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類型能為愛情電影“續命”嗎? ——從《7天》的票房與口碑失利談起
圖為《7天》劇照
電影《7天》承載了很多期盼,不管制作者,還是觀眾,都希望能有一部電影“破局”愛情電影市場連續低迷的狀態。該片走愛情奇幻路線,屬于近年很受歡迎的一種類型屬性,亦有出演多部懸疑劇、演技出眾的蔣奇明首擔愛情片男主,然而影片上映后口碑下滑,排片縮水,未能達成預期。
這促使制作者們重新思考:假如故事中的奇幻術失效,奇幻愛情電影的發展是靠更吸引眼球的情節設置,還是更深切真實的情感體驗?
類型生命力應來自類型創新力
愛情奇幻電影是近年來最熱門的愛情電影亞類型。該類型以愛情為主要表現題材,以對愛情的追求和追求愛情時遭遇的阻礙之間產生的沖突為敘事的主要動力,以超自然力構建情感沖突法則:諸如相愛的倒計時、記憶的清除與重啟、觸發愛情的神奇時空和器物等。奇幻設定代替傳統的現實阻礙,成為敘事主動力。
《7天》的敘事策略是奇幻故事中低概念的一種設定:以時間作為情感試金石,看人物如何以愛的勇氣突圍現實壓力。蔣奇明扮演的牙醫陳丑時擁有預知戀愛時限的特殊能力,剩余相愛時長會以倒計時的方式呈現在對方頭頂。當他在診所遇見女孩溫倩并對她一見鐘情時,發現這段感情僅剩七天倒計時。他將此事告訴了溫倩,也擁有這項超能力的溫倩在陳丑時頭上看到的時間卻是一輩子。她決定不將此七天一次性消耗殆盡,而是和陳丑時七年見一次,將情感延宕。
奇幻方向是如何成為愛情電影的主要亞類型的?一個類型的發展一般是從爆款開始的。具體到近年國產愛情片的亞類型分化,青春懷舊敘事與分手創傷敘事曾經構成主要的創作路徑。前者以《致我們終將失去的青春》等電影為代表,后者以《失戀33天》開創的“情感療愈”模式為始,經田羽生導演的《前任攻略》拓展類型邊界,在2017年以《前任3:再見前任》19.41億元票房達至巔峰。隨時間變化,“分手敘事”情緒紅利逐漸散去。
《畫皮》(2008)與《美人魚》(2016)的上映成就了中國愛情奇幻電影的兩次關鍵節點:前者融合古典志怪,通過講述“畫皮容易真心難求”的故事構建東方式暮光之城的美學范式;后者則以后現代敘事解構并重塑童話,最終獲得33.92億元票房(2016年華語影史冠軍),證明愛情奇幻片可問鼎商業頂峰。《畫皮》用古典美學打開中國奇幻愛情電影的大門,《美人魚》則釋放出該類型極大的商業容量,中國愛情奇幻片的美學與產業雙坐標完成。
其后《超時空同居》《交換人生》以偏重軟科幻的方式完成愛情奇幻電影中“奇幻內核”的注入。軟科幻以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人文議題為核心,弱化硬核科技邏輯,常借時空悖論、身體置換等低概念設定重構愛情敘事。域外經典如《時間旅行者的妻子》《返老還童》等,均通過角色特異能力設定和故事中的時間變形處理將“時間倫理”與情感敘事關聯。
從類型不足來說,《7天》倒計時敘事方式在奇幻愛情譜系中過于極簡:一是規則簡單,僅靠頭頂數字單線驅動,時空結構和諸如《想見你》的莫比烏斯環式時空嵌套相比過于簡單;二是時空維度單一,既缺《超時空同居》的雙重物理空間折疊,亦無《重返二十歲》的年輪重構;三是奇觀效果少,全片無奇幻場景構筑,僅懸浮數字難以滿足觀眾的大銀幕期待。
倘若類型電影是一種對預期觀眾的承諾,奇幻愛情片則隱含了三重承諾:奇幻規則的獨創性、視覺奇觀的效果、情感與規則之間的戲劇反應,《7天》僅滿足了最后一項,將“時間變形”簡化為電子計時器式戀愛沙漏。這種極簡策略雖聚焦存在主義命題,卻因類型奇幻的復雜設定兌現不足,疏離了追求奇幻類型敘事節奏的核心受眾。奇幻愛情電影若要繼續成為當下愛情電影的主力,還需在類型生命力上繼續深挖和發展。
類型生命力之外還需要內容生命力
《7天》作為愛情奇幻電影精準投放于“中式情人節”,但上映后排片大幅滑落,顯現出“檔期依賴”模式的邊際遞減。學者梁君健在《中國電影市場檔期的秘密》中對電影檔期作出如下定義:在一定的社會經濟文化條件下,一年中若干個時間段被市場證明為對票房具有重要作用,并且在電影觀眾中形成品牌性的期待和習慣。
電影的精準市場定位將一部電影對準一個細分的受眾群體,需深入了解該群體,根據該群體的具體喜好來設置類型片方向和角色人設。七夕、情人節、520等檔期都是針對情侶群體或喜好觀摩愛情電影的人群,能否在檔期的開始即獲得高口碑,和電影故事深入人心程度密切相關。成熟的檔期對電影產業的發展有非常大的影響力,對于愛情奇幻類型片,檔期也成為影片競爭的關鍵。和其他同類檔期相比,七夕檔的弱勢是缺乏小長假的消費延續性,靠單日情感消費沖動支撐市場(若逢周末可增加48小時消費窗口),該檔期的電影消費并非像春節檔和暑假檔那樣的“剛需”,對口碑的要求反而更高。
