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戲》:走進“人戲合一”的生命狀態
《入戲》的編輯過程,于我而言,是一場漫長而深刻的洗禮。最初拿到書稿時,我并未預料到這些文字會如此沉重,又如此光亮。彭林剛老師的筆觸樸實克制,卻像一扇緩緩推開的門,門后是中國戲曲人最真實的人生——那些不被觀眾看到的汗水、淚水,以及長期堅守中的孤獨與執著。
這本書的書名最初并不叫《入戲》,而是叫《梨園拾翠》。這個名字典雅質樸,帶著純粹的傳統戲曲韻味,但在與彭林剛老師的反復溝通中,我們逐漸意識到,“梨園拾翠”在典雅之余略感疏離,對于不太了解戲曲的讀者而言,難免存在距離感。而在對文本的反復閱讀與打磨中,我們達成共識:這本書真正打動人的,是戲曲藝術家們如何走上戲曲舞臺,又怎樣將生命融入戲曲藝術。所謂“入戲”,不僅是舞臺上的表演,更是“人戲合一”的生命狀態——將血肉之軀融入千年程式,在戲曲嚴格的規范里綻放個人的生命光彩。另一方面,以“入戲”為書名,也是戲曲藝術對所有讀者的邀請,邀請他們走進戲曲藝術家的人生,走進廣闊的戲曲天地。
中國戲曲藝術歷史悠久,但在當下,它常被貼上“傳統”與“古老”的標簽,成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藝術”。很多人知道京劇、昆曲,卻少有機會走進劇院、聽懂唱腔、看懂身段。戲曲演員的生存狀態,戲曲本身的傳承困境與藝術價值,往往被淹沒在喧囂的文化市場中。
《入戲》沒有回避這些問題。書中記錄的藝術家,大多年事已高,有的已然離世。他們親歷過戲曲的輝煌,也無奈見證了戲曲藝術在新興文化潮流中式微。他們的藝術成就與精神財富,若無人記錄,很可能隨時間悄然消逝。彭林剛老師通過一篇篇深情的散文,保存了他們的藝術片段,還收集了大量珍貴資料照片。受限于過去的影像技術,這些照片或許不夠清晰,或許已然褪色,卻無不承載著一段珍貴的記憶,更定格了他們的精神肖像。從這一層面講,本書既是一次搶救性的寫作,更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守望。
《入戲》沒有太多戲曲專業詞匯,也不是嚴肅的戲曲名家傳記集。它更像一本“戲曲人寫戲曲人”的私人筆記,帶著日常的溫度,充盈著個人的情感。正因為離得近,才更顯真實,更能動人。這顯然得益于作者彭林剛的多重身份,他幼時在戲校生活,與眾多戲曲演員都有交流與交往。作為京昆藝術的表演者與戲劇研究者,他既能深入藝術內部,理解表演的細節與難度,又能跳出舞臺,看到藝術家作為“人”的完整面貌。
書中50多篇回憶散文,沒有一篇是冷冰冰的資料堆砌。比如,作者向張繼青請教《琴挑》時,張繼青提前備好工尺譜,逐字逐句細摳唱腔,竟忘了爐子上煮著的毛豆,直到燒干才發覺;向江新蓉老師討教《春閨夢》,江新蓉對每個身段、每段唱腔都細致講解、務求講透;黃孝慈在醫院病榻上,生命最后時日仍堅持要把《紅菱艷》的精髓傳授給學生……作者數十年追隨、記錄、書寫,走近戲曲藝術家的生活,感受他們對戲曲的真摯情感,將他們對藝術的執著追求融入日常描摹中。這種寫作,是對戲曲藝術最真誠的致敬,讓讀者看到:戲曲不只是唱念做打,更是一種精神的修煉、一種文化的傳承。
戲曲表演藝術家常說“戲比天大”。在作者筆下,尤其是老一輩戲曲演員,他們的一生既經歷過戲曲藝術的高潮,也熬過特殊時期的低谷,卻始終秉持對戲曲最深沉的熱愛,最終迎來戲曲的復蘇。他們的人生隨時代起落沉浮,與戲曲命運相融,可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無論舞臺上何等光彩奪目,與整個人生相比,那光芒終究轉瞬即逝,臺下數十年如一日的苦功,卻很少為人知曉。《入戲》最珍貴的一點,正是將這些“看不見”的部分呈現了出來。老一輩戲曲演員大多出身貧苦,學藝道路布滿坎坷。如書中寫到揚劇第一代女演員、傳奇人物金運貴,在命運多次打擊下依然創造出獨特唱腔的堅韌。作者不回避她們的苦難,更著力突出那份堅韌與力量。這樣的筆調,不像是在寫“藝術家”,更像是在寫“人”:一群把生命獻給戲的人,一群在命運中抗爭的普通人,他們的故事正是精神力量的生動寫照。
值得一提的是,書中寫到的一些戲曲藝術家并非大眾熟知的“明星”,甚至在某些地方劇種里,他們只是“圈內人”才知曉的名字。比如劇作家袁振奇、琴師張玉成等,正是這些身居幕后的人,為戲曲藝術奮斗了一生,也正是他們,撐起了中國戲曲的半壁江山。他們與舞臺上那些璀璨奪目的角兒一道,共同構成了中國戲曲的當代圖景。
如果你是戲迷,會從中找到熟悉的名字與感動;如果你對戲曲陌生,或許會因它而愿意走進劇場看一場戲。《入戲》并非專為戲迷而寫,它更像一本關于“熱愛”與“堅持”的人生筆記,記錄著一群真實的人,如何用一生時間專注地做一件事,這樣的故事,值得每個人讀一讀。
(作者系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