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5年第9期|馬拉:還鄉記(節選)
這兩年,老袁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約我回去看看。我和老袁小學同學,當時關系并不算好。他和我打過兩架,每次都打得頭破血流,我額頭上至今清晰可見的疤痕拜他所賜。這在當時算不上什么事兒。我倆頭破血流地回家,各自老娘問的話基本一樣,他流血沒?都說“也流血了”。既然都流血了,那算是打平,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不用扯皮拉筋。回到學校,兩人都要臉,三天不說話。過了三天,遠遠近近又玩到一起了。小學畢業,老袁上了初中,我轉校,從此一別三十余年。按照常規法則,我和老袁此生不必再見,再見也未必能認出來。事情總有奇怪的轉機,命運像是一條齒輪,如果不出故障,它將一直循環往復照常運轉。除非有一天,突然“咔噠”一聲,齒輪被卡住,它可能被拆卸,換上新的鏈條。對老袁來說,那“咔噠”一聲來得突然而猛烈。四十歲的年紀,他突然開始寫詩了,成為狂熱的詩歌愛好者。
那時候的老袁,早已從走馬鎮到了大武漢,公司開得雖然不算太大,每年也有近億的營業額,生活算是無憂了。生活無憂的老袁,愛上了詩歌,很快認識了一幫詩人。武漢詩人之多,出乎老袁的意料。他原本以為詩人應該是稀缺之物,如同天上的文昌星。交上了詩人朋友,老袁很高興,每周總有一次兩次的詩歌酒局。也是在詩歌酒局上,他聽到了我的名字。聽說我也從走馬鎮出來的,他有些驚奇。經過反復核實,他確信,我就是他的小學同學。這個發現不僅讓老袁意外,武漢的詩人朋友也很意外,這世界還有這么湊巧的事情?老袁一個電話打過來,直吼吼一句,老馬,你還記得我吧?我是老袁。我說,哪個老袁?老袁這才意識到,我們中間隔著三十余年的時空。他“嘿嘿”一笑,我是你小學同學,黃山村的,把你腦殼打破兩次那個。他這一說,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我的腦殼一共也就破過那兩次,印象深刻,永不會忘。我說了句,是你啊。老實說,對多年未見,幾無印象的同學朋友打電話,我有些警惕,總怕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我問,你怎么找到我的?老袁說,你放心,我不找你借錢,也不麻煩你,就想找你聊幾句。我說,那你說吧。我們能聊什么呢?都這么多年沒見了,也沒有任何交流。老袁說,老馬啊,聽說你也是個詩人?我愣了一下。老袁說,我也寫詩,筆名叫魯重煤,魯迅的魯,重量的重,煤炭的煤。你知道吧,就是郭沫若《爐中煤》的諧音。老袁這么一說,我想起我好像看過這個名字,但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是我小學同學。雖如此,親近感一下子產生了,天下詩人是一家,何況還是小學同學。電話里,老袁第一次邀請我回家看看。
和老袁聯系上,自然偶爾也會說幾句話。多半情況下,他給我甩一個鏈接過來,里面都有他的詩。他說,我入圈不久,都是同學,你多批評。方便的話,也推薦推薦。老袁的詩我看過,寫得中規中矩,不出彩也不丟人,和大多數詩人一樣。我給他的回復以贊美為主,時不時挑一兩處過于明顯的不妥處商榷商榷。老袁很快引我為知己,他說,到底還是同學靠譜,一方水土出來的,彼此更好交流理解。隔一段時間,老袁便會邀請我,老馬,這么多年沒見了,回來看看吧,家鄉和以前不一樣了。通常,我會應付道,找個機會,找個時間,反正都聯系上了,遲早能聚上。老袁想過把我拉進同學群,想了想又說,算了,你進去和他們也沒什么話說,省得尷尬。不要說你,我經常和他們見見面,有時候也挺無語的。畢竟我們是詩人,和他們還是不太一樣。老袁說得認真,我聽著有點滑稽,又覺得不無道理。老袁最近一次給我打電話大約兩個月前。他說,你還記得我們村不?我說,當然記得。老袁黃山村的,離我們村不遠,隔著一個湖。整個村莊在山谷平緩處,左右皆山,門前開闊起來,對著三角形的田野。山上滿是松樹和楠竹,連綿不絕,據說是大屏山的余脈。據老人講,以前山里有老虎,草豹和野豬就更常見了。