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專欄·晚安江南 《雨花》2025年第8期|黑陶:桐木蔭下江流聲
桐廬,這個詞語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天然帶有隱逸的意思。桐廬,可以理解為桐木作廬、桐下有廬,也可以解釋成桐綠映廬、臨桐筑廬……桐,是中國梧桐;廬,是簡易天然之室。“桐廬”二字,較之它的鄰縣、誕生現代作家郁達夫的“富陽”,更得我心。
“錢塘江盡到桐廬,水碧山青畫不如。”這是唐代關中人韋莊寫桐廬的詩句。韋莊雖然老家在西北,但對于江南他卻有著超越眾人的情深與解悟,譬如他著名的四句詞:“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船、雨、夜之意象,已經成為江南的一般性標識。同屬唐代的江南淳安人皇甫松,他寫下的《夢江南》意境相似,可以與韋莊上述詞句互映:“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人語驛邊橋。”
我數次到過的桐廬,是狹義江南之核心部分,浙西美麗的山水小城。它的山,是桐君山;它的水,是富春江。此刻,在距離唐代遙遠的所謂“數字時代”“人工智能時代”的21世紀,眼前從皖贛深處、從新安徽州一路蜿蜒流來的江水,仍然帶有山和植物的充沛清氣,青碧的水,捧在手中,仍然愿意并且可以直飲。
桐廬,是富春江上的繁華碼頭。繁華主要歸功于它得天獨鐘的地理位置。
桐廬距杭州陸路75公里,水程90公里。過去,從杭州逆水上行去徽州,或從衢州順水去杭州,桐廬都是自然的中轉站,因為上下航船行到桐廬,恰好都是需要歇腳投宿的時候,故此,桐廬興盛。尤以桐廬老縣城臨水的東門頭最為熱鬧。看過昔日此處惠賓樓的舊照片,客房、茶室、餐飲俱全。桐廬惠賓樓,店名樸素,卻名聞浙西。
那個下午,坐在富春江南岸江灘看向江的對面,左手邊是桐廬老縣城,右手邊即著名的桐君山,中間是由北向南注入富春江的桐溪(又名分水江、天目溪),完全是一幅真實時空中的中國山水畫長卷——地靈人杰,這里能誕生出著名畫家葉淺予,并不奇怪。
“月滿秋江大銀海”,這是古人寫富春江的句子。即使在白晝,午后的日光安靜地照耀清澈江水,粼粼的江上,閃爍的“大銀海”同樣充滿了我的視線。
“奇山異水,天下獨絕”,這是桐廬的自然樣貌;高士隱逸,不同流俗,又是這方地域的獨特人文。高潔的人文與美麗的山水,在桐廬相得益彰。
如果要在桐廬選出兩個名片式的代表人物,那么,我覺得毫無疑義,就是下列兩位:一位是本地人桐君,一位是外來者嚴子陵。
桐君,作為桐廬第一人物,這是眾望所歸的。
桐君,何許人也?
萬歷《嚴州府志》卷十八《仙釋》“上古”條載:“桐君,不知何許人,亦莫詳其姓字。嘗采藥求道,止于桐廬縣東隈桐樹下。其桐,枝柯偃蓋,蔭蔽數畝,遠望如廬舍。或有問其姓者,則指桐以示之。因名其人為桐君。”
上述“府志”記載總體易于理解,只是“止于桐廬縣東隈桐樹下”句,坊間多見歧解。隈,《說文解字》釋為水曲、水崖。“桐廬縣東隈”,即桐廬縣東面山水彎曲之所。
正如當地人口耳相傳,上古時候,有一仙翁般老者,在現今桐廬老縣城以東山水彎曲之所,采藥煉丹,并在桐樹下結廬而居,為周圍百姓熱心治病,分文不收。當地人感念在心,詢問怎么稱呼他。老者總不回答,只是笑笑,指指身后的大桐樹。
長此以往,人們便稱這位仙翁般老者為桐君老人,意思是桐樹下的君子;稱老者所在的這座山為桐君山,稱山下的聚落市鎮為桐廬。
因桐君,而有桐君山,而有桐廬,桐君為桐廬第一人物,名副其實。
