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4年增刊|李文博:那島,那家,那軍營
常言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話還真不假。
隨著時間的推移,年代的更迭,遍布大江南北、雪域海島的軍營像是閱盡世事滄桑的老人,默默地送走一批又一批的老兵,又迎來一批又一批的新兵。隨著軍隊數次大規模地精減裁撤,好多營房已是人去樓空,但縱使斗轉星移,歲月斑駁,在高清衛星地圖上,依然找得到那一處處星羅棋布的營房——那是真正的“不動產”,那是千萬退役軍人心中的圣殿、鐵打的“家”啊!
一
從戎20載,我住過的營房不下十余座,每座營房都見證了自己一段難忘的軍旅歲月。多年后,驀然回首,細細數來,印象最深的除了大別山下那所讓我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軍校外,應該就數渤海深處的小島上那兩座最不起眼的營房了——一座是駐扎在南村的新兵連集訓隊,一座是駐守在北村的守備營營部。
我當兵所在的島叫大欽島,面積約6.4平方公里,海岸線長14.5公里。島上一個鄉轄東村、北村、南村、小浩村4個行政村,總人口4千余人,是中國海帶之鄉。大欽島位于山東省煙臺長山列島北部五島(砣磯、大欽、小欽、南隍城、北隍城)中心位置,南距蓬萊53公里,北距大連54公里,是渤海鎖鑰京津島鏈上極為重要的一環。1985年部隊整編前,大欽島是駐軍師部所在地,再往前推是大欽守備區指揮中心。我入伍的那年冬天,北五島駐軍剛由一個師整編為一個團,那座巍然矗立的師部機關大樓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團部機關大樓。
我所在的新兵連在大欽島南村唐王山腳下,典型的蘇式營房,平頂石頭墻,方正規整,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從東往西成階梯狀,依次為一、二排宿舍、連部、軍械庫和三排宿舍,后面是操場,操場北面是炊事班、伙房和飯堂(兼俱樂部)。飯堂的石頭墻上用紅漆刷寫的 “以島為家,以苦為榮” 八個大字格外醒目。記憶中,每次開飯前唱完一首歌后,連值班員在飯堂前布置任務,最常說的是“早飯后扎腰帶穿大頭鞋帶馬扎筆記本到飯堂集合”或是“晚飯后扎腰帶穿大頭鞋到飯堂點名”??梢?,在島上大頭鞋是多么重要的個人裝備,飯堂之于新兵又是多么重要的活動場所??上У氖?,有一天,我的重要的個人裝備竟不翼而飛,這給后來我的新兵連生活帶來很大的困擾。
紀律嚴不嚴,想想新兵連。新兵連,那是一座淬火成鋼的熔爐,也是脫胎換骨之地,那是由一個老百姓向一名合格軍人過渡的跳板,是每一個軍人邁開軍旅生涯第一步的搖籃。在新兵連,你身上所有的自由與散漫、任性與偏見、個性與棱角,都會有人替你“修椏”“打磨”。
紀律嚴也就算了,因為思想上早有準備,入伍前,村子里的幾個退伍兵早就給我灌輸了不少的“經驗”,然而,新兵連的艱苦程度還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都說南村新兵連苦,苦就苦在缺水、缺陽光。新兵連和村里漁民共用一口淡水井,說是淡水,喝到嘴里卻是苦咸的,不夸張地說,吃用這樣的水蒸出的饅頭,連咸菜都省了。化學常識告訴我們,這樣的水中鈉鎂硫鐵等礦物質元素肯定是嚴重超標的,長期飲用對人體健康的危害不言而喻。可即使是這樣的水也是不夠用的。輪到新兵幫廚時,說穿了就是給炊事班不停地打水。兩個新兵用小推車推著鐵皮水箱順著北面陡峭的山路下到村子里的水井邊,用長長的井繩掛著個水桶往上汲水,有時井口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提水時兩只腳必須踩穩了,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把一把地往上提。遇到打水的人多時,還得發揚風格讓老百姓先打,打一箱水往往要等上更長時間。水箱打滿后,兩個新兵一個推車一個拉車,沿著崎嶇的上坡路,往上拱呀拱……炊事班的兩口大缸,像是兩個無底洞,印象中總是打不滿。
