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現代讀者讀懂、讀通經典, 就是了不起的文化傳承工作
莫礪鋒:南京大學人文社科資深教授。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會委員,中國唐代文學學會顧問,中國宋代文學學會名譽會長
卞清波:哲學博士,編審。現為江蘇鳳凰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出版部(國際拓展部)副主任
我的提問邏輯,有讀者邏輯、編輯邏輯和學術出版人的邏輯,比較綜合、比較駁雜。提問主要圍繞三組關系展開,事關我自己對于莫礪鋒老師治學特點的認識。
——卞清波
只有全民閱讀,經典才真正有意義
卞清波:第一組關系,是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的關系。
我看到您在《杜甫十講》中的“代跋”,專門講“杜甫的文化意義”,對聞一多從文化角度高度評價杜甫深表贊同;您的《杜甫評傳》在把杜甫當作一位偉大的文學家來進行評述的同時,著重闡明他在思想方面的建樹,對杜甫與傳統思想文化的關系也予以特別關注。您還從文學的角度研究理學家朱熹,出版《朱熹文學研究》。您的文學研究因此給人格局宏大的感覺,同時又不失精深(像《江西詩派研究》的開創性和經典性已廣為人知)。這背后一定離不開深刻的認識。
您如何認識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之間的關系?它們是彼此補充的嗎,是否也存在某種張力?您在自己的學術研究中是否有調和或融合這兩種傾向的自覺?或者您是否認為,這種調和或融合也應成為文學研究者的自覺?
莫礪鋒:我認為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之間是從屬的關系,文化是大概念,文學是小概念,或者說文學是文化的一部分,但文學研究是獨立的學科。從事文學研究,范圍不能太廣泛,這樣會影響文學研究的精深度。我主張文學研究始終要有一定的文化背景,比如我們從事古代文學的要研究杜甫,一定要去關注杜甫生活的那個時代的大的文化背景和經濟背景。與此同時,雖然我們做研究時要關注杜甫生活的文化背景,但那不是我們研究的重點,我們研究的重點依然是杜甫的文學和思想。
學者的研究,有的人研究面寬一些、廣一些,有的人鉆得精深一些,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有的人為了取得更精深的研究成果,可能研究范圍比較小和專精。比如有的人專門研究版本,我認識中華書局的一個老編輯劉尚榮先生,他主要研究蘇東坡詩詞、文章的版本問題,他在這方面鉆得很深,但你要問他蘇東坡生活在新舊黨爭下的時代背景,他可能就不太關心。我認為一個學者或者一個課題的研究可以不關心這些,但是作為整體的學術研究,讀者對我們的要求不是這樣的,我們要拿出一個更全面的結果。所以對于一個學者來說,你不能脫離文化的背景,脫離文化背景后很多東西就說不清楚了,但是你也不能光研究文化背景,反而對作品本身鉆得不夠深,這也不好,學術界是有分工的,但是綜合來看,它應該是全面的。
我認為我個人的研究是居于中間的,我并不偏向某一方面,也不專于研究某一個人。我雖然專門研究唐宋文學,最喜歡唐代的杜甫、宋代的蘇東坡,但是唐宋的其他詩人我也是同樣關注,我的研究是比較中觀的。
卞清波:第二組關系,是學術研究與大眾普及的關系。
電視流行的時代,您從課堂走進《百家講壇》;大眾出版需要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尊重市場需求,您理解支持;您走進四川眉山三蘇祠博物館、杜甫草堂和中小學校,開展文化講座。這些都獲得了極好的反響。您作為學者,又給人格局宏大的感覺,同時又時時處處彰顯自己的風采。
要知道,有人是喜歡把這兩者對立的,有人把大學看作“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象牙塔”,強調“為學問而學問”。您如何看待這種“為學問而學問”的態度?您如何理解學術研究與大眾普及之間的關系?
