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5年第9期 | 弋鏵:良緣
林工四十歲這年,大事有點眉目了。對方三十七歲,獨生女,以前也在廣州工作,還是個老板,搞教培的,后來行業不景氣,公司關閉,便應聘在另一家公司做入職培訓師,在廣州又撐了一年,然后辭職回湖南老家。
介紹人說女方就是這么個情況,看林工什么意見?要不要先接觸一下?女方在廣州有套八十多平米的房產,父母退休,兩老的退休金加起來有一兩萬,在湖南老家過起來綽綽有余。
林工看看介紹人手機里的女方照片,覺得雖有美顏,但不至于離譜,柔美的眉眼間隱含一絲英氣,讓林工有那么點怦然心動,應該算是有些眼緣的,便答應見一面。
現在林工相親頻率比較低。他這個年紀,已經不是相親市場的搶手貨了,算是邊緣產品。拿分項可能就是未婚,在廣州有房產,還有呢,就是面相上還不顯老,算是中上人士。個頭不高,不到一米七,卻一直堅稱自己一七一。介紹人笑笑,并沒堅執地戳穿過他。
女方非常積極,在得知林工答應見面之后,坐高鐵兩個多小時從湖南過來深圳了。介紹人把他們安置到一家星巴克,互相確認過彼此,介紹人連杯星冰樂都沒喝,起身離去,留下兩個陌生卻成熟的男女。
女方比想象中要高,也比照片略胖一點,雖沒有手機相冊里那般漂亮,但大差不差,還有一絲相冊里沒顯示出來的氣質,自信,沉穩,落落大方。
劉女士——女方姓劉,“文刀劉,”她利落地介紹自己,“怎么您原來在廣州的,現在去深圳了?”劉女士單刀直入,一點也沒故作羞澀地好像對林工完全不了解,在淺顯的表相里去制造繁瑣累贅的話題。
“廣州那家公司干了十來年,遭遇上升瓶頸,所以過來深圳,自己打拼,看有沒有更好的機會?”林工兩年前來深圳,和同學一起創辦家小型設計公司,是企業合伙人。這點,估計介紹人和劉女士說起過,可能講得不詳細,劉女士這種曾經的商人,應該對林工的職業選擇有興趣,而且,也有判斷力吧?
“你回湖南老家了?有沒有具體打算?”林工也直來直去地問劉女士。介紹人說過,劉女士在教培行業打拼這么些年,除了置辦一套房產,多少還有些積蓄,在老家休養生息一段,可能還是想再找機會做點自己的事業。商人嘛,經營和投資總是上癮的。這也是林工想和劉女士結緣的原因,并不會因為此時對方的無業而造成自己經濟上的負擔。
兩個人相聊甚歡。都有過十多年的廣州生活經歷,說起那些耳熟能詳的早茶店,東山口的深巷,白云山的一條偏道,真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像一直相對而住多年的鄰居。再加上只有三歲的差距,談到青春期追過的明星,那時的流行歌曲,更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劉女士說,她也是拼得疲累,現在經濟不景氣,想休養一段時間再做打算,將來回廣州,或者來深圳,都是可以的。頓一頓,她很直接地問林工:“如果咱倆投緣……退一萬步說,只是假設……現在一線城市畢竟不好混……那你愿意來我老家發展嗎?”
林工有點緊張。相親多次的經歷,走到這一步,只用了不到兩小時,連婚后的規劃都那么具體,在他的歷史上,絕無僅有。林工的眼神撲朔迷離,不敢正面迎視劉女士美麗大眼睛的詢問。他轉動手中的馬克杯,星巴克厚沉的杯壁上,掛著殘留的棕色飲品,他不記得點的是拿鐵還是焦糖瑪其朵。他不愛喝咖啡,也分不清星巴克名目紛繁的咖啡種類。選擇這家店會面,是因為介紹人的推薦,不隆重,卻也絕不敷衍,有品味,但又不至于太做作,就是個喝茶聊天的地方。周邊的位置現在都占滿了人,對面是個寫論文的大學生吧?右側有兩個竊竊私語的青年男子相向而坐,低聲交流著什么商業信息。左后方是位靠窗而坐的年輕女子,一直盯著計算機,手指在鍵盤上不停翻飛,處理著她的什么事務。
林工抬起頭:“這個,我能考慮考慮嗎?”