因為這些傳說,小時候上山玩,都不敢往山里走,黑黢黢的,著實讓人害怕。這些年我還看過新聞,說是黃山村發現了古墓,大約是明中期的遺存。老袁說,我們村有故事啊,你回來一趟,保證不虛此行。我笑笑,發現老虎了?老袁說,那倒沒有,不過野豬現在是真多,成群結隊地出來害人。我說,這算不上什么新聞,這些年封山育林,到處都是野豬,泛濫成災了。老袁說,我不跟你扯這個,你不是也寫小說嗎?我給你提供一個素材。一聽這話,我又笑了。類似的話我聽過太多次了。幾乎每次有陌生人的飯局,進行到后半程,總有人跟我說,馬老師,我給你講個故事,寫出來就是個好小說。或者,干脆就是他們自己的人生經歷。我承認,對每個具體的人來說,他的人生經歷都具有獨特的無與倫比的價值,而對人類經驗而言又過于普通平凡,以致沒有任何意義。小說當然可以寫普通人,但大多數人的故事不足以支撐一個小說。我聽過他們講的故事,沒有任何驚喜和意外,普通人的生活不過如此,這并不悲哀。老袁的話,我自然也不信。老袁說,你認識馮一虎嗎?我說,認識,大作家。老袁說,前段時間他也去了,你再不去就晚了。說完,老袁截了馮一虎的朋友圈給我看。果然,馮一虎去了黃山村,為的什么語焉不詳。這張圖引起了我的興趣。老袁說,你回來吧,這個故事我熟悉,我講給你聽。
在高鐵站,和老袁接上頭,兩人先是都有點猶疑,確認之后又是哈哈大笑,伸出雙臂熱烈擁抱。坐在老袁車上,老袁說,你樣子變了,以前你瘦得很,現在胖了。我說,那會兒我們才多大,十來歲的小屁孩,如今都四十好幾的人了。老袁不時看看我,像是想看出我從前的樣子。老袁開的車我不認識,一看就是好車,內飾豪華,坐得也舒服。我調整了下座椅位置說,袁總親自開車啊,怎么不帶司機來。老袁說,接老同學,必須親自來,我們這是什么感情。說完,又問,你要不要先在武漢逗留一兩天,和老朋友見個面聚一下。我說,不必了,我這次時間也匆忙,要不是你再三催,我也懶得回來,家里沒什么人在這邊,都出去了。老袁說,那也行,按你的意思,我還以為你會想和大家聚一下,我們平時喝酒經常提起你。他們說你還在讀大學時,你們就一起玩了。我真是羨慕你,那么早就入行了,有一幫好老師好大哥帶著。我笑了笑,你想多了,那會兒大家都年輕,聚在一塊兒除了吃吃喝喝還是吃吃喝喝,也談詩,嚴格來說叫吵詩,經常吵得不可開交,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也挺難得,也挺愉快的。到了這個年齡,見誰都一臉和氣。老袁說,那是的,都成熟了。車從高鐵站出來,在高架上縱橫穿梭,武漢變化太大了,看著非常陌生。等車轉進高速,車窗兩邊恢復了正常的景觀,樹木和田野扎扎實實地貼在那里。初秋的湖泊和山尖,給人安慰,清涼的季節適合還鄉,干凈得蕭索和簡潔,像極了空手而歸的游子。我們的目的地離武漢很近,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老袁說,我也好幾個月沒回去了。要不是你,我估計我要到過年才回去。到了走馬鎮,天微微擦黑,老袁找了家餐廳說,今晚我們就住鎮上,明天一早回去。我說,反正我交到你手上了,聽你安排。老袁說,老馬,你放心,我肯定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做生意的最講一個誠信,更何況我們還是老同學,有什么關系能親過同學?還是小學同學,還都是詩人。老袁還是喊了幾個本地詩人,外加幾位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有老袁在,酒局氣氛熱烈,又不失分寸。我作為久未還鄉的游子,又被老袁說成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朋友,自然受到重點關注。等我躺倒在沙發上,老袁尚還意猶未盡。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你帶馬老師去看陳跛子,會不會有麻煩?老袁說,這有什么麻煩,省里市里領導都來看過,你說的那些問題,不存在。又聽到人說,要不要讓鎮上宣傳中心派個人帶你們過去?老袁說,那真是把小事搞大了,咱們就輕松點兒,隨便轉轉看看。又是一陣喧鬧,等酒局散場,老袁把我搖醒,我才覺得身上一陣陣冷。