南村新兵連的白天似乎格外短,尤其是冬天,一到下午2點多,太陽就被唐王山頭擋住了,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其實,唐王山高僅202米,這個高度若是放在山區或陸地真的太不顯眼了,但因是從海上突兀而起,是純海拔,自然就有了大山的雄姿和巍峨的氣勢。相傳,當年,唐太宗李世民御駕東征途經此島,發現該山氣勢雄偉,仙霧繚繞,頗有帝王之氣,遂命大軍登島休整。在登此山時,看到開路士兵的衣服多被滿山的刺槐刮破,遂下旨:“此山刺槐辭刺,欽此!”說來奇怪,接下來,山上所有的刺槐不知不覺都伸展出柔軟的枝條,擁抱勞師遠征的將士們。此后,山上刺槐再無刺長出。登峰后,唐王手搭涼篷向東方瞭望,但見水波不興,海天一色,心情大好,遂命隨從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勒刻棋盤,與諸將排兵布陣,展開博弈。激戰猶酣時,炊事兵報告,“山上水源不繼,難為無水之炊。”唐王穩穩地落下一枚棋子后,起身正色道:“朕代天立命,凡天下萬物,莫敢不從?!闭f完捻須從容踱數步,手指腳下一處,道:“此地掘井便得龍泉。”眾軍士鑿石掘地數尺,果然涌泉噴出,水質清冽,飲之如飴,士氣大振。
因唐王在該島傳過數道欽命,故而得名欽島,為區分北鄰的一個小島,就有了大欽島和小欽島之名,那座山也就有了唐王山這個氣度不凡的名字。在新兵連時,我曾爬至山頂尋找傳說中的帝王棋盤和龍泉井,可惜無功而返。龍泉井雖未找到,但島上駐軍挖的數口“愛民井”卻是真實存在的。
因為短暫,所以珍惜。新兵們就抓住中午難得的陽光充足的時刻,紛紛拎出沉甸甸的翻毛大頭鞋(高寒地區及海島駐軍“特殊待遇”),以班為單位整齊地擺放在宿舍前晾曬。一天下午,全連拉到南北兩村中間的開闊地進行戰術訓練,摸爬滾打至傍晚才收操?;氐竭B隊后,準備換上大頭鞋暖和一下凍麻木了的雙腳,忽然發現我們班晾曬在門前的10雙大頭鞋少了4雙,其中就有我的一雙。天吶,這可是新兵的“大件”??!報告班長后,班長不讓聲張,他可能覺著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班長姓李,名洪利,河南獲嘉人,是從小欽島連隊作為優秀骨干被選派到大欽島新兵連訓練新兵的,他才是第二年兵呢,正是要求進步的時候。在當天晚上的班務會上,我對外出訓練前忘記提醒全班收回大頭鞋,沒盡到副班長職責(協助班長管理班里的內務工作)做了深刻檢討,并提出“引咎辭職”。班長安慰我說,“這不該你的事,其他班排也丟了好幾雙,咱新兵連營房沒有圍墻,今天全連拉出訓練,可能早被拾荒的人瞅上了,以后注意點就行了?!蔽倚睦锇到?,班長哎,我倒是希望有“以后”,可入伍第一天您就告訴了我們,大頭鞋屬個人貴重物品,三年配發一雙,丟失不補,可要保管好了噢。這讓我們上哪兒找“以后”?。∵^了幾天,好心的班長不知從哪兒找來一雙舊布棉鞋送給我穿,被我婉拒了,因為班里還有3個弟兄沒有棉鞋穿,有難同當啊。此后,無論訓練執勤,還是集會學習,數九寒天,一雙單薄的解放鞋楞是被我咬牙穿到新兵下連,沒叫一聲苦,沒掉一次隊。這以后再聽到值班員那句“穿大頭鞋到飯堂集合”的通知,心里就莫名的失落,腳趾就隱隱作疼。
部隊上有“當兵不站二班崗,當官不當副班長”一說,意思是第二班崗和倒數第二班崗睡得不上不下,副班長這個差事活不少干,說了不算,還里外受夾板氣。有一天晚上就輪到我這個副班長站第二班崗(營區崗)。那晚,西北風裹著細碎的雪花打著旋兒往解放鞋里塞,凍得腳麻疼麻疼。半夜時分,指導員打著手電查崗,發現我穿著解放鞋佇立在雪地里,問我怎么不穿大頭鞋,我不敢說實話,吞吞吐吐地說,“我……我腳……腳老愛出汗?!敝笇T打趣地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边€特地囑咐我勤活動一下,別把腳凍壞了。我嘴上說沒事的,可不聽話的眼淚卻早已在眼眶里打轉了。