其實,桐君之為桐廬的代表人物,不僅在于他是桐廬歷史的第一人物,更在于,這位桐君也是華夏中醫藥的第一人物。
現代《辭源》“桐君”條目:“桐君,相傳黃帝時醫師,曾結廬于桐廬縣東山桐樹下。”
這位黃帝的醫師,傳說著有一本已經失傳的《桐君采藥錄》,歷代中醫學研究者認為,這是中國有文字以來最早的藥物學著作。
南朝梁時著名醫藥家陶弘景,這樣總結桐廬第一人物桐君的偉大成就:
“識草木金石性味,定三品藥物,以為君、臣、佐、使”。
“識草木金石性味”,即《本草抄義》中有點神話色彩的記載,說桐君“喚諸藥精,悉遣述其功能”。
“定三品藥物”,即指桐君將所有藥物分為上藥、中藥、下藥三種。
上品藥物:延年益壽,沒有毒性,可長期服用。
中品藥物:調養治病,毒性較弱,病愈藥停。
下品藥物:專門攻邪,毒性較強,主治急癥,不可長期服用。
“君、臣、佐、使”,則是最基本的中藥學理論,確立了中藥方劑組成的基本原則,沿用至今。
“君”為主藥,指處方中對治療主癥起主要作用的藥;“臣”為輔藥,是輔助主藥或加強功效的藥物;“佐”為佐藥,協助主藥治療兼癥,或抵制主藥毒性、烈性的藥物;“使”為引藥,引導處方中各藥直達病變部位,或對各藥物起調和作用的藥物。
這是桐君給中華醫藥留下的極為寶貴的遺產,由此,后人尊其為“中華醫藥鼻祖”;桐君所在的桐君山,也成為“中藥鼻祖圣地”。
桐廬第二位名片式的代表人物,當推嚴子陵。
嚴子陵,即嚴光,子陵是他的字。東漢高士嚴子陵是桐廬的“新市民”,他的老家在浙江余姚。
年輕時,嚴子陵與后來的光武帝劉秀曾是同窗好友,如范仲淹所說,“先生,漢光武之故人也”。劉秀做了皇帝后,念念不忘當年才高德賢的同窗嚴子陵,屢次邀請好友出山,輔佐他治理國家。劉秀還曾把子陵請到京城。彼時身份的懸殊并沒有妨礙他們,早年結下的深厚友情仍然存在。史書中保留了當年的若干生動細節。《后漢書·嚴光傳》載:“引嚴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因共偃臥,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帝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臥耳。’”他們同榻共眠,睡覺時嚴子陵不小心把腳架到了光武皇帝的肚子上,惹得第二天太史奏報:“客星犯帝座甚急”。從這個令人忍俊不禁的細節,我們可以看到故事中兩位當事人的為人特征:劉秀無官架,子陵不諂媚。
最終,高官厚祿與同窗之情并不能動搖嚴子陵。子陵隱名換姓,避居桐廬。他喜歡的,只是在這富春江畔,無拘無束,垂釣耕讀。此情此景,正如后來李白所稱頌的:“嚴陵不從萬乘游,歸臥空山釣碧流。”
順帶說一句,在傳下來的《與子陵書》中,漢光武帝這樣說道:“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這顯示了劉秀非同一般的氣度。
青年毛澤東在其《講堂錄》中,表達了對嚴子陵的欽敬:“后世論光不出為非。不知光者,帝王之師也。受業太學時,光武受其教已不少。故光武出而辦天下之事,光即力講氣節,正風俗而傳教于后世。且光于專制之代,不屈于帝王,高尚不可及哉。”
在桐廬,桐君和嚴子陵并非只是紙上的空幻人物,在現實世界中,他們都有各自真實不虛的地理屬地——桐君,有他的桐君山;嚴子陵,有他的嚴子陵釣臺。
由此,桐君山和嚴子陵釣臺,成為除富春江這一自然景觀名片以外,桐廬最為閃亮的人文景觀名片。
這真是應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桐君山,因為桐君而聞名江南。