第二天,等我們睡醒,差不多十點了。老袁帶我到樓下吃早餐,他說,給你來個鄉愁三件套吧。說完,也不等我回答,招招手,叫了一碗熱干面,一碗蛋酒,再加兩個面窩。老袁熱情洋溢地說,嘗嘗,最正宗的家鄉味道。看著三件套,我有點發愁,拿著筷子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昨晚喝了酒,我想吃點湯湯水水的,比如清湯,那就很好。熱干面和面窩都太干了,而蛋酒又太甜。老袁看著我說,別客氣,不夠再叫,回來一次,吃好喝好。我拿起蛋酒喝了一口,喉嚨和胃舒展了些。老袁面前擺著一碗牛雜粉,上面浮著一層紅亮的辣油,他把筷子深深插進粉里,又撈起來,嗍得“吱吱”響。那個暢快,真是讓人羨慕。我又吃了口熱干面,放下筷子說,要不,我也來碗牛雜粉吧。老袁先是一愣,接著又是大笑,他娘的,太干了,你可能吃不慣了。吃完早餐,老袁臉上生機勃勃,看不出一點喝過大酒的痕跡。我問老袁,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老袁說,你跟著我走就行了,我還能把你賣了不成。再說了,這個地方你又不是不熟。我們先去爬個山懷個舊,這種天氣,不爬爬山曬曬太陽簡直可惜了。從走馬鎮到黃山村,不過二十幾分鐘。老袁把車停他家院子里,院子又大又空,沒有一點人氣。老袁說,你還是第一次來我家吧?我點點頭。老袁說,感覺都不像家了,像一個象征,最后一絲倔強。有本書叫什么來著,土地的黃昏,差不多這個意思。又指著屋后的山說,只有它們還是老樣子。站在院子里聊了一會兒,老袁說,走吧,我帶你出去轉轉。
村子不大,全然沒有雞鳴狗吠的場景,陽光普照,安安靜靜。剛收過的谷草堆成垛子,金燦燦地散發著清新的香味。從老袁家出來,路過一戶人家,院門敞開著,有位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老袁打了聲招呼,又發了根煙,閑扯了幾句,拱手告辭。我們沿著村里的小路往山上走。老袁說,你以前應該也爬過這座山吧?我說,爬過。老袁說,還記得小時候老人說山里有野豬吧?我從來不信,不要說野豬,山上連兔子都少。我說,那時候確實沒見過野豬,刺猬倒是有些。老袁指著旁邊一塊玉米地說,你看到沒,拱得亂七八糟的,不消說那都是野豬的杰作。每年野豬都出來害人,我也是覺得奇怪,這么多年沒見,它們都躲哪兒去了?要么多少年見不著影子,只要見過一次,越來越多。我問,那你們打野豬吧?老袁說,按規定不能打,偷偷打,也沒人管,太多了。等過年,我給你寄點野豬肉,我覺得口感一般,也就嘗個新鮮。山上將枯未枯的雜草和松樹溫柔的反光,我解開衣扣說,有點熱了。老袁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說,坐會兒,反正也沒什么事兒,抽根煙。接過煙,我說,老袁啊,你叫我回來,就是來陪你爬山,聽你抒情的嗎?老袁點上火說,你別著急,我正要開始講。山風微弱,輕輕蕩去熱氣,從半山腰能看到我長大的村莊了。老袁講不講無所謂了,講什么也無所謂了,我知道我心里惦記的也不是老袁的故事,為的也是這一眼。老袁抽了口煙,問:
老馬,你打過仗嗎?我愣了一下,這什么意思?我打沒打過仗你不知道?我連兵都沒當過,怎么打仗?再說了,但凡有一點常識,都知道我們這個年齡,即使當兵,也不可能打過仗。老馬,你別著急,我知道你沒打過仗。我想問你,如果讓你去打仗,你會害怕嗎?這個我不知道。那我再問你,你看戰爭片會害怕嗎?那不會,戰爭片看得多了,要害怕就不看了。老馬,我告訴你,我以前也不害怕,這些年害怕了。我設身處地想了一下,太嚇人了。老馬,不要說打仗,你看過殺人放火嗎?我搖搖頭。那你看過搶劫群毆嗎?我想了想,還是沒有。老袁說,對大部分人來說,這種場面一輩子都碰不上,雖然在電影電視里隨處可見。電影里哪怕一個小小的片段,對個人來說,那都是痛徹心扉的一生。想了想,我說,這個我同意。我聽過一個故事,很久以前,那時候我還小,我外婆村里有一個瘋子。聽別人講,這人嚇瘋的。我不太理解,人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會嚇瘋。后來才知道,這人當過兵,戰時被送到前線,還沒上戰場,看到撤下來的傷兵,精神整個崩潰了。沒有辦法,部隊只好把他送了回來。