寫此文時,我特地問了在深圳發展的一個新兵班的戰友,問他是否還記得新兵班丟大頭鞋的事,是丟了4雙還是6雙,他說有丟鞋一事,印象不深了,咱們班好像是丟了4雙,他的沒丟。他說這么多年你還記得這事啊。我說,你印象不深那是你沒嘗過腳趾頭挨凍的滋味??!他哈哈一笑道:天欲降大任于你,必先苦你心志,凍你腳趾……
二
春節前,新兵下連。我被分到了位于北村半山腰的大欽守備營營部。
北村相對南村要“繁華”得多,這里是鄉政府所在地,也是剛整編后的守備一團團部所在地,有碼頭,有郵局,有醫院,有軍人服務社,有大澡堂。在街上也能時常看到穿喇叭褲戴蛤蟆鏡留披肩發的時髦姑娘,感覺生活一下子就“五谷豐登”起來。
大欽島鄉政府是一棟淺灰色的三層小樓房,這在當時島上除了團部的五層大樓,就算是“豪華”的建筑了。緊鄰鄉政府西面的守備營部,營房和南村新兵連的營房建筑風格差不多,也是清一色的石頭墻,不同的是以紅瓦為主,最后邊依山的一長排房子從東到西依次是營部報道組、大會議室、直屬通信排、總機房、軍械庫、營部書記室等;中間的一排房子是營部通信班、營部會議室、營首長辦公室及宿舍等,東邊是大操場;前面一排房子是倉庫、飯堂、伙房和炊事班。
營部最大的便利條件是用上了自來水(水塔自供),再也不用費事巴力地出公差為打水而忙活了,水質也明顯比南村好了很多;其次是通信方便,通過營部總機轉接,經海底電纜傳輸可以和分散在各個島上的老鄉戰友通上話。天氣好的話,跑北五島航線的“203”客船隔天一班,極大方便了進出島的軍民,也方便了島上日常生活必需。
出公差到碼頭接人或接物是大家爭搶的差事。午飯后,或步行或乘“大解放”來到碼頭,手搭涼篷遠遠地看到滿載希望的“203”從海天相接處的一個黑點,慢慢駛來,慢慢變大,一直到輪船靠岸,需要幾十分鐘,等待的時間雖然慢長,但大家依然興致勃勃。最引人注目的是郵政人員從船上卸下的那一個個裝滿報刊書信的墨綠色帆布袋,于是就默默地想,這千封家書可有我的一封?那個年代書信是駐島官兵與外界聯絡的唯一工具,寫信、收信、回信、盼信是官兵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以至營部周計劃上都會安排一到兩個晚上用來寫信。遇到大風天氣,十天半月不來船,那是十分令人崩潰的事。但倘若能攢上幾封信也還是很開心的,最悲催的是看著身邊的戰友左一封、右一封地拆信、看信、傻笑,而自己卻“顆粒無收”。而更慘的是數星星望月亮地盼來的一封書信卻是女友的吹燈信!因大風停航耽擱鴻雁傳書引起女友誤會而吹燈是常有的事。我曾親眼目睹身邊一位戰友兩個月才收到一封家書,是不是情書不知道,反正他看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飯都不吃了。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收信時”。
營部通信員從碼頭分回一大挎包報紙書信,然后再分發給各連隊,由連隊通信員送到收信人手里。遇到眼熟的情書,通信員往往要拿捏戰友一把,不遞支好煙陪個笑臉說一堆好話是拿不到信的,所以戰友們對通信員往往是既愛又恨。
三
2018年9月8日下午,老守備一團的機關直屬隊及部分營連的戰友相聚蓬萊,準備第二天登船進島,重返一別數十年的大欽島。
在重逢喜悅的人群中,我一眼認出了老團長孫永貴和老政委陳孝金,一別30年,盡管兩位老首長的發須白了不少,身板也不似從前挺拔,但精氣神仍在,不難認出。一一敬過軍禮后,我邀請兩位老首長一起合個影,老首長欣然同意,我站在他倆后面中間位置,自然地把兩手搭在他倆的左右肩膀上,這個小小的舉動事后令我自己都感到吃驚,這若放在當戰士時是不可思議的事,這兩位可是曾經叱咤全團、威嚴有加的團首長啊,就是借幾個膽也不敢和他倆“勾肩搭背”的呀。時間,最終填平了地位的溝壑,歲月,最終讓一切榮耀歸如平常。