莫礪鋒:對于學者個人來說,學術研究和大眾普及完全可以不兼顧,比如像陳寅恪這樣的學者,他的時間和精力用來做精深的專題研究可能更有價值,但對整個學術界來說是必須要兼顧的。我本人之所以比較兼顧學術研究和大眾普及,是受到我老師程千帆的影響,因為程先生本人就是這樣做的,他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就已經兼顧學術研究和大眾普及了,這也跟他的夫人沈祖棻有關系。沈祖棻的《宋詞賞析》可能是最受學界歡迎的鑒賞性著作之一。我記得20世紀80年代,古代文學專業的本科生、研究生幾乎人手一冊,主要她賞析得好、她的詞填得也好,那個年代兩位先生就開始編輯《古詩今選》,把他們認為最好的詩歌選出來,用最通俗的方式,加上注釋、講解,呈現出來供讀者閱讀。
我跟著程先生學習,當然覺得做普及工作很好,但說實話,一開始自己并不想做。程先生對我們要求很嚴格,要求我們必須在學術上拿出一定的成果,我跟著他首先是學怎么研究課題、寫論文,我有4篇杜甫研究論文是跟程先生一起寫的,都是程先生出的題目,甚至是提出思想,然后我來找材料、論證、寫作。一開始我跟他學習是這樣的路徑。我博士畢業留在南京大學工作之后,首先肯定要做好教學工作,因為程先生認為大學老師首先要上好課,所以一開始我花費了很大的力氣在教學上。又要寫論文,又要教學,我在南京大學工作的最初20年都沒出過校門,都是圍繞著本校老師應該做的事情在轉,普及工作根本談不上。
我做普及工作是偶然因素造成的,第一是南京大學突然任命我當中文系系主任。我讀研究生時,我們的系主任陳白塵有一句名言“系主任不是人干的”,說得很生動,我自己當了系主任也有同感。那段時間,我腦子里原有幾篇論文準備寫,但是每當動筆時,就有通知要開會、填表,我很苦惱。既然論文寫不了,零碎的時間也不能浪費,所以我就開始寫隨筆《莫礪鋒詩話》,主要寫我自己讀古典詩詞的感受,這是第一次做普及工作,出版以后反響還不錯,收到了很多讀者來信,來跟我討論。對比很強烈的是我的博士論文《江西詩派研究》出版以后,根本無人問津。所以我感受到非論文的隨筆寫作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第二是我被弄上《百家講壇》了。2002年南京大學百年校慶,那時南京大學還沒有老師上過《百家講壇》,校慶辦說要宣傳一下學校,主動跟《百家講壇》聯系,央視派了編導到南大來,中文系和歷史系分別派了3位老師試講,我講了一個相當學術性的題目《杜甫的文化意義》,那是給研究生講的。央視的編導到南大的教室來錄制,回去放在《百家講壇》試播,效果還不錯。后來他們就請我過去講唐詩。之后一發不可收拾,先后錄了《詩歌唐朝》系列14集、《白居易》系列12集。錄制節目時編導讓我假設聽眾是初中文化水平,而不是給研究生講,所以肯定屬于普及的性質。
程先生一向認為:學者寫論文,寫來寫去就是要說明我們研究的唐詩宋詞有多美、多好,但如果廣大讀者完全沒有關注,那我們研究的意義到底在哪里?在程先生的啟發下,我認識到普及工作與學術研究是可以結合起來的。后來我經常到校外去做講座,雖然程先生去世了,但他的精神一直在指引我。那時我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南京的高校只要是學生會或團委來邀請做講座,我統統答應。那時不但沒有報酬,甚至還要自己坐公交車過去。那段時期南京的高校,我基本上講遍了,東南大學去得最多,有一個學期我接連去講了10場。我開始做普及工作雖是出于偶然,并不是一開始就有規劃,但是在做的過程中覺得挺有意義,就堅持下來了。
古代經典傳承到今天,它們最主要的作用是供大眾閱讀,只有全民閱讀,經典才真正有意義。但是經典畢竟是古人的作品,時間相隔這么遠,版本有沒有問題、解釋得準確不準確,學者要把這些基礎工作做好,讓現代讀者容易讀懂、讀通,這就是了不起的文化傳承工作??鬃邮侵腥A民族最偉大的思想家,他一直強調“述而不作”,朱熹也是這樣,他最重要的著作是《四書章句集注》,以及《詩集傳》《楚辭集注》。直到臨終前兩天,朱熹還在修改自己的著作,他一生的心血都撲在文化傳承上。孔子和朱熹非常自覺地、有意識地對民族文化進行傳承,我們現在做的普及工作就是在這種精神的指引下進行的。
如果要問我古典文學怎么參與我們的現代文明建設,我認為主要就是閱讀、欣賞
卞清波:第三組關系,是延續文化傳統與建設現代文明的關系。