本來以為回來之后,遠離戰場,慢慢會好起來,哪知道沒一點好轉的跡象,整天像只老鼠一樣躲躲藏藏,生怕別人找到。這瘋子也被人看不起,哪見過這么膽小的男人,還沒上戰場都能被嚇瘋了。老馬,說真的,我能理解,不是人人都能成為英雄。他如果不去當兵,可能也只是個膽小懦弱的普通人,特殊情況下,把他這個缺點放大了,強化了。他原本可以在鄉下安穩過這一生,雖不能聞達于諸侯,也能美滿自足,然而這一切都被毀掉了,戰爭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殘酷得多。我要給你講的這個故事也和戰爭有關,不知道你聽過沒有,我們村里的。那時候,我們都還小,有首歌你應該記得的,《血染的風采》,還有部電視劇叫《凱旋在子夜》。歌在學校在工廠在電視上到處唱,電視更是看得讓人沸騰,誰不崇拜英雄呢?我們村當年就有這么一個英雄。說起來你可能不信,烈士,立過一等功的。慢著,你說的不是陳跛子吧?他不是活著嗎,怎么成烈士了?沒錯,就是陳跛子,你聽我慢慢給你講。
陳跛子以前不叫陳跛子,身體好得很,跛是后來的事。陳跛子家庭情況不太好,不是成分問題,成分沒問題,主要是經濟問題。雖說那時候大家都窮,陳跛子家窮得比較突出。人家好歹有方屋檐遮身,他們家住村里牛棚。父親早逝,母親是個啞巴,哥哥腦子有點毛病,家里沒有勞動力,那是真讓人發愁。人被逼上絕境,總要找個出路,那時候農村人能選的路少之又少,陳跛子自然想到了當兵。陳跛子去當兵,村里也支持,家里這么困難,不找個出路,以后找個媳婦都難。一年沒選上,二年還是沒選上,第三年,老天爺開眼,陳跛子選上兵了。選上兵隔年,戰爭爆發了。陳跛子所在的連隊上了戰場。當時全連一共一百三十多號人,都是新兵,訓練還不到一個月。戰況緊急,新兵也得上戰場,以打代訓。你剛才也講了,有些兵還沒上戰場心理就被摧毀了,要說不怕那恐怕也不真實。陳跛子也怕,但對一個農村孩子來說,這也許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立下戰功、活著回來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即使犧牲了,也能落下名聲,不說萬世流芳,起碼家里人也能體體面面站在人前了。上了戰場,經過幾次小規模戰斗,連隊接連犧牲了好幾位戰友。第一次上戰場,第一次見到身邊的戰友倒下,陳跛子是個什么心態,我們很難揣測和感受,更不要說理解了。人在特殊環境下,反應可能也不一樣。
決定陳跛子命運的是一場大戰。那天,連隊趕赴前線途中遭到敵軍伏擊。這場戰斗極其慘烈,連隊陷入被包圍的困境,身邊的戰友一個接一個戰死沙場。要突圍,沒有辦法,只能靠機槍手吸引火力,打開缺口。陳跛子正是機槍手,戰斗激烈,幾乎不會給人留下思考時間,一切全靠平時的訓練和身體直覺。陳跛子也殺紅了眼,戰斗進行到尾聲,陳跛子殺敵數名,全身多處中彈。如果僅僅到這兒,這個故事也沒有特別之處。要命的是,正是這個時候敵人的手榴彈在他身邊爆炸,他一下子昏死過去。戰斗大約進行了兩個小時,敵軍見傷亡太大,后方支援又沒有跟上,只好停火撤退,戰斗就此結束。由于連隊還要繼續行軍,也就沒有乘勝追擊,稍事休整后繼續前進。時間太緊了,根本來不及細細清理犧牲的戰士遺體,只好挖個淺坑草草掩埋。掩埋的遺體中,就有陳跛子。等連隊轉回來,已經是幾天后的事情了。戰場已被敵軍清理過,我軍戰士遺體有不少被破壞,割耳割鼻、開腸破肚的都有,樣子慘不忍睹。戰爭還在繼續,清理遺體也要冒著極大風險。連隊一共搶回十幾具遺體,但怎么也找不到陳跛子的遺體。連隊想,在那種情況下,陳跛子活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向組織上報他已經犧牲。很快,陳跛子被追認為烈士,追授一等功獎章,和其他戰友一起埋在烈士陵園。他那個墓,自然沒有遺骸那些,算是個衣冠冢吧。消息傳回村里,整個村子都沸騰了。誰能想到,我們村也會出一個戰斗英雄,一等功啊。村里雖然窮,還是給陳跛子樹了一個碑,還在碑上刻了陳跛子的光榮事跡。那時候,我們村里人走出去頭都抬得比人高一些,驕傲啊自豪。