《明一統志》載:“桐君山,在桐廬縣東二里,一名桐廬山。相傳昔有異人于此山采藥求道,結廬于桐木下。人問其姓,則指桐以示之,因號為桐君山。”
桐廬縣城之東的桐君山為江南天目山余脈,海拔六十余米,具體位于“水皆縹碧,千丈見底”的富春江與桐溪合流處東北岸。一峰秀起,下瞰兩江。
正因為這個位置,桐君山還是桐廬縣城的“水口山”、風水山。
所謂水口,是中國傳統的人文地理概念。在其他文章中我曾介紹過,所謂“水口”,是指人類聚落(村、鎮或城,甚至國家,無論大小)的進水口和出水口。一地的進水口叫“天門”,一地的出水口稱“地戶”。“天門要敞,地戶要閉”,進水的“天門”可以不管不顧,盡情敞開,但出水的“地戶”則一定要有力閉鎖。因為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水象征生氣和財氣,不能讓生氣和財氣白白流走,必須要挽留、要送行。而富春江和桐溪流出桐廬縣城處,正有桐君山巍然而立,形成了天然的絕佳閉鎖。
所以,桐廬一地的富庶繁華,有賴于桐君山的默默奉獻。
“長時間看不到桐君山,會哭的!”這是桐廬土著的告白。桐君山就是桐廬人的心心念念,桐廬人對桐君山的感情至深至切。
這座既是自然之山,更是文化之山的桐君山,我敬謁登臨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2016年4月。那次,風雨過后的一大早,從西施故里諸暨,乘長途車站的中巴車,一路看景到桐廬。那座桐溪之上連接老縣城和桐君山的懸空吊橋,給我留下很深印象。獨自過懸空吊橋后,便可登山。那次登山旅程匆匆,但到達山頂后,透過春日濃碧交織的枝柯,我曾長時間坐在那里,靜靜地注視過蒼綠的富春江。
第二次是2024年1月。此次,是在大寒已過、立春將至的冬季某日,和兩位友人忠佩、曠野一起登山。時在臘月,然而暖陽如春,翠色欲流。
此次登臨從容,便一路仔細觀賞。
仍是從桐君山前山門上山。穿過那座四柱石坊,迎面可見的便是桐君亭。亭聯為明代孫綱游桐君山時所寫的詩句:“奪得一江風月處,至今不許別人分。”似是口語,卻又詩味盎然。亭內置青石大碑,“藥祖圣地”四字雄渾有力。
桐君山山勢不高,極易登臨。沿臺階而上,過鳳凰亭(俗稱“麥馃亭”),穿仙廬古跡圓洞門,很快便到達山頂的桐君祠——桐君山的核心之地。
北宋始建的桐君祠,歷代屢毀屢建。眼前的桐君祠祠宇高敞,已然整飭一新。祠內,桐君金身塑像居中而坐,正中上方懸“中藥鼻祖”“藥祖桐君”匾;桐君坐像兩旁分祀岐伯、扁鵲、張仲景、華佗、葛洪、孫思邈、王維一、李時珍等華夏歷代醫藥大師。祠內抱柱楹聯為:大藥幾時成,漫撥爐中丹火;先生何處去,試問松下童子。祠堂內還有一方碑文,是南宋樞密院參知政事樓鑰撰寫的《桐廬縣桐君祠記》,此文系應當時邑尉之請,為修葺完成的桐君祠而作,此勒石碑記距今已有八百余年歷史。
從桐君祠出來,東側與祠同為桐廬標志性歷史建筑的,是桐君塔。因塔體是特別的白色,故稱為桐君白塔。
該塔六面七層,為實心樓閣式磚塔,造型古樸,始建年代無考,宋景定元年重修。此塔屢遭天災火損,創痕累累。如今又已重修,復現了“塔影中流見,漁燈半夜沉”的景觀。
正如前述,“長時間看不到桐君山,會哭的”,桐廬人歸鄉,從富春江上遠遠看見桐君山上的白塔,就會頓生親切之感,像已經進了家門。
在白塔近側,是紅梅枝柯掩映的鐘亭。臘月里,紅梅已綻,有游人在撞鐘,清澈的鐘聲中,便真正包含了縷縷梅香。
鐘亭旁的屋子,現在是杭州詩人舒羽開辦的山頂咖啡館。館前冬樹掛滿了有流蘇的紅色中國結和小燈籠,樹側矮墻上是整幅墻面的紅底黑字的“新年快樂”,新春氣氛頓然顯現。