晚上聚餐,團首長致辭, 戴眼鏡的老團長孫永貴講起話來依然沉穩儒雅;老政委陳孝金講起話來依然干脆利落,他是在師職領導崗位上離休的,離休后喜歡上了攝影,并且已小有成就,生活過得非常充實。陳政委在致辭中談了自己退休后的心態:我把七十當十七,我把退休當假期,我把公交當奧迪,我把家里當巴黎,我把老婆當上級,我把孩子當知己,我把戰友當兄弟……引得掌聲喝彩聲一片。
次日,因海上刮起6級大風,進島計劃泡湯了,大家望島興嘆,抱憾而歸。
2020年7月29日,我隨煙臺璜山書院院長邢紀波先生親友團一行十多人去了一趟魂牽夢縈的大欽島,那是我自1989年考上軍校離島30年后第一次返島,終于圓了我的回島夢。
在駛往北五島的“尋仙號”客輪船頂甲板上,近4個小時的航程,我幾乎站了一路。一碧萬傾的大海,被螺旋槳犁開的浪花,在頭頂盤旋的海鷗……一切都似曾相識,一切都那么新奇,如同穿越時空,讓我忘卻了所有的疲憊。從眼前掠過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島嶼,我還能一一叫出它的名字來,身旁的船大副對我豎起了大拇指,直夸我這個老兵記憶力好。其實,生命中,有些東西是不需要記憶的,因為它早已刻在了骨子里,融進了血液中。
船一過砣磯島,我就從船頂下到了船頭位置,瞪大了眼睛注視著前方。近了,近了!隨著大欽島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眼前,唐王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張開雙臂撲面迎來,我心里一時竟生發出“近鄉情更怯”的情愫。待船靠穩碼頭,雙腳踏上碼頭的一剎那,我脫口而出:“大欽島,我回來了!”
四
時值盛夏,島上氣溫明顯比陸地低了幾度,傍晚的天氣更是涼爽宜人。
我們一行入住離碼頭不遠的洪濤漁家樂,后面山半坡上就是我當年的“家”——大欽守備營營部。巧合的是原營部通信員馮衛明也住在這里,而且住了一段時間了,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攜家人從安徽千里迢迢來島上避暑,已成這里的??土恕鹩阎胤?,分外眼紅,說不完的往事,道不完的舊情。馮衛明儼然主人般給我們一行沏茶端水,好一通忙活。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那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的時間。次日,我起了個大早,在馮衛明的陪同下小步快跑上山,透過稀疏的槐樹林,遠遠看到了熟悉的三排營房——我的營部,它像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無言地注視著我們的到來。三步并作兩步來到老營部跟前,營房框架沒變,只是偌大的操場上鋪滿了一地的碎石塊和一捆一捆的綠色尼龍繩,營房門窗已是面目全非。值得欣慰的是,營部東山墻上的那塊大黑板還在,雖然早已成了“灰板”,但模樣還算完整,這可是我當年的“陣地”啊,在這塊陣地上,我用稚拙的粉筆字出過一期期的黑板報,有軍營動態,有生活常識,有勵志名言……也算給軍營生活增添了一抹文學色彩吧。聽馮衛明說島上部隊精減后,空置營房大都租給了駐地的漁民,用來放置加工好的海帶,大都做倉庫用了,操場上一片毛棱石塊也是用來晾曬海帶的,而綠色尼龍繩則是養殖海帶用的主要載體。駐足通信排宿舍前沉思良久,我試著從門縫里看一看我當年的床鋪位置,但見滿屋都是一垛垛黑黢黢的海帶,令人不勝唏噓,這可是曾經安放我們青春的地方呀!