說話間,我和老袁走到了半山腰,秋草將黃,遠處的湖水碧藍澄澈。老袁指著半坡說,那里是我們的墳山,你還記得吧,你以前沒少到這里抽茅針吧?我笑了笑,確實抽得不少。茅針是個什么東西,現在知道的人恐怕少了。春夏之交,茅草的花穗還卷在莖葉里,抽出來一看,兩頭尖中間粗,像是刺猬的尖刺,茅針大約因此得名。剝開茅針,將未成熟的花穗放到嘴里咀嚼,有清新的甜味。那時苦澀的鄉下孩子,哪里舍得這一絲甜。一到季節,到處都是抽茅針的孩子,老袁村里這一塊兒,茅針長得特別好,吸引周邊的孩子紛紛前來。入了秋,茅草長到最長,即將枯萎。老袁指著墳山上方說,以前注意到那里沒有?順著老袁手指的方向,隱約像是看到了點什么,一個墓碑,還是一塊大石頭?老袁說,我們過去看看吧。看過墓碑,我再繼續給你講。老袁賣了個關子,把話題轉向和湖北詩人的交往。我大致猜到了故事走向,又不太確定,更不想打斷老袁。他興致勃勃的,這么熱情邀請我回來,我不能太不解風情了,那就聽他講吧。走到墓碑邊上,我注意到,這塊墓碑所處的地勢遠遠高于其他墓碑,有種一覽眾碑低的感覺。不光地勢高,視野開闊,而且背山面水,風水極佳,墓碑的高度也遠超一般規模。我目測了一下,碑石高約三米,寬約一米五,用的還是我們這一帶少見的青石,可見是花了心思和本錢的。一看碑上的名字和事跡,一切都明白了。仔細看看碑石上面,還有敲打的刮痕和各種凌亂的破壞痕跡。等我看完,老袁說,我估計你都猜到了。老袁摸了摸碑石,有時候,我有些感嘆,人在歷史在時代面前太渺小了,簡直不堪一擊。
沒錯,陳跛子沒死,要是死了,倒也干凈,那就沒有后來的故事了。陳跛子“犧牲”后,被評為烈士,還拿到了一等功獎章,部隊和地方政府都來看過陳跛子家人,發慰問金撫恤金,這些自然不在話下,也是應有之舉。村里還給他樹了碑石,這個位置,這個規格,你也看到了,那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為什么給他?那是對英雄的贊歌。但是,讓人尷尬的是,過了三年,陳跛子活著回來了。這一回來,事情麻煩了,烈士肯定不能算了,說到天上去人也還活著,家里烈屬的待遇自然也得取消。至于一等功獎章要不要收回,部隊經過深思熟慮,還是決定收回。對部隊的決定,陳跛子沒意見,和那些死去的戰友比,他畢竟還有一條命在,那還能說什么呢?戰場上默默無聞的英雄太多了,他不能爭,也不應該爭,只提出了一個請求:讓他保留獎章作個紀念。這個要求得到了滿足。陳跛子不爭,有個不好明說的原因:他是戰俘。據陳跛子說,連隊撤走后,晚上下了場雨。第二天敵軍過來清理戰場時,他雖然不能動,但人醒了。敵軍是真壞啊,陳跛子說,他們拿刺刀戳我們戰士的遺體。陳跛子原本閉著眼睛,敵軍的刺刀刺到他腿上時,原始的生理機能讓他動了一下。這一動,暴露了。他聽到一陣大呼小叫,接著,他被人從坑里面拖了出來。等他再次醒來,發現他躺在醫院,周圍都是他不認識的人,說的也是他聽不懂的話。陳跛子知道,事情壞了,他這是被俘虜了。等陳跛子恢復行動能力,想死也難了。他咬過舌頭,沒死成,反倒讓人看管得更嚴了。也逃跑過幾次,每次都被抓回來。時間一長,陳跛子想通了,既然死不了,那就努力活著,說不定哪天還能回家。他想的是,無論如何我不是投降,而是“戰死”后僥幸又活了過來,而且還有戰友和身上的三十六處傷疤做證,事情總可以說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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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湖南文學》2025年第9期)
【馬拉,1978年生,主要從事小說、詩歌寫作。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花城》等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入選多種重要選本。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新人獎、華文青年詩人獎、三毛散文獎、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等獎項及《紅巖》《山東文學》等刊物年度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