白塔向南崖端,有四望亭。立于此亭四顧景色,猶如凌云俯視,快人心胸。為什么叫“四望”?因為亭東為白云源,是唐代桐廬詩人方干的家鄉;亭西天目遠來,隱隱溪水傳清音;亭南是東西釣臺;亭北則可神眺錢江潮……如此,故名“四望”。
四望亭是俯望富春江與桐溪兩江匯合的最佳位置。唐朝詩人吳融會在《富春》一詩中寫道:“天下有水亦有山,富春山水非人寰。長川不是春來綠,千峰倒影落其間。”在四望亭,更助領會詩中意境。
三人在山頂流連一番,便慢慢下山。
從桐君山東側沿石階而下,看見又一個鐵紅色關隘狀亭子,名“桐蔭問道亭”,系紀念桐君老人當年在桐蔭下懸壺濟人、談論養生之道的所在。亭內置有石碑兩方,一方錄宋代楊時《登桐君山》詩,一方鐫刻明代董其昌的《啟孫若裘書》。
董其昌此書簡,我自認為可列為浙江桐廬的最佳廣告文:
前過富春,因得曠眺山川,吊懷人物。桐君為發跡之祖,子陵高風千古獨絕,唐方干、宋謝翱配祀百世不祧,我明徐舫不慕榮名,嘯傲煙霞,詩酒以終其身,殆古隱者歟!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桐山有九頭松,狀如虬龍,大奇。浙中山水,桐溪為最,酈道元云:“連山夾岸,負勢爭高,青崖翠發,望同點黛,綠水平潭,清淡澄深,俯視游魚,如行空矣。”此蓋為桐江寫照也。恨不與年翁共此快游,至今悒悒。
書簡中提到的徐舫,是明代桐廬當地的詩人。徐舫堪可一提,是富春江的大好山水給了他底氣、自信和桀驁,他“嘯傲煙霞,詩酒以終其身”,曾寫有桐君山的絕妙聯語:“風香藥草春云暖,露冷桐花夜月明。”他深刻理解“千年往事俱塵土”,便“時聽樵林吹笛聲”。徐舫直抒胸臆的一句“蟒袍玉帶,豈能羈絆我身”,與陶潛的“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異曲而同工,讓人心生感嘆:江南的佳山水間,確有真豪士、真隱士。
往昔俱逝,江山依然。
“瀟灑桐廬郡,江山景物妍。問君君不語,指木是何年。”這是元人俞頤軒的詩句。而“桐君蒼翠峙大江,富春風光此地看”,則是桐廬籍當代畫家葉淺予的自豪。
富春江本在桐廬老縣城南面流過。時代發展,現在有了江南新城,因此,從桐君山上俯瞰,這一段富春江已經變為桐廬縣城的內河。然江水的美麗,卻千年未改。
桐君山確實不高不大,但因為有中華藥祖的坐鎮,有桐君白塔的加持,有眾多古今人物的涉足,有美麗富春江的無限襯托,它謂為江南名山,當仁不讓。
嚴子陵釣臺在城外,位于桐廬縣富春江鎮西面的富春山上,距離縣城約15公里。我是從鸕鶿灣上船,在富春江上行一段水程前往釣臺的。在船上看景,無論什么季節,富春江水似乎永遠青碧如玉。船行江上,就是行進在兩岸所列的、近黛遠青的中國畫屏之間。
船近釣臺,便見兩座天然生成的崖臺突出于水濱的蔥綠山體上,這就是東、西兩個釣臺。東臺,即嚴子陵垂釣處;西臺,曾被南宋謝翱作為悼念文天祥的祭臺。
離船上岸,江畔登山處有嚴子陵青石坊,四柱三樓,默顯時間的古意。石坊正面,有趙樸初題寫的“嚴子陵釣臺”五字,背面為沙孟海所書“山高水長”。
富春山麓富春江邊的釣臺范圍內,有各類園林式建筑,其中,有陸羽評定的天下第十九泉之泉亭,有著名的嚴子陵祠。子陵祠為北宋范仲淹知睦州時始建,所謂“仲淹來守是邦,始構堂而奠焉”。祠成之后,范仲淹還專門撰寫了著名的《嚴先生祠堂記》,內中“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已經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句子。
