎?還沒回我等下再打。
我說剛到,本來想多走走,下雨后涼了不少,就先回酒店了。房間里素色的床鋪,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看著好像泛出白雪的清冷。
頓了頓,他說,謝謝你能來,你不來,我還真沒有勇氣過去。
客氣什么呢,我夾著電話,換上房間里的一次性棉拖,笑著說,這是大事,我可不帶半點馬虎,成功了你可得好好感謝我。我打開空調,調成制熱模式,又把風速調到最大。
那樣就最好了。他似乎仍在憂慮,沒有什么把握的樣子,想說什么,又不說出來。然后又問我,你說我們明天過去合不合適啊?
我問他,你不是說你和李芬說過了嗎?
是說過了啊,他說,不過我沒說我和你過去干什么,我怕她知道后,就不讓我們去了。
吳歌前些天給我打電話,讓我陪他去見李芬時,我也沒多想,我知道他們在一起已經有好幾年了,可能就是想和朋友一起聚聚吧。后來他告訴我,他和李芬出了點問題,他和李芬說了我們這周末去見她,可這些天李芬并沒有聯系我,我以為她忙得忘了,現在才意識到,似乎并不簡單。
暖氣還未送達,我的身上仍有些許涼意,我等著他再說些什么,他的沉默超出了我以往對他的認知。我忍不住說,吳歌你告訴我,你們到底怎么了?
志成你別問了,他似乎心煩了起來,我知道難道不會告訴你嗎,我請你來救場,當然不會瞞你什么。然后他又說,其實兩個多月前我就感覺到不對勁了,只是一直沒問,她對我忽然冷了下來,本來我們還住一塊兒,后來她就搬回家住了,回去后,她對我更加愛答不理了。
我仍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勁。在我的印象里,李芬不是這種人,雖長得很漂亮,人卻是一個特別踏實的人,她和吳歌談戀愛,誰都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投入進去了,如果是那種輕浮隨便的人,我們一眼就能看出來。
既然要去她家,我們明天就得準備一下,買點水果牛奶保健品啥的,不要空手去。
話還沒說完,他就接了過去,早就買好了,這都是小事,唉,他嘆了口氣。好像有些東西已經到了他的嘴邊,他就是不說出來。
我說,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李芬是一個啥樣的人,你比我清楚得多,你覺得可以,那就沒問題。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志成,我就指望你了。
吳歌與我是大學同學,李芬小我們一屆。
我當時寫詩,經常在學院辦的報刊上發表,刊物出來后,會由學校大通社的學生派發到每個宿舍,李芬當時就在大通社,是里面非常亮眼的一個,久而久之我們就這么認識了。吳歌一直在學生會,工作關系,他和李芬認識得比我早,按說,我和他的關系不會走這么近,本來就是兩路人。后來他們倆談戀愛,據說李芬時不時會提到我,當然說起的都是我的詩,一些多愁善感的文字。慢慢地他也與我逐漸熱絡起來,我們就這樣成為朋友。
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所謂的愛屋及烏。
入學后,因為聽了學長的告誡,如果要沉下心來做點什么,就別進學生會,所以我大學時幾乎都和加入學生會的同學離得遠遠的。接觸吳歌和李芬之后,我才發現或許并非如此,每個人的性格和愛好不一樣,參加學生會或社團的人也不都是喜好虛名的人。比如李芬,第一眼看去清純美麗,在院里組織的一些文藝活動上碰到時,和我說話都會稱我“志成學長”,這總會讓我不知所措,不敢多看她兩眼。她是真的喜好文藝,特別擅長舞蹈,熱愛表演。我偶爾留意到她做事或表演時的樣子,就感覺很認真,充滿了熱情,尤其是她在舞臺上起舞時,投入的神情,婀娜的身姿,更是讓臺下的男生看得兩眼發直。
