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大高手筆——讀唐筆記之六
題記:唐人筆記,長短不拘,多為干貨,不僅讀來新人耳目漲知識,亦頗具史料價值。不管是稍長點的《大唐新語》《封氏聞見記》《東觀奏記》《唐國史補》《唐摭言》,還是短而精的《大唐傳載》《隋唐嘉話》《明皇雜錄》《松窗雜錄》《幽閑鼓吹》《尚書故實》《因話錄》等,均被撰寫《舊唐書》與《新唐書》乃至于《資治通鑒》的史臣和文豪們,多有采用。謹擷取其中幾個詞條,結撰十篇小文,感昔而撫今,生發一點淺論,聊博一哂。
“大手筆”一詞,起初僅指朝廷詔令文書等,猶言“大著作”,相當于干了一件特崇高的大活兒,承擔了一項極其隆重的政治大任務——專指典章文案等。“大手筆”最早出自《晉書·王珣傳》:“珣夢人以大筆如椽與之。既覺,語人云:‘此當有大手筆事。’俄而帝崩,哀冊謚議,皆珣所草。”王珣乃山東瑯琊王氏,東晉政治家,著名書法家,他是東晉丞相王道之孫,以才學文章受知于晉孝武帝司馬曜,官居左仆射、征虜將軍、尚書令等。王珣這個人,大概除書法界以外,如今并不太知名;然而,這則小典故,卻給后世留下一個成語“大筆如椽”,還留下了一個高級詞“大手筆”。
后世被稱作“大手筆”者甚多,并逐漸由“官樣文章”向“文學作品”(詩詞文賦等)過渡,或二者兼而有之,再后來專稱著名作家為“大手筆”。譬如《陳書·徐陵傳》載:“國家有大手筆,皆陵草之。其文頗變舊體,輯裁巧密,多有新意。”徐陵乃東海郯縣人,南朝梁、陳時期大臣、文學家,官居吏部尚書、尚書右仆射等,在當時文壇上號稱“一代文宗”。再如,唐代中宗以后,特別是到了玄宗朝,兩位宰相燕國公張說和許國公蘇珽,并稱“燕許大手筆”。《舊唐書·張說傳》記載:“(張說)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為文俊麗,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筆,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詞人,咸諷誦之。尤長于碑文、墓志,當代無能及者。”《新唐書·蘇珽傳》亦載:“自景龍(唐中宗李顯的年號)后,(蘇珽)與張說以文章顯,稱望略等,故時號‘燕許大手筆’。”《舊唐書》與《新唐書》均未引述蘇珽的奏章與文章,而《舊唐書·張說傳》有張說《上則天皇帝疏》,陳情懇切,說理透辟,文辭瑰麗,寫得就是好,不愧為“大手筆”。唐代詩人李商隱《韓碑》詩,亦歌贊當世大文豪韓愈“古者世稱大手筆”“濡染大筆何淋漓”!此外,唐代詩人李賀《高軒過》詩,稱美韓愈為“文章鉅公”;宋代女詞人李清照《論詞》一文,評價前輩大文豪歐陽修與蘇東坡等“學際天人”,亦可視作“大手筆”之別稱。
稱一個作家為“大手筆”,夠高大上了吧?不,唐人劉肅《大唐新語》中又出了一個新詞——比“大手筆”還要高大的“大高手筆”:
裴琰之弱冠為同州司戶,但以行樂為事,略不視案牘。刺史李崇儀怪之,問戶左,戶左對:“司戶小兒郎,不閑書判。”數日,崇儀謂琰之曰:“同州事物殷系,司戶尤甚。公何不別求京官,無為滯此司也。”琰之唯諾。復數日,曹事委積,眾議以為琰之不知書,但遨游耳。他日,崇儀召入,勵而責之。琰之出問戶左曰:“文案幾何?”對曰:“急者二百余道。”琰之曰:“有何多,如此逼人?”命每案后連紙十五張,令五六人研磨點筆。琰之不上廳,語主案者略言其事意,倚柱而斷之。詞理縱橫,文筆燦爛,手不停綴,落紙如飛。傾州官僚觀者如堵。既而回案于崇儀,崇儀曰:“司戶解判耶?”戶左曰:“司戶大高手筆。”仍未之奇也。比四五案,崇儀悚怍,召琰之降階謝曰:“公詞翰若此,何忍藏鋒以成鄙夫之過?”由此名動一州。數日,聞于京師,除雍州司判。
引文稍長,略釋幾句。“大高手筆”裴琰之,在正史中還有一個美稱“霹靂手”。只是由于他的官品太微,雖有一些政績,卻似乎不值得大書特書,故只在其子裴漼傳里提了一筆,也正是“大高手筆”這一名場面。《舊唐書·裴漼傳》記載:“裴漼,絳州聞喜人也。世為著姓。父琰之,永徽(唐高宗李治第一個年號)中,為同州司戶參軍,時年少,美儀容,刺史李崇義初甚輕之。先是,同州有積年舊案數百道,崇義促琰之使斷之,琰之命書吏數人,連紙進筆,斯須剖斷并畢,文翰俱美,且盡與奪之理。崇義大驚,謝曰:‘公何忍藏鋒以成鄙夫之過!’由是大知名,號為‘霹靂手’。后為永年(今河北邯鄲永年區)令,有惠政,人吏刊石頌之。歷任倉部郎中,以老疾廢于家。”
