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背影》:父親衣襟上的塵土依然在閃光
原標題:父親衣襟上的塵土依然在閃光——《背影》百年的文學啟示
意大利插畫師克拉迪奧為《背影》所作的插畫。資料圖片
意大利插畫師克拉迪奧為《背影》所作的插畫。資料圖片
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寫于1925年10月,原載于當年11月22日《文學周報》第200期。百年來,這篇1500字左右的短文,以質樸的語言、真摯的情感和深邃的生命體驗,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顆熠熠生輝的文學明珠。
文學作品通達而有效的傳播途徑是進入語文教材,因為其讀者受眾是一屆又一屆綿延不斷的學生。百年來,《背影》被選編進入各種各樣的中學語文教材,得到語文教育界的高度推崇,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中學生讀者群,當之無愧地成為家喻戶曉的經典名篇。早在1930年,趙景深先生就將《背影》編進當時的初級中學混合國語教科書,從此之后,這篇散文成為經典語文教材的必選篇目。
一百年間,《背影》經歷多重闡釋與意義增殖,從“孝道范文”到人性解放的象征,再到當今社交媒體上“父親節必轉篇目”,其經典化過程揭示出文學永恒價值的生成密碼。《背影》也從中學課本走向更為廣闊的文化場域,影響力遠遠超越文學本身,成為中國人情感結構的一種文化符號。在文學觀念與寫作技巧發生變化的當下,重新審視《背影》百年生命史及其內蘊的文學密碼,不僅是對經典的致敬,更是希望能夠提供一種創作鏡鑒,為當代散文創作尋找一種可能的突圍路徑。
《背影》之所以能夠穿越時空,深深觸動讀者的內心,關鍵在于作品蘊含著豐盈而真摯的情感。朱自清以質樸而細膩的筆觸,將父親那略顯笨拙卻飽含深情的背影刻畫得令無數讀者為之動容。在浦口車站送別那個特定的情境下,父親蹣跚的背影成為一種愛的象征,承載著父子之間難以言表的回憶和深情。
為文之道,很忌諱的一點是情感虛假、流于表面,或者追求所謂的眼球效應,刻意編造離奇情節,堆砌華麗而空洞的辭藻,卻忽視了情感的真實表達。要創作出像《背影》這樣真正打動人心的文學作品,必須以真摯的情感為基石。作家應當深入生活,在生活的洪流里用心體悟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系,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都需要以本真的狀態呈現在文字之中。
朱自清在《背影》中巧妙地選取“背影”這個意象,以兒子的視角聚焦父親的背影,展開對父親形象的塑造與情感的抒發。“背影”本是生活中頗為尋常、容易被人忽視的細節,卻成為這篇散文的核心意象。通過背影這個精巧的視角,朱自清塑造了一個立體而豐滿的父親形象,展現了父子之間深沉而復雜的情感。
散文創作往往容易面目雷同,辨識度不高,一個重要原因是視角的平庸。一些作者習慣采用常規的敘述方式,對事件進行流水賬式的記錄,對人物進行臉譜化的塑造,導致作品缺乏一種新意與深度。好的散文,應當像《背影》這樣,善于從生活中發現那些獨特而細微的切入點,探尋那些被忽視的角落,以新穎的視角觀察、思考和表達,重新審視我們熟悉的世界,發現其中蘊藏的新奇與美好,為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體驗。
