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中秋的美好記憶，源于我的姥姥。20世紀60年代，我跟姥姥在鄉(xiāng)下生活，那時我才六七歲。姥姥屬于他們那一代人中的智者，雖然沒上過學(xué)，卻自己從《康熙字典》上學(xué)字，讀了關(guān)漢卿、王實甫的戲劇，讀了《封神演義》《三國演義》《西游記》。晚上，姥姥把雞窩用磚頭堵上，把房門插好，在煤油燈下給我講一些民間傳說和故事。其中有嫦娥奔月、天女散花和梁祝化蝶的故事，還有更多的民間故事，比如《小三分家》什么的。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隨筆，題目叫《絕美的經(jīng)典——中國四大美麗傳說》。當然中國民間還有許多凄美的故事，像精衛(wèi)填海、牛郎織女等，但姥姥講的美麗傳說，是我兒時記憶最深的。

中秋節(jié)又稱“月夕”“仲秋節(jié)”“八月節(jié)”“拜月節(jié)”等，因其恰值三秋之半故而得名。朱熹老先生這樣描述中秋明月：“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可見，不可謂月已分也。”正所謂普天一月，月印萬川。

中秋賞月風(fēng)俗在唐代極盛，許多文人的名篇中都有詠月的詩句。北宋時期定陰歷八月十五為“中秋節(jié)”，文學(xué)作品中出現(xiàn)了“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的節(jié)令食品。中國有許多節(jié)日，尤以春節(jié)和中秋最讓我動情。這兩個節(jié)日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團圓，這是中國人最在意的字眼，幾乎凝聚了中國人所有美好的情感：團聚、溫暖、良善、博愛等等。中國人太講究團圓了，幾乎是所有期待中最執(zhí)著的那一個。

早年中秋前夕，村子里晚上便掛出燈籠，有的村子還搭棚唱戲，耍龍燈，舞獅子，很是熱鬧。村莊里還會把寫著吉祥字眼或畫著畫的布旗在街上橫著懸起，用繩串著，每隔三四家懸一掛，叫作“吊掛”。吊掛是用布做的，長約二尺五寸，寬約一尺三寸，四周鑲著各色的圓邊。有的吊掛是4面旗，有的是6面旗，至多一組8面，掛起來隨風(fēng)飄蕩，上下翻飛，好似古時安營扎寨的旗號一樣。有的吊掛是畫，有的一面是字一面是畫。上面的文字多是古詩，畫則有山水，有鳥獸，有戲劇人物，多是彩色的。并且每一面旗上都題著一句詩，大致都是從《龍文鞭影》《千家詩》和唐詩中摘錄的。還有的在每一面旗上按畫意寫上一個字，4面旗就連成一句祝福話或成語。

到了新年的正月和八月十五中秋前后，村里管事的人就把它們掛起來，點綴過節(jié)的氣氛。街道越直，吊掛也越多，遠看迎風(fēng)飄蕩，一層一層的，煞是好看。這種吊掛只掛在白天，夜晚人們會換上五彩燈籠，燈影閃爍，很是壯觀。

姥姥一直遵循著過節(jié)的風(fēng)俗，到了中秋節(jié)的晚上，便把小炕桌搬到院子里的棗樹下面。平時姥姥是不許我動小炕桌的。炕桌上，一個青花盤子里放上幾塊月餅，還有一盤梨和一盤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酥棗。姥姥家那棵棗樹結(jié)的棗特別甜，打棗的時候要用一張大床單子接著，不然一落地就酥碎了，所以叫酥棗。

姥姥把媽媽、妗子、妹妹叫到身邊。月亮升到當空的時候，她們焚香燃燈，向月跪拜，叫作“供月”，也就是祭月神。我和舅舅等男性不能旁觀，要躲進屋里，祭了月神才能出來。姥姥對我說：“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男不拜月可能是月為陰，陽不拜陰；女不祭灶，我至今不知道為什么。

這讓我感慨，最美的節(jié)日往往源于民間傳說，當時我隱隱約約感受到了其中的詩意，畢竟這些傳說中，寄托著人們對美好情感的向往和追求。許多關(guān)于中秋的傳說想象力神奇，故事凄婉，人物善惡分明，情境飽含詩意，代入感非常強烈，以至于讓人當成是生活中的真實。這些作品，實在是浪漫主義藝術(shù)的極致。