從市場的預判來看,這一代觀眾喜歡愛情奇幻方向,但倘若愛情奇幻電影僅將奇觀化作為創作的最主要著力點,電影是否也可能逐漸喪失傳達日常生活情感的能力?奇幻愛情電影的突破,除了類型的生命力,內容的生命力也至關重要。而故事內容生命力的來源,一方面來自古典IP的再創新,愛情奇幻電影《白蛇:緣起》即成功實現了傳統愛情故事的內容創新并獲得觀眾的認可;另外一方面來自對現實生活細節的洞察和提煉,不斷感受、傳承、創新富有中國地域文化特色的愛情內涵,方能完成對愛情片本質的回歸,塑造“具有精神重量與情感深度”的世界。
另外,當下奇幻愛情片市場正顯現分化趨勢,一些電影的宣發端已具體到MBTI人格定位,折射出分眾時代的受眾期待得到精準訴求的滿足。奇幻愛情片對儀式性檔期的退守,終究是產業生態使然,但若將檔期視為創作的前提而非結果,內容的活力恐將日漸枯竭,畢竟真正打動觀眾的,不是檔期訴求,而是穿透銀幕的情感真實。
愛情奇幻電影如何重新出發
愛情是一種社會現象,打動觀眾的愛情電影往往兼具情感真實以及傳達社會最新價值觀念兩個指數,在闡發個人情感的同時完成時代意義的書寫。學者托馬斯·沙茨的文化儀式研究理論認為,商業類型電影最重要的價值不是由自身的特點決定的,而是由其文化儀式功能決定的。每一代觀眾期待從愛情電影看到不同的內容來完成他們內心的文化儀式,曾經的強勢類型校園懷舊青春電影是80后對剛逝去不久的青春時代的集體懷舊,分手系列電影則是對正在經歷失戀創傷的90后的及時療愈。
為何奇幻愛情這一愛情電影的亞類型能構成當下中國愛情電影受眾的集體共鳴,成為他們新的文化儀式?筆者認為主要是從以下三個方面:看見他們的新文化、文化真實和文化觀念的即時表達。
每一代人都需要“被看見”和被理解接納,而年輕一代站在人工智能高科技沖擊的轉型之期,他們面對的世界更為復雜和多元,這一代人的“被看見”不僅僅是粗淺的理解和認同,還需用合適的故事載體和情緒表達出他們內心的深層需求。諸如年輕人對脫離現實的純愛故事興趣減弱,而是更希望在愛情故事中看到社會現實話題的合理融入,渴望看到傳達現實壓力的戲劇碰撞,譬如兩個時代的價值對比,兩種生存觀念的對照,之前愛情奇幻的爆款電影都實現了這一點:《超時空同居》中現實世界的功利異化和懷念純真年代情感的對照,《美人魚》中拓展功利的商業帝國和維護良好生態環境之間的沖突和抉擇,童話敘事外殼下的內核是和現實訴求密切相關的表達。
其次是奇幻愛情片除了通過類型融合完成創意潛能,以及通過當下的真情實感來達成內容的生命力,也需要完成“文化真實”的訴求。從文化真實的需求來看,奇幻題材的突圍則與生態文化定位、地域文化根系的深挖相關。《7天》中將故事發生地模糊為抽象的“焦島”,遠不及換一個富有生態地域特點的具體地方作為故事的發生地。當奇幻場景失卻具體的文化肌理,便可能淪為懸浮的布景板。愛情奇幻要吸引更多的觀眾,奇幻場景須與獨特的地域文化符碼相連。
中國愛情奇幻電影要能達到最大程度的觀眾共鳴,不僅需要在社會理念和價值觀上對當下的年輕受眾有更多的理解和接納,也需要敏感傳達出最即時的新的文化觀念。新一代觀眾比任何前輩都更加接受多元的價值理念,也更為堅持自我,代際的觀念變革正在要求電影人重新測繪電影中的愛情坐標,對當下日新月異的文化觀念即時表達。《7天》在愛情理念上的自我覺醒和更新獲得了不少女性觀眾的認可:溫倩發現對方對自己的感情只有七天,她大膽決定把這七天過成半輩子。這種對情感的延遲滿足其實是電影最為“超現實”的部分,在生活中這種情感很罕見,但也體現了當下女性的價值不再單純“為愛等待”,而在主動制定情感協議規則,并自主進行情感抉擇的內心世界。
愛情奇幻片的創作,也需真正理解當下受眾多元復雜的婚戀觀。以年輕觀眾而言,他們對婚戀的態度早已與前輩們迥異,如果愛情片繼續重復“王子公主幸福一生”的套路,顯然不能讓他們產生深刻共鳴。《愛情神話》《好東西》等文藝電影的反類型文本之所以廣受歡迎,正是借由開放式關系、中年情感等議題打動觀眾,印證了情感真實性的權重吸引力已超越愛情片傳統類型敘事的架構。要真正觸及年輕觀眾的內心世界,需正視其情感邏輯,比如他們對個體邊界的尊重,以及在人際關系中實現的自我成長。
(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電影電視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