您在2023年參加了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作了《普及古典名著,弘揚傳統文化》的主題發言,認為傳統文化、古典文學在現代文明的構建中具有重大作用。我留意到,其實您之前就注意處理兩者的關系。在一次訪談中,您評價自己研究的杜甫、蘇軾、朱熹等人時,特別說他們“還是有探討空間的”,“我覺得他們對現代還有意義,他們不光是古代文化的代表,在我們建構現代文明時也有意義”。
我還有幸責編了您牽頭創作的《千年鳳凰 浴火重生:中國古代文學藝術與現代社會》,并寫了編后記發表在《光明日報》上,題目是《中國古代文學藝術生生不息》。這的確也是我責編那本書后的一種強烈認識。而那是您組織專家團隊開展專題研究后的結論。我這樣寫了一段:“歷經五四新文化思潮的沖擊,又遇到現代化世界潮流的風云激蕩,源遠流長的中國古代文學藝術是否斷裂了?如果沒有斷裂,她的命運又將如何?本書作者在做出系統深入研究之后,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古代文學藝術綿延千年,從未斷裂,在今天現代化和全球化的雙重背景下,她就像美麗的鳳凰,正在浴火重生,未來還會持續展示風采、發揮力量。”
您認為古代文學藝術在今天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像古體詩歌中的律詩、絕句等,如果今后難以繼續沿用創作,是否只剩下鑒賞、審美的功能了,還能說在很好很充分地延續著嗎?此外,我們說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里的“優秀”兩字,您是如何理解的?
莫礪鋒:據說現在寫古體詩詞的人很多,有人統計,現代人一天寫古體詩的量差不多是一部《全唐詩》。我當然贊成大家寫古體詩詞來抒情述志,但我不認為現代人寫古體詩詞還能寫出在文學史上永垂不朽的作品。當代文學創作的主體肯定是大家關注的小說以及現代詩歌和散文,它們更能代表我們的時代。
如果要問我古典文學怎么參與我們的現代文明建設,我認為主要就是閱讀、欣賞,唐詩也好、宋詞也好,雖然時間已經過去1000年、800年了,但是它們仍然是非常好的文學讀本,我們現在閱讀,可以陶冶性情,可以熏陶我們的情感乃至人生觀、價值觀,特別是對青少年。古典作品把我們的漢語、漢字運用得非常好,它們既精煉,又優美,你向這些精練、優美的作品學習,一定收獲多多。當然,最重要的是這些作品所表現的人生態度、價值觀和審美情趣,我覺得如果一個青少年,從小多讀點古典詩詞,他就不會很庸俗。更高一點的就是我在《陸游十講》中提到的愛國主義精神,國難來臨,大敵當頭,我們怎么實現民族團結,共抗外侮。這種精神在詩詞里體現得非常好,陸游的絕筆詩《示兒》,大家讀了深受感動。傳統文化中的積極因素在我們建設現代文明社會中可以運用,歸根結底是要落實到全民閱讀,只有少數人閱讀是沒用的。
當然,傳統文化中肯定會有糟粕,任何文化都有糟粕的一面,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我們的古典詩詞也不都是精華,元好問批評古代的美男子潘岳的詩就說得很清楚:“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迸嗽赖脑娭兴憩F的口是心非,字面上說他怎么輕視富貴,但他的行為完全是另外一套。但是這些“非主流”的東西并不影響我們的普及工作,中國人歷來評價文學作品有個很好的現象就是“人文并重”——古人特別重視那些人品好的作家,歷代的批評家和選家、注家早就把那些糟粕給排除掉了。我們要繼承傳統文化的正面價值——古人留下的代表性經典,我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精華的作品介紹給大眾。
用古人的精神來鼓勵自己,人生要有點韌性
卞清波:關于“閱讀困境”。在信息爆炸、節奏飛快的現代社會,人們的閱讀更趨于碎片化、快餐化,短視頻甚至追求“黃金3秒”,但是我們要閱讀一首唐詩的話,需要靜心、專注和反復的涵泳。這種“慢”“深”的審美要求,與當代人的生活方式似乎已經格格不入。其實這種困境不僅僅存在于古典詩詞的閱讀中,任何需要深度閱讀和理解的領域都存在這個問題,我們出版人對此感受更直接。您擔心這個問題嗎?您有沒有自己的思考以及應對方法?