有一年立秋，姥姥說，立秋的時候，很多樹的葉子都會翻轉(zhuǎn)一下，葉面朝上的會翻轉(zhuǎn)朝下，然后又馬上轉(zhuǎn)回去，仍然恢復(fù)到葉面朝上的位置。這個過程很快，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不細看是注意不到的。如果定睛看著，就能看到樹葉的翻轉(zhuǎn)。自此之后，天氣逐漸轉(zhuǎn)涼，秋高氣爽的天氣也就真的來了。記得到了立秋，我和小伙伴們便到樹林里等著，眼睛一眨不眨，仔細盯著樹葉，想看它怎么翻轉(zhuǎn)。可是看了好幾年，有的小伙伴說看到了，有的小伙伴說沒有看到。現(xiàn)在想起來，那種青澀的童年味道仍讓我懷念。

《淮南子·覽冥訓(xùn)》中說，后羿從西王母處請來不死之藥，嫦娥偷吃了靈藥成仙，飄飄然地飛往月宮，在荒蕪的月宮之中度著無邊的寂寞歲月。

這些傳說使得中秋節(jié)有了一個很生動很具體的解讀，也使得人們對月亮上的嫦娥有了一種近乎真實的想象。但姥姥、奶奶們講述的一定是最貼近老百姓日常的那個版本，說是嫦娥與幾個要好的女伴在村邊小河旁洗衣，無所事事的河伯閑逛到此，心懷叵測與嫦娥搭話。嫦娥急忙躲開，河伯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強搶嫦娥入水。后羿恰好趕到，他拈弓搭箭，射瞎了河伯的一只眼睛。之后一位大仙給了后羿一丸仙藥，告訴他吃了這丸藥，便可擺脫人間的磨難和煩惱升入月宮，但要能耐住孤獨寂寞的煎熬。嫦娥聽到后非常痛苦，于是找出仙藥吞了下去，只覺得心中恍惚，身子突然變輕，接著徑直往月亮飛去，飛進那寂寞、冷清的廣寒宮，做了月中仙女。宮里沒有親人，沒有歡笑，只有一只惹人憐愛的玉兔相偎依，還有那總在砍著桂樹的吳剛相伴。

姥姥一邊講一邊穿插著自己的想象，我知道這故事滲透著她對理想生活的盼望。當然，有多少個姥姥和奶奶，就有多少個關(guān)于中秋的故事版本，無論這些故事有什么差異，中秋節(jié)總是讓人開闊和舒朗。想起小時候?qū)W的課文，那種境界多好：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我小時候經(jīng)常能看到這個情景，那時候每到中秋，就能見到那些大雁一群遠了一群又近了。孩子們坐在秫秸垛上，數(shù)著天上的大雁，現(xiàn)在想起來，那情景很有詩意。那時每個人數(shù)的大雁數(shù)量都不一樣，于是便爭執(zhí)起來，商量好了再數(shù)，可那群大雁已經(jīng)飛遠了。緊接著又傳來大雁自遠至近的鳴叫，我們知道又來了一群，于是便接著數(shù)，這成為我們在中秋前后樂此不疲的游戲。

那時候姥姥還經(jīng)常從鄰居家借來月餅?zāi)Ｗ樱约汉兔孀鲳W烤月餅。月餅?zāi)Ｗ邮菞椖镜模驗殚L期使用，油脂滲透到了木頭里，所以紅得發(fā)亮。做出來的月餅雖然不如買的好吃，但也很甜很香。三舅嘗了嘗，說“土腥子味”，姥姥不高興了，說：“土味好，什么味兒也沒有土的味道香。”這句話我記了很多年。

時至中秋，那些黃的、粉的、紫的花兒早已開過又謝過。十里詠月，千里亦詠月。多少詠月的詩句都已沉落，而月明依舊。明月如素，如此紅塵，時光若煙，浮生若羽。水淺魚讀月，雨低燕銜云。這是我記憶中的中秋，也是我記憶中的詩意。

對于中國人來說，節(jié)日融入了許多復(fù)雜而深厚的情感。即使海角，即使天涯，河?xùn)|河西，天南地北，這么多人在同一時間里擁有一種相同的情愫，實在是一件讓人覺得感慨、感動的事情。唯在此時，一種盼望把人們維系在了一起，那個時候塵世間似乎只有溫暖、溫和與溫情。

是啊，每個中秋節(jié)，人們都在感受著陰晴圓缺，也感受著暑熱秋涼。明月之下，皆如秋水。紅塵中，晚月如洗，草香葉濃，面前是一個干干凈凈的清涼世界。那時，浮云淡遠，清風(fēng)總有秋意；塵世喧囂，淺月依舊純明！

（作者：郁 蔥，系河北省作協(xié)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