曾記得,就是在這個房間里,營教導員汪信宏經常過來關心過問我的文化課復習情況,鼓勵我樹立信心,練好軍事技能,爭取早日考上軍校;就是在這個房間里,我的無線報話班長徐傳君像兄長一樣,坐在我的床鋪上和我促膝談心,為了讓我有充裕的時間復習文化課,他很少派我的公差,班里人手少時,他寧可派他自己的公差。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班長出公差去碼頭卸煤,直到開晚飯時間了還沒有回來。我們班幾個兵就想當然地認為班長可能到附近的兄弟連隊找老鄉吃晚飯了,就沒給他留飯。哪知,我們剛吃完飯回到宿舍,班長就灰頭土臉,一身疲憊地回來了,在得知他還沒吃飯后,我們愧疚的心情無以言表,低著頭做好了挨批挨罵的準備??砂嚅L并沒有發火,只是輕輕地說了聲“沒事”,拉開抽屜翻出一包方便面來,讓我幫忙煮一下,然后去洗刷了。這以后好幾天我們都不敢直視班長,班長發現不對勁,就主動找我們談心,說“小事一樁,不要放在心上。”臨近退伍前的十多天時間里,班長每天一如既往地早早起床打掃院子,內務整得一絲不茍,常常整天地把自己關在小會議室里伏案寫著什么。營領導本來想留班長再超期服役一年的,班長考慮到自己再不走會影響到班里兵的進步,就堅決要求退伍。臨離隊時,班長親手送給班里每個人厚厚的一本用復寫紙工工整整謄寫的《軍旅感悟》,動情地說,“馬上要離隊了,沒有什么送給你們的,我把自己積累的4年的部隊工作生活經驗整理出來,希望對你們以后的成長有所幫助。”
手捧班長贈送的這份珍貴的“禮物”,倍感溫暖,倍添力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更加嚴格要求自己,處處以班長為榜樣。在班長退伍后的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軍校,自此告別了朝夕相處3年的海島。3年的海島生活,雖品嘗了很多的苦,但也是最值得回味的精神高地。尤其是班長的“禮物”,更是一生中的寶藏,它像一面鏡子,更是一把尺子,讓我時時用它去校正步伐、丈量人生。
五
入島的第二天上午,我還特意去了當年的新兵連駐地南村轉了一圈。當年島上最落后的南村已是舊貌換新顏,如今先進的海水淡化工程早已結束了全村百姓喝苦咸水的歷史。新兵連營房已建起了高高的圍墻,用途也和其他閑置的營房一樣,早就服務于島上經濟建設了。我凝視著熟悉而又陌生的老營房,心里五味雜陳,這座營房于我有著特別的意義。就是在這兒,經過3個月嚴格的新兵連訓練,我戴上了五星帽徽、紅領章,成為了一名合格的軍人;又是在這兒,我參加了團通信集訓隊為期4個月的報話訓練,厚厚的一本軍語密碼,我通過定位記憶和趣味諧音聯想,用了不到十天時間就全部熟練背了下來,成為全集訓隊最快上機操作發報的學員,結業考核連續收發報300組加密軍語無差錯,無線電通信理論考核第一名……為此受到團通信集訓隊嘉獎一次,那是我軍旅生涯獲得的第一個榮譽,雖是一個小小的嘉獎,但感覺遠勝過后來榮立的三等功。
這里曾是多少熱血男兒青春激揚,意氣風發的練兵場、競技場,如今,雖遠去了鼓角爭鳴,遠去了震天的口號聲,但一代代守島官兵“以島為家,以苦為榮,奉獻為本,祖國為重”的老海島精神沒有遠去,官兵們站崗巡邏、訓練比武的雄姿風采沒有遠去,島上一條條的戰備坑道,四通八達的公路,連同一口口水井,一個個可歌可泣的愛民故事,無不見證了歷代守島官兵對祖國、對人民的鐵血忠誠和奉獻犧牲。此情大海作證,高山可鑒。
當天下午,待陽光柔和下來,我們一行乘車穿過北村坑道來到東村。東村海灘上鋪滿了五彩斑斕的球石,一顆顆圓潤光滑,晶瑩剔透,隨手抓起一把一顆都舍不得扔掉,只是隨著人們環保意識和能源意識的增強,近年島上加強了對球石的管控,游客只可把玩,不可帶走。看來“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钡囊饩骋仓荒茉谠娭腥ヮI會了。
沿環山路我們乘車繞上了東村最高峰——翁翁郁郁的大頂旺。大頂旺是大欽島的制高點,稍高于唐王山,森林覆蓋率達70%以上。站在山巔觀景臺上,環顧四周,大欽島全貌盡收眼底,南眺砣磯島,北瞰小欽島、南北隍城島,但見平坦無垠的海面上呈現出醉人的寶石藍色,薄霧如輕紗般繚繞諸島,如夢如幻,極目北望,旅順老鐵山若隱若現。一陣山風吹過,負氧離子極高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我不由地大聲喊出: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想想自己曾在此守島3年,如此美景,竟渾然不覺,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不識海島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島中?