整個釣臺的布局,如一個上窄下寬的梯形。梯形上面的兩個角,就是東、西釣臺;梯形兩腰,為盤旋而上的東、西登山石階通道。受江水日日滋潤,山道石階兩旁植物茂盛。我是從東面上,西面下,幾乎是一口氣就上到了崖臺。
嚴子陵釣臺很高,坐于釣臺,漁竿根本夠不到江水。我從臺上俯看,青綠富春江上的行船皆如玩具般小巧可愛。
這么高的釣臺,如何能釣得到魚?后來我想通了:子陵所釣,釣的不是江中游魚,不是世俗利祿,他在意的,是眼中心里的山色江影、明月清風。
與黃公望同時代的元人吳師道,在其《吳禮部詩話》中,曾傳下一首寫釣臺的詩,十分獨特:“先大父嘗言,吾鄉有楊某者,好為詩,多俚率,獨釣臺詩可喜,云:‘虹作長竿云作餌,纖月沉釣在江底。巨鱗入手還縱之,漢家鼎小難調理。’”長虹作漁竿,纖月是釣鉤,云絮為餌料,釣到了巨鱗“還縱之”,只因為“漢家鼎小”,想象力與格局皆令人耳目一新。
宋人對于嚴子陵,好像特別欽慕。
蘇州人范成大追仰前賢:“誰似當日嚴君,故人龍袞,獨抱羊裘宿。”
經過嚴子陵釣臺,紅塵中的宋代奔忙者都在心生愧意,都選擇在昏朦的暮夜匆匆而過。
同為蘇州人的范仲淹有詩云:“子為功名隱,我為功名來。羞見先生面,黃昏過釣臺。”
先在山東后來浙江的李清照曾作《釣臺》詩:“巨艦只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
宋代嵊州人姚鏞則道:“嚴陵臺下過,不敢浣塵衣。”為什么“不敢浣塵衣”?因為怕沾附了世俗銅臭的塵衣,污染了子陵臺下清澈、高潔的富春江水。
在近一百年前,現代作家郁達夫(1896—1945)也曾專門來過這兩處勝地:桐君山和嚴子陵釣臺。到過桐廬,再回顧一下郁達夫當年的游程,頗有意思。
1932年8月,37歲的郁達夫在上海寫過一篇著名散文《釣臺的春晝》,記敘其上一年春天的桐君山、嚴子陵釣臺之行。
郁達夫老家富陽縣,與桐廬比鄰。從富陽溯富春江而上,坐當時的小火輪,3小時可達桐廬。他去的那天,“是陰晴欲雨的養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輪去的,船到桐廬,已經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
郁達夫在桐廬的游覽與我一樣,也是先到桐君山,后去嚴子陵釣臺。
郁達夫投宿在縣城東門頭碼頭附近的一家旅館。到達桐廬的當天晚上,“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他就上山拜謁了桐君。
郁達夫叫了渡船,由縣城渡過桐溪(當年還沒有我走過的吊橋),開始夜登桐君山。山道崎嶇,郁達夫離船上岸沒走幾步,就滑跌了一次。擺渡的船家見狀,特別給了他一盒火柴,以供照明。獨自上山的郁達夫,在山影和樹影交掩的山道上,劃了幾次火柴,勉強覓路。隨著漸走漸高,他的眼睛才開始適應環境。快到山頂,天也似乎開朗了一點,在他的視線里,桐廬縣市上的燈火也如星般可數了,“更縱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兩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著的船尾船頭,也看得出一點一點的火來”。
身處春夜的、一個人的桐君山頂,郁達夫的內心感慨是這樣的:“真也難怪得嚴子陵,難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結屋讀書,以養天年,那還要什么的高官厚祿,還要什么的浮名虛譽哩?”(戴征士,即東晉戴逵,隱士,畫家,終身不仕。)
當夜登臨了桐君山,第二天,郁達夫便買舟前往嚴子陵釣臺。