莫礪鋒:碎片化閱讀是問題,但現在可能沒辦法解決,我們很難把廣大讀者從手機那邊拉過來。我比較反對碎片化閱讀,看看玩玩、消遣是可以的,但那肯定不是我們主張的全民閱讀。全民閱讀應該是讀原文、經典,最好是紙質化的書本。手機屏幕閱讀給我的主要感覺,就是飄忽不定,很多東西會很快閃過去,很快被遺忘。經典的內容需要反復體會,需要涵泳,一首杜詩怎么可能幾秒鐘讀完,你怎么來得及體味、涵泳?,F在不止青少年,我的很多老年朋友也熱衷手機,這種現象是沒辦法避免的。我們能做的唯一工作就是希望用更好的讀物,把讀者的一部分注意力吸引過來。
此外,現代社會的生活節奏太快了,這種環境下,能靜下心來讀一本《詩經》或《楚辭》,是比較困難的。我們學者和出版界能做的工作就是把書編得更好一點,更有吸引力。我相信目前的閱讀困境是暫時的,稍待時日,等到整個社會的文化氛圍得到改善,閱讀環境得到改善,大家會從碎片化、快餐化的閱讀中脫身出來。一個人老是閱讀那些低水平的東西,時間長了會厭煩的,只要長期保持閱讀興趣,我們就還有希望。就長遠來說,我是樂觀的。
卞清波:關于“文科的困境”。當下文科教育面臨諸多困境,年輕人在選擇專業時也往往對文科望而卻步。您如何看待頻繁被提及的“文科無用論”乃至“文科消失論”?
莫礪鋒:我認為文科的困境也是短期的,長期看我還是樂觀的。最近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都在砍文科專業,從急功近利的角度來看,文科確實是用處不大。但是從人類的長遠利益看,文科怎么可能消失?沒有文科,人就變成機器了。文科是解決人類的思想、情感、精神層面的需要?,F在流行“文科無用論”,我年輕的時候流行“讀書無用論”,我1966年高中畢業,下鄉當農民10年,那10年中幾乎所有人都告訴我讀書沒有用,讀書太傻。但是幾十年過去后,“讀書無用論”已經沒有市場了。我認為目前文科的困境也會過去的,烏云只是暫時遮住了藍天。
卞清波:關于“情感困境”。您在講座和書中反復提到杜甫的一首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首詩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以及您對蘇東坡的解讀,對大家的鼓舞特別大。除了這兩位詩人,還有哪些詩人作品中所呈現的古典“韌性”對當代人有幫助和啟示?
莫礪鋒: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困境,我們現代人有困境,古人也有各種各樣的困境,比如報國無望,政治理想、人生理想得不到實現,到處碰壁,李白這樣、杜甫這樣、蘇東坡也這樣,他們的很多作品也是在突破當時的層層困境。我覺得讀這些古典作品,它的作用就是指引你走出這些困境,比如蘇東坡也不總是很瀟灑、很輕松就解決了個人困境,他也需要層層突圍去解決各種困難。
其實讀這些古代的作品,就是去了解古人是怎么突破困境的,他們是怎么一步步走出來的。時代千變萬化,我們當下的具體情況肯定是不一樣的,但內在的性質其實大同小異。關鍵是你碰到困境以后是不是能堅持下去,古代的典范作品就是引導我們怎么走出困境。你問我解決方式,我就建議大家去讀李白、杜甫、蘇軾,他們的人生也是一層一層地突破困境,我們跟在他們后面,用他們的精神來鼓勵自己,人生要有點韌性。
其實一帆風順的人生產生不了好作品,偉大的作品往往是在困境中產生的,這正是古典作品的意義之所在。當然,那些偉大作家的人生境界可能更高一點,我們普通人沒那么高遠,但是精神和方向是一樣的。完全一帆風順、瀟灑輕松地度過一生,在我看來也沒有太大意義,通過奮斗得到成功才是人生的最大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