對我而言,她的美只能遠觀,我的生命注定不會和她有交集。那些年我似乎對愛情充滿了恐懼,這可能源于來自貧苦家庭的自卑,或是自己孤僻的性格。詩歌讓我收獲到了很多讀者,其中不乏女孩,她們明里暗里的表白,未嘗沒有撥動我的心緒,但無疑最后都被我內心的黑洞甩脫出去了。
后來她與吳歌走到一起,吳歌和我也來往多了,我就覺得他們挺合適的。吳歌身形高大、談吐自信,處事得體、一表人才,在院級或校級的大活動中都能收放自如,還做到了學生會主席。李芬相對文靜一些,但她脫俗的氣質,眼里蕩漾的波紋,舞蹈中忘我的陶醉,對愛的忠貞和依戀,總給人一種超凡的感覺。這都是后話,當時覺得他倆走在一起,讓郎才女貌變得具象起來了。再后來畢業,我進入一家報社留在南城,整日為素材奔波,漸漸不再寫詩。吳歌為了李芬也留了下來,在一家銀行工作,李芬畢業后,考回夜色鎮成為一名老師,吳歌不到一年也轉了過去。
我以為他們就會這樣在夜色鎮結婚、生子,幸福地過一輩子。沒想到畢業后再次來到夜色鎮,竟是為了試圖緩和他們的關系。不過那時,我并未了解這個行為多么可笑。
李芬以前時常提及我寫的詩,我現在想來,多半只是年輕人的文藝氣息滿溢,是青春期的一種慣常癥候,時間一過就自行消散了。比如我自己,很容易被外界影響,囿于活口、扎根,詩情畫意在離開學校后就消失了,我想的更多的是賺錢,買房。只是仍未實現,報社薪資和拉廣告有很大關系,我的社交能力與其說欠佳,不如干脆說根本沒有。因此,注定只能分些邊角,南城的房價則水漲船高。
然而說實話,那時還是極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沒想到自己那些如今看來無病呻吟的文字,竟曾撥動一位美麗少女的心弦,讓我在她心里留下一抹痕跡。想來吳歌時隔那么久,還讓我過來幫他,可能也是覺得李芬依然對我心懷敬意,大約會聽我的話吧。
掛斷電話后,我坐在空調口,感受著熱風的吹拂,身上漸漸暖和起來。難怪他今晚沒有邀本地的同學一聚,看來是怕他們嗅見什么,在學校時,他們就知道了我們之間的關系,邀我過來絕不簡單。不過,我對自己在這件事里充當的角色、發揮的作用,其實并沒有信心,但還是答應了下來。時間過去太久了,生活也教會了我們更多的東西,更具體、實用,不再需要語言的裝飾。那些虛幻的文字,或許曾經撫慰過我們,但現在,寫下它們的人對它們早已厭棄,我現在看見詩就煩。
幸好這間民宿依然如當初一樣清靜,令人安心。
又是吳歌的電話把我叫醒的。我似乎做了夢,但電話響起的瞬間,夢就煙消云散了。盡管身處鬧市,這個地方還是足夠幽靜,久違的,我睡了個好覺。
我起床收拾好,走出門,看見吳歌已經在巷子外面等著了,我們去到一家早餐店吃早餐,我看見他的臉色并不太好。我說,你昨晚沒睡好嗎?又想到,不知道是否是昨晚喝了酒的緣故,竟忘了提醒他少喝點。吳歌點了根煙,搖搖頭。早餐很快端了上來,一屜小籠包、兩碗牛肉面和兩碗豆漿,我自顧自吃著,發現他沒吃兩口就停下了。我笑著說你多吃點,別等下剛到李芬家肚子就叫了。
吳歌說吃不下,沒多久又問我吃完了嗎,吃完了就早點過去吧。
昨晚洗完澡后,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玩著手機,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不過確實睡得挺好,早上胃口大開,不僅把面吃完了,也把包子吃完了。我本想說著啥急,人家起沒起床都不知道呢,卻瞥見他看著外面發呆。
手上的煙熄滅后,吳歌轉過頭,拿起筷子又扒拉兩口,不吃了。他說,這樣去會不會太貿然了?
