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臺機器的吶喊,寫一顆地腳螺絲的顫栗
我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喜歡上文學創作的,那是頗具特質的浪漫主義年代。當時我中考落榜,正在一家多種經營公司下轄的建筑隊里當小集體工,落榜的心情絕對不是僅僅靠沖天一喊就能夠解決的,好在我找到了一個長久的釋放通道,那就是文學。在建筑隊干了五年以后,我應招到煤礦下了井,為的是能夠得到一個國營工的身份。地面的活再重,總能見得了天。而井下環境狹小,施展不開身子,干起活來磕頭碰腳的,空氣中粉塵很大,呼吸都不順暢。以前老以為自己在建筑隊時干的活是最重的,但和井下的勞動強度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前段時間和霍俊明老師交流時談到這些事時,他說:“越是艱苦的環境精神生活越是重要,需要支撐。”礦工們大都有著自己釋放的通道,方式不一樣,但效果卻差不多,皆有曲徑通幽之妙。
大家有的喜歡喝酒,有的喜歡打牌,有的喜歡“嚎兩嗓子”,而我有空就想寫點東西。說是業余愛好也行,說是精神支柱也不過分。我認為這些都是愛好,只要不危害社會,也不存在高低之分。我就這樣一直堅持寫了下來,已經有40多年了。回顧自己的創作歷程,也有一些心得。我開始喜歡散文、小說,后來迷上古詩詞,進廠工作后,又愛上了新詩。一開始學習時,我研究的是艾青、臧克家等詩人的作品,為他們詩中的情懷所深深打動,他們年輕的面孔和從青春的口中吟出的滄桑之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某次下班出廠時我聽到了有線廣播里正在播出北島的《回答》,立刻入了迷,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聽完才踩著濃稠的夜色回家。后來我接觸到了第三代詩人,喜歡上各種風格和流派的作品。有段時間對海子的詩歌特別沉迷,在每周一天的歇班時苦讀加仿寫。那時最渴望的就是能看到書,僅有的幾本詩歌刊物都被我翻得稀爛。最開始,寫詩的題材、風格和語言都比較雜,有人生感悟,也有風花雪月,或者一味地追求抒情,或者一味地追求語言,一味地追求張力和陌生化。我在礦下工作多年,自己出了好幾次工傷,親眼目睹了一些事故以后,愈發覺得礦工的不容易,作品的素材和風格漸漸也轉向以描寫煤礦特別是井下的工作生活為主了。
詩歌該如何寫,幾十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逐漸地我形成了自己的詩歌觀。剛開始在席慕蓉、汪國真等人的詩集大賣時,我就受到了啟發:詩歌首先應該讓人看得懂,才能走入尋常百姓家。對于西方現代派的作品,包括國內的一些學院派代表詩人的作品,我曾非常喜歡并瘋狂地模仿過。有時身邊的家人和工友們會狠狠地敲我一錘子:你寫的詩都看不懂,還叫什么詩,并舉出唐詩宋詞的例子。我當然是會反駁的,可冷靜下來想想覺得他們說的也有些道理。唐朝時“白樂天每作詩,令老嫗解之”,這樣的作品肯定能夠流傳下來。流行并不代表膚淺,我常常思索,如何能夠把作品寫得既好懂,又具備深刻的思想性。我認為最重要的還在于要富有想象力。我一直贊成百花齊放,認為所有流派皆有佳作,所以各家各派的特長都想吸收。我認為新詩發展到現在可以包容百家,但不能變得越來越象牙塔化,只有深度接地氣,不設置閱讀障礙,創作出既好懂又深刻的詩,才會被大眾所接受。
我只有初中學歷,由于自身文化水平所限,再加上平時沒有條件讀書、游歷,寫不出常年在空曠處工作的石油工業詩人的那種特有的開闊來。有些老師說我的作品逼仄,只寫井下勞動場面,我虛心接受批評,同時也想為自己“辯解”幾句:我的作品中煤炭題材只占到總數的五成多,其中至少有一半不是純粹寫井下勞動場面的。我寫煤礦地面的物象、親人、工友和煤礦各種人物命運的作品并不少,也有將以上物象串聯在一起寫的詩歌。比如2024年第1期《詩刊》上刊發我的7首煤礦詩只有2首是純粹寫井下的,也不僅著眼于勞動場面。其余的5首雖都涉及煤礦題材,但并沒有只局限于井下。我一直警惕自己不要因特定身份而刻意自我設限,工業題材的作品有時就是一臺機器的吶喊,或者一顆地腳螺絲的顫栗,多寫勞動場面也是一種必要的呈現。我深知自己的作品肯定有局限,因為知識面、生活面和工作面都太狹窄了,先天不足造成后天難以涉足開闊地,所以就一直想往深處去。只要還寫一天,我就會竭力地揚長避短、提高自己。
在生活中碰到某些令人感嘆的情境時,我第一時間想到的總是某些古代名篇,但現當代新詩就不多了,或許和我持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凡有井水處,皆聽單田芳。”我想,現代新詩要能接近或達到這種效果,何愁不能進入尋常百姓家呢?
(作者系煤礦井下工人、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