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5年第9期|劉建超:馬梳理的吆喝
馬梳理極度興奮,興奮讓他輾轉反側。
當初在學校,戴著厚厚眼鏡片的語文老師,搖頭晃腦地讀“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馬梳理就特別不明白,為一個女子翻來覆去不安生至于么。事實也證明,馬梳理后來談朋友,是中學的同班同學陶花,倆人沒有一見鐘情,也睡到了一個被窩里。活靈靈的窈窕淑女沒有讓馬梳理體悟到輾轉反側的滋味。馬梳理啊,別扭。
馬梳理居然在厚德園里得到了一塊“領地”。老街,土比金子貴,這幾十畝地上修建樹成蔭花似海的厚德園,可讓老街人排場了。園子靠近街區鬧市,開園后,到這里散步閑神的有許多商界和有頭有臉的人物。馬梳理能在這園子里得塊“領地”,自然讓他興奮。
馬梳理在人生五十載飯食里,都是被別人吆喝來吆喝去的。
馬梳理在家排行老大,爸媽上班族,顧不上馬梳理的弟弟馬梳理二,馬梳理三,馬梳理四,一群“和尚”都是讓馬梳理來照看。馬梳理耳鼓里灌的多是爸媽的吆喝聲:
“馬梳理,帶弟弟們去玩。”
“馬梳理,老三又跑哪兒去了,快去找回來。”
“馬梳理,你怎么帶弟弟的,老四頭都磕破了。”
“馬梳理你還磨蹭啥,老二老四今天考試都要遲到了。”
馬梳理在學校也是個被人吆喝的主。負責點名的班委陶花常吆喝馬梳理:
“馬梳理你的聲音能不能大點?跟蚊子嗡嗡一樣,聲帶發育不全啊?”
“馬梳理你那么大聲音干嘛?我又不聾,成心搗亂是吧。”
夏天,學校組織義務勞動,老師讓馬梳理當第十小組的臨時組長,搞勞動競賽。馬梳理就對陶花吆喝:“陶花你動作快點,都拖后腿啦。”
陶花一點面子不給,扔下工具甩手走了。“拿著雞毛當令箭,真把自己當棵蔥了。我這后腿不干了,你前腿自己沖吧。”
老師過來批評馬梳理:“馬梳理,團結就是力量,這點不用我教你吧。去,給陶花同學道歉。”誰能想到,十年后馬梳理居然和陶花成了前后腿,穿一條褲子了。
陶花吆喝馬梳理的勁頭比之當初有過之而無不及。以至于某天馬梳理耳根子清靜了,他還納悶地看著蜷在沙發上撥拉手機的陶花,問:“你沒事吧?”陶花踹了他一腳:“你巴不得老娘有點事啊。”
在單位里,似乎誰都可以吆喝馬梳理,尤其是那個在位子上坐了十幾年升不上去也降不下來的副總,對待馬梳理就像吆喝孫子一樣。這話也不對啊,這年頭誰敢吆喝孫子,都是孫子吆喝爺,這樣想著馬梳理心里舒服多了。
馬梳理終于有了自己的“領地”,可以在上面發號施令,盡情吆喝。
馬梳理的“領地”是老齊頭兒轉給他的。厚德園一開園,老齊頭兒就占據了靠近南門的一塊空地,每天早上和幾個大媽練太極拳。
時間長了,新鮮感過去,大媽都被相鄰的跳舞群給吸引走了,只剩下在旁邊對著身體各個部位噼里啪啦拍打的馬梳理了。
老齊頭兒一大早就吆喝馬梳理:“馬梳理,這塊地歸你啦。我跟著你練拍打。”
馬梳理接管了“領地”,立即招呼三姑四姨五叔六伯,每天早晨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吆喝聲中,把身體拍得啪啪作響。
馬梳理說,拍打操是馬家祖傳下來的,舒筋活血,順氣化結。最后,馬梳理一聲喊:“一、二、三,吆喝——”所有人都仰著頭張大嘴“啊——啊——”,那叫吐故納新,吸清去濁,人一整天都是精精神神的。
真假不知道,反正在馬梳理聲嘶力竭的吆喝下,陣勢是越來越大,早上烏泱泱一片人。剛剛退休下來的單位副總竟然也被他老婆挾持到了馬梳理的隊伍里,隨著馬梳理的口令雙手上下揮舞。
馬梳理也是故意找感覺,在前面喊著口令,還不忘吆喝副總“新來的,跟上,拍到位”,心里那個爽啊,出水才見兩腳泥,在位你誰都能吆喝,退了位看你能吆喝誰。
初春的早上,一個老頭兒在馬梳理的拍打操上忽然中風倒下了。
老頭兒的家人來找馬梳理,說是練他的拍打操出事的,馬梳理得給個說法。
老婆陶花也對著馬梳理吆喝:“老老實實在家里待著,沒事找事!”
馬梳理解散了練操群,不過每天清晨還去園子里轉悠,背著手沿著步道走路。
園子里照樣熱鬧,不過再熱鬧也引不起馬梳理的興趣了。前些日子在園子里的吆喝聲,一掃他半輩子心里的陰霾,足夠他揚眉吐氣后半生了。
輕舟已過萬重山啊,馬梳理越發精神了。
老街就有了新俗語:馬梳理的吆喝——就為出口氣唄。
【劉建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小說集《永遠的朋友》《老街故事》等1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