他的眼里仍泛著紅,這么多年了還是這樣。我看著他,想知道他到底還瞞著什么。末了說,你要是覺得貿然,咱們就單純去看看她,就當我這么久了,想見見老朋友,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你把握好就行,我見機行事。說完忽然有些后悔,現在我也拿不準,真到了那時候他會說些什么,而我又該如何配合。
那時剛接到他電話,我以為是找我興師問罪的。聽他話的意思,李芬時不時會拿他和我對比,說我的詩寫到她的心坎里了,說他的心思沒有我細膩,根本不了解她在想什么。比到最后的結論就是他不如我,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愛上他的。我聽見后有些尷尬,畢竟當我知道他們在一起后,從未干擾過他倆的生活,也沒和李芬有過什么私下不便言傳的交流,他這樣說,無疑讓我變得可疑。后來才知道他是想讓我給他打氣,說興許她看在我的份上,就不會跟他賭氣計較了。這個想法多么天真啊。
從昨晚到現在,見到他后,我感覺他的行為更加奇怪了。以我過去對他的了解,他絕對有什么事沒有告訴我。
不知道他是聽進了我剛說的話,還是怎么,我們坐在早餐店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不過誰也沒上心,我心里的疑竇卻更加濃重了。等到周圍的店鋪差不多都開張營業,我們才從店里出來。東西我都準備好了,他說。我本想客套一下,也懶得了,就說好。
夜色鎮半上午了仍顯得冷清,那些已開張的店鋪里,老板和員工看起來還有些無精打采,做什么事都昏昏沉沉的樣子,有的仍靠在桌上假寐。我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夜色鎮名稱的由來。
吳歌給李芬打去電話,聽不到那頭說了什么,沒兩句就掛了,他放下電話對我說,我們直接過去就行。
李芬家住在鎮子邊上,車沒開到半小時,就停在了李芬家門口,引擎還未熄滅,就聽見一串尖細的狗吠聲從院子里傳來。
小院差不多一人高,圍墻上鑲著琉璃瓷磚,每隔一段都有個半弧形扇子形狀的開口,中間均勻分布著鋼筋,院內是一幢三層小樓,看著是一個殷實的家庭。一條白凈蓬松的泰迪犬,正透過大門裝飾的縫隙朝我們叫著,吳歌還未把東西從后備箱里全部拿出,李芬就過來把門打開了。
志成學長。她還是這樣叫我,然后看了吳歌一眼。過了那么久,看她的第一眼似乎還是當初那種感覺。
我把目光從她臉上轉到這個院落,說好久不見,這里可真是一個好地方。邊說邊幫著吳歌拿東西,故意用手肘碰了碰他,他像觸電一樣縮了縮,什么也沒說。
他們沒有說話,走在前面。我提著東西跟著往里走的時候,發現里面還坐著一個老人,正盯著我們看。吳歌喊了一聲,爺,朋友來家里玩了。我笑著說,爺爺好。他看著我們說好好,你們玩。說完,他就推著輪椅進房間了,我這才知道他行動不便。
那會工夫,李芬已經從廚房端出了茶水,還端上來一個果盤。吳歌進門把東西放好后,不敢看她,眼睛在客廳里來回瞟,似乎在搜尋著什么能干的活計,她好像也在賭氣,不想理吳歌的樣子。畢業后,我就沒再見過李芬,吳歌偶爾來了南城我們還會聚一聚,不過都是他獨自一人。現在看她,仿佛和幾年前沒有什么很大的變化,白裙和白鞋仍是標配,襯著她潔白的膚色,對我而言仍有著難以親近的感覺。不過她的舉止更加從容,眉眼間已經看不見多少在校時的單純熱切,多了一種堅毅、直接,這是成熟的眼神。與她對視,就好像我也變成了小學生,面對一著位嚴厲的老師,那種想要退卻的本能更強烈了,我時不時想把頭低下來或扭過去。
對話主要在我與她之間進行。那么久沒有見面,重逢的欣悅尤為令我感懷。盡管兩家就隔著一個半小時的距離,但畢業后的人生,中間如同橫隔著一條大河。難怪臨別前,同學們借著酒勁,哭得一塌糊涂,宛若此生再不會相見。時光荏苒,現實不就是這樣嗎,這么多年過去,我又見過他們中的幾個呢?除了吳歌,便只有如今才得見的李芬,說來她還是學妹。