閱讀《背影》,其質樸的語言風格令人印象深刻。作品通篇沒有晦澀難懂的詞匯,沒有冗長繁復的句式,而是如話家常般地講述著那個父子車站送別的故事。如“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通過一種簡單的白描手法,寥寥數語勾勒出父親的穿著打扮,讀者在腦海中能夠清晰地浮現出父親的形象。“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這些語句完全是一種直白而真摯的表達,毫無雕琢之痕,卻將一個兒子內心的感動與愧疚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背影》中這些質樸的文字告訴我們,優秀的文學作品不必依賴華麗的辭藻堆砌,平凡的文字同樣可以傳遞深刻的情感與思想。如果語言浮夸,辭藻華麗空洞,句式繁復、纏繞,文章晦澀難懂,就失去了文字應有的自然與溫度。散文創作在語言上應當回歸本真,展現出文字質樸、醇厚的力量,讓讀者感受到文學的溫度與魅力。
《背影》的敘事結構看似平鋪直敘,實則蘊含著強大的敘事張力。文章以時間為線索,從奔喪、父親為兒子忙前忙后,到送別、望父買橘等情節逐步推進,情感也隨著敘事的展開逐漸升溫。作品開篇以“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一句,如刀鋒一般冷峻劃開了血緣親情關系中的冰層。現實生活中的父親朱鴻鈞并非傳統意義上慈父的典范,他因納妾風波丟了公差,又擅自領取兒子工資等家庭瑣事,導致父子之間多年冷戰。父親來信提及“大去之期不遠矣”,觸發朱自清的愧疚之情,他寫下此文表達自己的懺悔之意。“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朱自清真誠凝視人性弱點,懷著悲憫之心書寫父子之間的倫理親情,又始終為尊嚴留有余地。這種父子之間隔空對話的敘事藝術既賦予作品深層魅力,又緩解了父子之間的緊張關系。1928年秋,父親讀到開明書店寄贈的《背影》時老淚縱橫,手不住地顫抖。作者在敘述過程中,并未刻意渲染,而是以舒緩的節奏,將一個個生活場景細膩地展現出來。然而,正是在這種平淡的敘事節奏下,情感的暗流在悄然涌動,直至“背影”出現時達到高潮,父親那深沉的愛如洪水般洶涌而出,讓讀者深受觸動。
《背影》的創作,不盲目追求敘事的戲劇性和緊張感,不過度依賴曲折離奇的情節設置和快速的情節推進,而是注重情節之間的內在張力和情感的自然鋪陳。作品以平實的敘事節奏,精心雕琢生活細節,在平淡之中積蓄情感力量,使情感表達更加深沉、持久且富有回味。
《背影》雖以父子情深為中心主題,但所蘊含的情感內涵具有超越個體家庭的普遍意義。“五四”時期,一大批新文學作家對以父權為代表的家族制度進行猛烈的攻擊,視其為封建道德禮教的淵藪。《背影》的出現矯正了這一偏激的姿態,著重書寫父慈子孝的倫理綱常,傳續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合乎人性和倫理道德的優良傳統。朱自清通過《背影》告訴讀者,文學終究是要表現人性的。父子之間的矛盾、隔閡與最終的理解和眷戀,不僅僅是朱自清個人的情感經歷,也反映出當時社會中許多家庭面臨的共同問題。這種主題的普遍性使得《背影》能夠超越時空的限制,與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讀者產生情感上的共鳴。
這篇作品沒有局限于或者止步于展現個人的小情感、小生活,而是善于從個體的情感體驗出發,挖掘其中具有普遍意義的情感內涵,對社會現實和人類共同的精神世界展開思考,從個體的小我走向社會的大我,從個人的情感抒發上升至對人類共同情感和命運的關注,實現主題的升華與突破,從而為散文創作開辟更為廣闊的空間。
《背影》誕生百年之際,當技術主義者高呼“文學終結論”時,朱自清筆下那個“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的模糊背影依然如燈塔般矗立,昭示著文學具有花樣翻新技術不可替代的人性之光的特性。那些愧疚與原諒、軟弱與堅忍相互交織的復雜情感,唯有通過生命的真誠凝視與樸素書寫才能得以呈現。當下散文創作若想走出迷津,或需要重新撿拾《背影》帶給我們的啟示,在父親撲打衣襟塵土的氣息中,在月臺橘子酸澀的余味里,用文字的微光照亮我們當下的生活。
(作者:張堂會,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