劉女士笑笑,眼睛像閃爍的星星,點點頭:“當然。”她的左側臉頰有個小酒窩,笑的時候酒窩深陷進去,泛起一層漣漪,有一種特別的俏皮和嫵媚,也平添了一些天真和單純。
林工說:“可以的。”他被那個酒窩打動了。
介紹人感覺是奇跡。在她的生涯里,媒婆角色的成功,實屬第一次。介紹人說:“行啊,你小子,終于可以讓我實現零的突破了。”介紹人是林工的學姐,比他長兩屆,介紹人是通過自己一個表親得悉劉欣妍的存在,腦袋靈光一閃的工夫,從朋友圈里眾多的聯系人中把林工拎出來,和欣妍湊成對,做成雙。欣妍,就是劉女士的芳名,現在林工很親昵地這樣稱呼她。
“欣妍和我,非常感謝您這位大襟姐。”林工靦腆地笑笑,“如果,如果我們真成了,那是一定會……”具體的酬謝是如何,林工沒法在臺面上這樣直接講出來。介紹人很開心地笑笑,想探究更深的底細,到底卻不過那點尚存的知識分子氣,得體卻不失矜持地把自己的好奇泯滅下去。
欣妍在深圳待了四天。林工送她去高鐵站,欣妍說:“回家我和父母商量一下,你后面抽得出來時間吧?可以來我家嗎?”
林工點頭:“這段不忙,我可以去拜見伯父伯母。”
欣妍說:“你父母那邊,有什么問題和意見,你也可以直接告訴我。”
林工說:“我父母不會干涉我的任何決定,一切由我自己說了算。”
欣妍拿過背包,轉頭進站,查驗身份證,過安檢,找尋自己的候車口,再沒回過一次頭。
林工其實也早離開,沒有等到欣妍進站。他今天事情并不多,前一段的設計方案已經通過第三輪修改,交給甲方在審核,問題不大,可以等尾款入賬了。還有一個項目在謀求階段,合伙人一直在找突破口尋機洽談,等到坐下來商討文案,可能得要兩三周的時間,那時候才有得林工忙碌了。
林工走出高鐵站,稍有些茫然。站前廣場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曾經的一處公園,現在被圈起來,里面是忙忙碌碌的工地,從里面探出高大的起重架和挖掘機,這一片已經規劃好,又是一處繁華的商業和住宅片區,不多時,密密麻麻的人流會把此地填滿,創造又一個區的CBD。他經過的天橋上,是一堆年輕人自發練習輪滑的訓練場,有男孩子,也有小姑娘,個個認真專注于自己腳下,掌控著身體的平衡,輪滑的聲音挺聒噪,卻也掩不住角落里那支豎笛吹奏的音樂,是首林工高中時學過的《滿江紅》:“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這首亢奮的曲子用豎笛吹出來,有一點奇異的節奏。林工轉身多看兩眼吹笛者,他戴著一頂寬檐涼帽,分辨不出年紀,只一身簡單的T恤短褲,腳趿一雙人字拖,和這座熱帶城市的普通人打扮并無二致。林工偏身走過去了。
見面的那天晚上,林工把欣妍帶到深圳的租屋里。租屋離地鐵站近,是公寓,LOFT結構,進門是廚房衛生間加客廳,樓上是臥室,再加占據幾乎整個空間的工作臺構成的半間書房,工作臺堆滿林工做設計用的工具以及書籍。
欣妍說:“挺好的。”問及租金,比林工廣州租給別人的價格略低一點,算下來能賺些早餐錢。林工笑,解釋這邊的管理費挺高,兩人又核計一遍,虧損了一個月的中午餐費,欣妍又站在餐臺前笑一會兒,然后,戛然而止,兩個都靜默無聲。林工想想,走上去,拉拉欣妍的胳膊。欣妍沒抗拒,只感覺有點害羞,因為真太陌生了,才喝兩杯咖啡,晚餐吃的是深圳特色的椰子雞,到底認識不過六個多小時。但欣妍還是回吻了他,嘴里有股甜絲絲的涼意,椰子水的清爽和雞肉的余香,讓他們第一次接吻有了滿意的打底。
床鋪有咯吱咯吱的響聲,稍增添些尷尬,讓林工自覺貪便宜去宜家折扣區淘的床太不經折騰。靜下來,能聽到隔壁嘈雜的動靜,左鄰有條不安分的犬,一直囂張地叫喚個不停,右側呢,應該是群玩劇本殺的年輕人,鬧鬧騰騰,聒噪不休,上層似乎住著罹患躁郁癥的病人,一直在樓頂不停地踱過來踱過去,間或伴有拖拽桌椅的聲響,沒完沒了。
林工斜靠著床背,眼睛虛無地盯著對面白色的墻壁,那上面有一點小小的污漬,不知是蚊子血還是只被拍死的蛾蚋,沒怎么敢看懷里的欣妍。
“挺好的。”還是欣妍先開的口,裹了裹身上的薄毯,轉身,把漂亮的背部丟給林工。林工嘴角向上彎一下,正要接話,身旁的人又說:“這房子你一個人住,真挺好的,收拾得不錯。”
回湖南三天后,欣妍嚴肅地和林工通了電話。她和父母仔細商榷過,認定林工是個不錯的夫婿,能否盡快過湖南一趟?當面商定婚嫁事宜?