我掏出手機360度拍攝了一圈海景后,微信視頻連線遠在千里老家的母親,電話接通后,我讓母親看看這是哪兒,想不到80歲的老母親竟一眼認出,說“你去長島了嗎?大海就像在眼前一樣?!闭f來話長,那是我入伍后的第二年初冬,母親一個多月沒收到我的來信,想兒心切,秋收后曾從沂蒙老家車船勞頓去大欽島看望過我,路途所經受的種種艱辛和困頓至今記憶猶新。聽母親說,她乘長途汽車到達蓬萊的當天,海上突然起了大風,大小船只停航,她被困在條件簡陋的招待所,一呆就是5天,幸好從家里帶了一包袱地瓜干煎餅和兩個咸菜疙瘩救饑,一天3頓飯煎餅蘸白開水吃。傳說中的仙境蓬萊閣就在眼前,母親也沒能進去逛一逛,一來坐不上船焦急沒心思閑逛,二來還是舍不得那兩元的門票錢。母親天天一大早就去碼頭打聽有沒有進島的船,然而,得到的都是失望的消息。挨到第六天時,眼看帶的煎餅所剩無幾了,午飯后,幸好打聽到我所在營部的一個探親歸隊的臧姓老兵,就跟隨他乘上了去北五島給駐軍送給養的登陸艇,乘風破浪,經過數小時的顛簸,于傍晚時分終于抵達大欽島。碼頭上,見到面容憔悴,身體虛弱到極限的母親那一刻,心疼、難過得我跪下的心都有了。在島上住了一周,母親惦記家里的父親和她喂養的那些雞狗鵝鴨,最主要的還是怕影響我工作,高低要回家去。臨走前的那天晚上,母親對看望她的營領導說,“臨走我就一個要求,托拜(拜托)您拿著孩子像小樹一樣,替我削巴得直直立立的啊?!钡人妥咦詈笠粋€話別的戰友,母親關上房門,小心地拆開縫在褲腰上的一個卷了數層的小布包,取出一卷10元面值的“大團結”,沾著唾沫數了兩遍,一共90元,悉數遞給了我,我堅持不要,母親說,“也沒有多,這點錢你拿著添沫著(幫襯)買點書本和營養品吧?!闭f完把錢硬塞到了我的手里。我當戰士時每月津貼12元,加上5元海島補助共17元,這90元可是相當于我近半年的津貼呀。攥著帶有母親體溫的一卷鈔票,我百感交集,這些錢幾乎是父母一個秋天的勞作收入啊,在被大風困在蓬萊招待所的5天時間里,母親寧愿三餐清水泡煎餅,也沒舍得花一角錢買碗菜湯喝,更沒想動腰里的一文錢,而對兒子卻是這般地慷慨!親娘哎,自此一別,山高水長,斷鴻聲里,欄桿拍遍,我該怎樣報答您的推燥居濕之恩呀……
視頻里,母親用粗糙的手揉了揉眼睛,感慨地說,“眼時(現在)社會多么發達,要是你當兵那霎來(那時)有個手機該多好,也不用寫信盼信了,編幾個字一按就收到了,想了就撥個電話看一眼,也用不著遭那些罪漂洋過海去看你了……”母親高小文化程度,是村子里她那個年紀中最早用上智能手機的,用她的話說,隔千山萬水還能眼瞅著說話,這要擱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好年景好日子都讓她趕上嘍。
“登上大頂旺,俯瞰北五島。仙境美如畫,心潮逐浪高?!痹诋斕斓穆眯腥沼浬?,我由感而發。
大欽島,我心心念念的第二故鄉,老營房,老兵心中永遠的家,我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