我一直是個后知后覺的人,似乎當一個人不再在乎交際,退縮到自我的封閉空間里時,外界的一切就與他絕緣了。別人不知我的喜怒哀樂,我也無法感知到他們的悲歡離合,這些年我就是這樣過來的。李芬說完自己的近況后,又說起家里。她的爸媽都在外地工作,節假日才會回來,奶奶前幾年去世了,爺爺去年中風,請了保姆照顧,她在家的時候,也幫著照看。世事滄桑,又彼此隔絕,知曉后我不禁感慨。想來這些年她經歷的,要比我多很多,直到她問起我的近況,我才從這種思緒中緩過來,幾乎忘了這次來的本意。
她說,志成學長,這么多年過去,你好像都沒什么變化。
我不禁轉頭看了看吳歌,不知道他是否在留意我們聊天的內容。進門后不久,他就開始收拾起屋子里的衛生,李芬說了幾次他都不停下來后,就不管他了,此刻他正拿著拖把小心翼翼地拖地,搬開凳子,拖完,又搬回原位。
你也沒什么變化,我笑了笑說,剛剛我還在想這個呢,吳歌也是,這么多年了,還是這樣,做什么都充滿干勁,真羨慕,我早就被生活揍得服服帖帖了。盡管嘴上是這樣說的,可我仍在她的神色里發現了一絲疲倦,想來也無可避免。
很明顯吳歌一直在留心聽著,我說完這句話后,他停下來哈哈笑了兩下,見李芬沒什么反應,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拖地。房間里傳來老人的兩聲咳嗽,還有輪子滾動的滴答聲,泰迪犬不知從何處沖過來,忽然對著吳歌汪汪叫了兩下。
我覺得你還是以前的樣子,李芬說,不是說外表,而是……你懂吧?
你說的是氣質吧?我干笑一下,確實沒變,在學校的時候看起來很酷,走出學校就讓我受夠了苦。如果有的選,我愿意像吳歌那樣,無論在哪個場合都能應付自如,給人信任感。
他呀。她瞥了瞥吳歌,吳歌抬頭和李芬對視了一下,又慌忙拿著抹布開始抹桌椅,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他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吳歌應該聽懂了什么,身子彎得更低了。
我還在想怎么接,又聽見她問道,志成學長,你還寫詩嗎?
早就不寫了……我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恍然一驚。這確實讓我很羞愧,好像說出不寫之后,我與她之間的關系就變了,或者心底殘存的那絲虛榮即刻煙消云散了,不再給我一點留戀。但我沒告訴她我現在看見詩就煩,有些東西自己知道就好。
她的臉上果然出現了失望的表情,那太可惜了……她的眼神有些慌亂,似乎這個話題本還可以繼續,被我中斷后,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了。
也沒什么可惜的,我現在的工作完全用不上那玩意兒。我能感覺到她聽見我說這句話后,更失望了。看來有些東西想藏也藏不住。她低下頭,好像已有些傷感。吳歌抬起頭看看我,見我沒什么反應,撇撇頭,示意我說點別的。我看著他,突然覺得這么多年過去,他變得越來越陌生了,我對他也一無所知。
是李芬把話題岔出來,聊起了夜色鎮。這個古鎮據說唐末就形成了,一直延續發展至今,從未間斷。歧水河從中間流過,亦如時光永不停歇,鎮上的建筑大多保留了原來的模樣,不過時間和商業化,也不可避免地改變了許多。她又說起從前的事情,她如何在鎮上長大,如何一遍遍走過小鎮的石板街,然后慢慢走出小鎮,到如今又回來了這里。她說,就好像有個聲音始終在呼喚她一樣。
我看見那只泰迪窩在客廳里的一把布椅上,一直看著吳歌,我招手逗它,它看了我一眼,動也不動。我問李芬,它叫什么名字呢,好可愛。
她說,多多,多余的多,它現在就叫這個名字。
吳歌忽然說,我們陪爺爺去外面走走吧,順便在外面吃個飯。說完他就走到老人的房間門口,剛敲門就聽見里面傳來沙啞的嗓音,我不出去了,你們幾個去吧。
李芬白了他一眼,對我說,干嗎出去吃呀,難得來一次,就在家里吃,菜我都準備好了,也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就在我們準備幫著一起做飯時,請來的阿姨也過來了,李芬把我們趕出廚房,只留她和阿姨在里面。我看著吳歌,他有些喪氣,沒有看我,走到院子里,兀自抽起煙來。