郁達夫所到時的釣臺,江面極靜,在他的感官里,“靜,靜,靜,身邊水上,山下巖頭,只沉浸著太古的靜”。在江上他看到的釣臺是這樣的:“前面所謂的釣臺山上,只看得見兩個大石壘,一間歪斜的亭子,許多縱橫蕪雜的草木”。
漁舟靠岸,郁達夫跟著背了酒菜魚米的船家,走向山麓的嚴子陵祠。在祠堂西院,委托祠中人煮飯燒菜之后,郁達夫便和船家從斷碑亂石中間爬上了釣臺。
此時郁達夫眼中的釣臺是:“東西兩石壘,高各有二三百尺,離江面約兩里來遠,東西臺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間卻夾著一條深谷”。
從釣臺下來,郁達夫在嚴子陵祠堂西院“飽啖了一頓酒肉”。酩酊微醉之際,他走到東面供著嚴子陵神像的龕前,見四面舊壁上多有“俗而不雅的過路高官的手筆”,于是一時技癢,便“堆起了幾張桌椅,借得了一支破筆”,也在祠內高墻上題了一首舊詩:
不是尊前愛惜身,
佯狂難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數東南天作孽,
雞鳴風雨海揚塵。
悲歌痛哭終何補,
義士紛紛說帝秦。
——只是那天,我在釣臺之下嚴先生祠堂的壁上,已經完全無法覓得達夫先生書法修養極高的手書墨跡。
因為有藥祖桐君、高士嚴光,所以桐廬此域,在我個人的感覺里,強烈散發著兩種氣息:藥氣和逸氣。
桐廬之氣,首先是藥氣。
可能是因為桐君山上藥祖桐君的熏陶和感召,山水靈秀的桐廬自古盛產優質中草藥。
清代《桐廬縣志》載有地方藥材50種、67個品種。1929年杭州西湖博覽會上,桐廬選送的茯苓、木瓜、五倍子、玉竹獲中藥材一等獎。桐廬的山茱萸、半夏、覆盆子、白術等幾十種地產藥材,因其蘊藏豐富、地道質優而供不應求。
據桐廬友人介紹,近年來,桐廬又將白術、覆盆子、山茱萸、六神曲、紅曲、白芨、黃精這七種藥材,設定為地方品牌“桐七味”。
桐廬這方藥祖圣地,也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醫傳人。解放初期著名者就有:王維乃(曾在家中以桐廬著名的“十六回切”酒席,宴請過葉淺予、黃苗子)、胡仲詡、周鳳來、周燦霖、孫益洲。1953年4月,這五位當地名中醫最早發起創辦了桐廬縣城關鎮中醫聯合診所。
桐廬人信奉中醫中藥。當前,在桐廬民間,仍然保存、延續著祭祀藥祖桐君的活動。
整個祭祀莊嚴恭肅,儀式主要過程為:
執事者、香客、觀眾肅立就位。
鳴炮奏樂,包括鳴炮、擊鼓、敲鐘、起舞、奏樂。
敬獻祭品,包括敬獻鮮花、柏枝、三牲、糕餅時果、金斗、銀斗,然后奠酒,上香。
行三拜九叩奠禮。
主祭人恭讀祭文,眾香客焚紙錢、香表。
巡祭。從桐君祠門前開始,沿桐君山后山小路下山,至七里揚帆碼頭止。巡祭時,鼓樂導引在先,八面旌旗隨后,引贊、主陪祭走中間,一眾善男信女隨行。
放生。放生在碼頭進行。先在船上宣唱祝文,宣唱畢,將祝文焚于江際,即向天鐘、地君、水神酹酒三尊,然后將事先備好的兩條紅鯉魚、兩只烏龜及一盆盆螺螄投入富春江放生。按照傳統風俗,須在鯉魚和龜身系上紅綠絲線。
放燈。放生儀式結束,就把備好的水燈點燃,一一放入富春江,水燈攜人們美好的愿望隨江水漂流遠去。
最后鳴炮奏樂,整個祭祀儀式結束。
我見過2004年祭祀桐君的祭文和祝文,從中依稀品見范仲淹祭嚴子陵之文字風采。茲摘錄如下:
祭文
……時為金秋,桂子飄香。子春代吾邑士民,謹以清酌庶饈之奠,祭祀于桐君祠前,曰:上古鴻蒙,瘟疫泛濫,藥祖桐君,遍嘗百草,梳理藥性,懸壺濟民……幸哉!天下自此清明,人間永得安康。吾邑士民感先生恩德,每于春秋祀于山,奠之江。嗚呼,先生之功,山高水長,千秋萬代,奉之尚饗!