唐代同州(治所在今陜西大荔縣)屬于上州,刺史李崇義乃從三品大員,有些瞧不上裴琰之這個二十郎當歲的從七品司戶參軍。所以琰之就有了給他“表演”一番的念頭:一口氣判結二百多個案子,而且“琰之不上廳,語主案者略言其事意,倚柱而斷之。詞理縱橫,文筆燦爛,手不停綴,落紙如飛。傾州官僚觀者如堵”,真的像看戲一樣一樣的。這使我想起杜甫《飲中八仙歌》之佳句:“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只須將“宗之”改為“琰之”即可。不過,這樣自矜自負的“表演家”,在官場中是難于立足的,更遑論發展進步!雖然“數日,聞于京師,除雍州司判”,或“歷任倉部郎中”,均止步于從五品郎官矣,“以老疾廢于家”。
絳州聞喜(今山西運城聞喜)裴氏“世為著姓”,特別是聞喜縣裴柏村,至今仍稱“宰相村”,出過五十九位宰相,五十九名總兵以上將軍等,故像裴琰之這類郎官,微不足道。倒是他的兒子裴漼,歷任監察御史、中書舍人、兵部侍郎、黃門侍郎、御史大夫等;由于他跟唐玄宗時期宰相燕公張說關系“特相友善”,故燕公“數稱薦之”,擢拜吏部尚書、太子賓客等。而裴琰之后來在文學上,并無什么大創制,更無名作傳世,一直“藏鋒”于老宅,故原先的“大高手筆”與“霹靂手”美譽,亦如五彩云霞般隨風凌亂而飄散!
只是,琰之的“大高手筆”,常使我聯想到如今某些自詡為“著名作家”的作家們,實則大多是些個“注水豬肉”,或者連幾根肉絲都見不著,只會稀釋炮制一碗一碗又一碗的“心靈雞湯”!你聽過魯迅先生說自己是“著名作家”嗎?聽過巴金、老舍、曹禺、朱自清、謝冰心說自己是“著名作家”嗎?著名,是用名著壘起來的,而不是靠自吹自擂與他吹他擂吹捧起來的,更不是“注水則名”“剽竊更名”。真正著名的作家,是不需要“著名”來撐門面的。據《新唐書·張說傳》記載:“始,帝欲授說大學士,辭曰:‘學士本無大稱,中宗崇寵大臣,乃有之,臣不敢以為稱。’固辭乃免。后宴集賢院,故事(從前慣例),官重者先飲,說曰:‘吾聞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閥為先后。’于是引觴同飲,時伏其有體。”其中有兩個警句:一是“學士本無大稱”——同理,作家本來就是一份職業或愛好,哪有什么著不著名的?二是“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閥為先后”——是否“大手筆”或“大高手筆”,要以“道高”為圭臬與宗旨,而不是看官爵大小門第高低;同樣,作家要用作品來說話,其他都是假——狐假虎威的假。當然了,“大手筆”、“大高手筆”或者“著名作家”,也不是不能說,但你得夠得上那個水準。
舉幾個大唐時代“位卑名高”的例子吧。唐人李肇《唐國史補》記述:“位卑而著名者:李北海、王江寧、李館陶、鄭廣文、元魯山、蕭功曹、張長史、獨孤常州、杜工部、崔比部、梁補闕、韋蘇州、戴容州。”其中,李北海即李邕,官居北海太守(三品);韋蘇州即韋應物,官居蘇州刺史(三品);戴容州即戴叔倫,官居容州刺史、加封御史中丞、升任容管經略使(三品),獨孤常州即獨孤及,官居常州刺史(三品)。其實,這幾位官品并不低,詩文品味亦很高。還有,杜工部即“詩圣”杜甫,官居檢校工部員外郎(從五品);王江寧即“七絕圣手”王昌齡,官居江寧縣丞(從八品下),號稱“詩家天子王江寧”。杜工部與王江寧,官品確乎有些卑,但作品卻超硬,傳誦千載,比“燕許大手筆”牛多多!另外,鄭廣文即鄭虔,官居著作郎(從五品上),詩書畫三絕,惜乎詩文存世少,《全唐詩》僅存《閨情》一詩;元魯山即元德秀,官居魯山縣令(七品),品德高尚,可是作品幾無存世者。鄭虔與杜甫是密友,杜甫為他寫過多首詩;元德秀亦被白居易、元結、李華等文學大家書寫歌頌。然而,密友歸密友,往還歸往還,弟子歸弟子,歌頌歸歌頌,而作品還得親自寫,沒有戳得住、留下來的好作品,后世誰知道你是鄭廣文抑或元魯山?
鄭虔與元德秀給后人留下的啟示:寫好文是硬道理,多寫也是硬道理,最終經過大浪淘沙還能流傳下來,才是更頂用的硬道理。
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現居北京。從業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太陽鳥”中國文學年選雜文卷主編。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