我本在客廳坐著,也跟著走出去站在外面發呆。想著這次來的目的,就是幫著吳歌說說好話,化解一下他們的感情危機,沒想到他把自己甩到一邊,一句有用的話也沒說,只留下我不明所以,和她說了一些老友重逢會說的話。盡管總想把話題引向他,無奈始終得不到回應。李芬看似和他在賭氣,但狀況明顯不像他說的那樣簡單,應是更加嚴重。按說倆人談了這么久,早就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怎么還需要外人來說和呢。我看著吳歌抽悶煙,忽然對他感到失望。
吃飯時就和聊天那會兒差不多,吳歌想表現得積極一些,李芬總是淡漠處之,看得出來他快忍不了了,而她也好像另一個李芬,一個我還不認識的人。
半天下來,什么都沒辦成,就連吳歌送來的東西,最后離開時也被她提了出來。她說心意領了,你也看見了,家里平時就沒啥人,放這里,還不如你們自己帶回去。吳歌極力推卻,被李芬的一個眼神就擊潰了,默默看著她把東西塞回了車里。
李芬和我說,志成學長,謝謝你大老遠跑來看我,沒事你就多來玩,夜色鎮還是很不錯的,尤其是入夜后,可惜這兩天沒有時間,不然可以陪你好好轉轉了。
吳歌一言不發,我說當然,最好的朋友都在這里,等你們方便了,隨時招呼我一句,我立馬就過來。末了說,我還等著你們的好事呢。他抬眼看了我一下,又看看李芬,她似乎并未聽見的樣子,我們道別后就上了車。
汽車剛駛進鎮上,吳歌就找了個空曠處,把車停在那里,熄火后又點了根煙,我之前從未發現他抽得這么厲害。
我坐在副駕上,等著他說些什么,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就問道,吳歌,你是不是還有什么事沒告訴我?我感覺自己剛剛像個傻子一樣。我確實是個傻子。
他抽完了一支煙,轉頭看著我,不一會兒仰頭長嘆了一口氣,說,沒什么,前段時間她和我吵了一次,這段時間在鬧分手。
這還沒什么?我說,我感到特別驚訝,來之前,但凡你多和我說一些,可能也不至于是現在這樣子。我還沒說完,沒想到他竟對我說,能怪我嗎?昨晚讓你過來我這里睡,你不肯,不然我啥都告訴你了。
我無語,電話里不能說嗎?
電話里說不清楚。他明顯有些惱怒。
我說,好好的她為什么要和你吵架?她應該不是愛吵架的人。
喝酒,還能因為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
那你是什么樣的人呢?眼前的人更加陌生了。
我的腦海里,立馬浮現出他昨晚喝酒的樣子,推杯換盞,不亦說乎,越喝越多。但也僅此而已。我喝得少,每次聚會,都只意思一下,然后就看著他們,大多時候我喝完了會提前離開,留在桌上總感覺很尷尬,格格不入。所以我并不了解,那些人喝到最后,會發生什么,當然也包括吳歌。
看他沒什么可說的了,我就讓他先回去休息。我打開導航看了看,這里離我住的地方不遠,只有兩三公里,穿過夜色鎮中心的歧水河也從這里流過,繞過一座小山后消失不見。我說我先走了,剛好可以散散步,一個人清靜一下。
吳歌裝著心事,也無意和我過多客氣,說了句那晚點再聯系,就開車走了。
看見他的車走遠,我才覺得自己輕松了一點,好像終于從一個沉悶的籠子里鉆了出來。我揮了揮手手臂,活動一下筋骨。快到四點了,沒有雨水的夜色鎮,比昨晚要舒服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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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節選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5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