祝文
先賢桐君,中華藥圣。親我黎民,澤我蒼生。萬古千載,尊以為神。吾子吾民,禱告天地。青山可鑒,秀水佐證。紙船明燭,祭于江際。遙祝神祇,佐我百姓。美衣玉食,福樂長春!
桐廬之氣,其次是逸氣。
“人問其姓,指桐以示”的桐君,“不從萬乘游”,只愿“空山釣碧流”的嚴子陵,是桐廬的逸氣之源。
而古往今來,上千位詩家雅客為桐廬寫下的閃光詩文,讓桐廬之逸氣更顯強勁。
白居易于桐廬深夜酒醒后,愁思仍在,在秋夜山館,無眠的他細聽桐樹雨聲(“夜深醒后愁還在,雨滴梧桐山館秋”)。
見多識廣的蘇東坡,也不得不折服于他所見的桐廬(“三吳行盡千山水,猶道桐廬更清美”)。
蘇州人范仲淹是真愛桐廬,公余午睡之后,內心總像白云一樣空閑。他是桐廬茶葉的志愿代言人:桐廬的春山大半是茶;春天欣喜的新雷還催促著驚起雨前之茶(“使君無一事,心共白云空”“瀟灑桐廬郡,春山半是茶,新雷還好事,驚起雨前芽”)。
陸游則由衷期待著能夠在桐廬安家(“桐廬處處是新詩……安得移家常住此”“會向桐廬謀小筑,浮家從此往來頻”)。
而楊萬里是色彩專家,桐廬在他眼里,是“朱樓”與“綠柳”,是“白塔”和“青山”(“朱樓隔綠柳,白塔映青山”)。對于錢塘江潮為何不到桐廬,他也有著自我的獨特解釋:“海潮也怯桐江凈,不遣濤頭過富春。”
這其中,當代作家巴金(1904—2005)88歲時為桐廬寫下的文字《我愛富春江》,是一個另類。這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典型。全文極短,只200字左右,茲錄如下:
富春江是美麗的。
五十年代末期和六十年代中期,曾兩次到過富春江,都是因為去看看新安江水電站,同來的朋友中,已經有幾位不在了,其中有唐弢、魏金枝,還有蕭珊。到了這里,想起往事我不能不懷念他們。歲月可以流逝,歷史不能忘記。1959年的富春江之行,我寫下了《星光燦爛的新安江》。
幾十年過去,世事變化很大,但我當時寫文章的感情是真誠的。1991年春天,我第三次來到桐廬,已經成為只能坐在輪椅上看富春江的老人,但我感到眼前的富春江更美麗了。
1991年9月
平白之語,近乎枯筆,簡質無華,但仔細品讀,百感交集盡寓其中。
桐廬山水,盛載著世事滄桑。但無論世事如何變幻,這方江南的清美山水,永遠給予人物質和精神上的溫暖和慰藉。甚至,以富春江為核心,連接起桐君山和嚴子陵釣臺的這方江南山水,已成為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中國文化意象”。學者胡曉明指出:“外柔內剛,化激烈為深沉,化思想為美,自然與人文相互定義,是其中極富特色的美學內涵。”
在桐廬的日子里,我吃過新鮮的江魚,難忘蓋有紅印的白饅頭夾酥爛紅燒肉的美味——這些,子陵前輩肯定同樣品嘗過。
我還記得和友人立在冬日桐君山腰的合江亭旁,午后江上和煦的陽光舒服地照在身上的溫暖感覺。那種溫暖宛如此地前賢的目光,越過漫漫時光,在慈祥地注視我們。那種時刻,江南之形勝,人生之暖意,似乎瞬息間已讓我盡情享受到。
桐木蔭下,富春江水流動有聲。江南的富春江,確乎是有魂的。那么,富春江魂到底是什么?在一篇短文中,我曾作出過自我的理解:
“隱逸,傲物,不事權貴王侯,在美好的山水間,珍視萬類,又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就是我理解的富春江魂,也是我理解的主流之外的東方精神之魂。”
【黑陶,詩人,散文家。出生于中國南方陶都江蘇宜興丁蜀鎮。出版散文集、詩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