林工沒想到進展如此之速,大大超過他的預期,猶豫了半分鐘不到,在欣妍認真地追問下,果斷決定赴湘。
成年人,何況已經四十歲的年紀,雖然怎么感覺都有點倉促,但這樁姻緣無論怎么說,在林工心里都是可取的。對方的長相、經歷、背景,對方父母那邊的優勢,甚至年齡,都是契合林工對于婚姻另一半的需求。林工從不做和小姑娘談戀愛的夢,如果說男人永遠只愛十八歲的女孩,那林工絕對是個例外。他有自知之明,也有自己的規劃,一直希望找個年齡相當、能與他共情共事的女性。當然,經濟條件不錯是更好的選項,何況,欣妍還是獨生女,城市人,父母有不錯的退休金,將來后顧無憂。
劉父劉母很熱情地接待了他。
劉父劉母的房子在一處老舊的城中小區內,是原單位分的房,二層,房齡雖老,卻非常寬敞,小區內有規劃嚴整的植被,綠樹蔥蘢,鮮花怒放,離中心醫院和公園都非常近,旁邊有大超市和大市場,生活相當方便。看來也是打年輕時就一直混得極為不錯的階層。
林工說:“我家廣西農村的,有三個兄弟兩個姐妹。父母健在,身體尚好,跟我大哥大嫂住,帶著兩個孫子。我就春節回老家看看父母,平常都很少來往。他們事多,我的事也不少,彼此顧不過來。”
劉父劉母和欣妍相互看看,滿意地說:“挺好挺好。”
林工說:“廣州的房子,沒有欣妍的大,也沒有欣妍那套的地段好。但前兩年已經還完房貸,沒有欠款了。戶籍地是廣州的,有可能以后遷到深圳來,看將來的發展吧。不過,深圳的房價太高了,還沒有考慮在深圳置辦房產,目前的能力,也就是個均線稍上一點的水平,和同學合伙開家小公司,比以前拿薪水的時候稍微寬裕點。”
劉父搖手,止住林工的話頭。看劉父的架勢,以前應該是個不小的單位領導,劉父說:“這些都沒問題。主要是你們性格要合得來,共同方向一致,就不會在以后的相處上有什么問題了。”
劉母隨著笑笑。劉母看上去不像是附庸夫君的傳統家庭婦女,當年應該也是個單位里能說得了話的人物。劉母說:“只要你們合得來,這是最重要的。聽我家小妍說你脾氣不錯,這一看啊,果真就是個有修養,說話講分寸的人。”
林工搓搓手,不知該再接什么話了。
晚上和欣妍去她閨房,離二老住處不遠,是另一個樓齡很小的小區,有管理嚴格的物業,地下停車場,電梯房,指紋帶監控的智能門鎖,推開門,更寬敞些,多少顯得有點空寂,不像單身女性應該住宿的地方。
欣妍把林工的行李包放好,給他倒一杯蘇打水,笑說:“我爸我媽應該非常滿意。我知道我爸媽一看到你,肯定會喜歡的。”
林工問:“為什么?你說我很多好話了嗎?”
欣妍又笑:“那是當然。你確實挺好的。”
林工回復一聲:“哦。”
欣妍說:“那是我爸我媽的宿舍樓。剛你進那邊小區時,好多人不是和我打招呼嗎?還有些人盯著你看呢。那都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叔叔阿姨們,我爸媽以前的老同事,嗯,是手下。”
林工問一聲:“哦?”
欣妍解釋:“我爸是總工,副廠長。我媽是總會計師。”
林工點頭:“難怪。”
欣妍想想,低頭又笑:“他們肯定想,這劉家的丫頭,總算要嫁出去了。”
林工沒有接話。
欣妍問:“會不會太快了點?你覺得要不要再延長時間,咱們多了解一下?”
林工說:“我覺得不快。感覺你挺好的。你說呢?”
欣妍說:“要不就先辦酒宴?我們這就張羅著把婚事辦了唄。結婚證我們一起回廣州打,我的戶籍也在廣州呢。”
林工問:“就這兩天辦酒席嗎?我那邊的客人怎么通知呢?”
欣妍說:“只是辦個簡單的酒席,邀請一下我爸我媽的老朋友和老同事,街坊鄰居發包喜糖。我們家親戚不多,就有個姑姑有個舅,湊三四桌,儀式感一下,好交代得過去。畢竟是老家,這么大的事情,總不能悄沒聲的。”
林工說:“可以的。隨你意吧。怎么著都行。”
小范圍里傳開了。先是合伙人,合伙人的妻子,再是介紹人,介紹人的先生,然后是幾個親密的同學和朋友。馬上,消息像核彈爆炸一般,燎原的星星之火一樣,遍及幾乎所有認識林工的人。
介紹人說:“真是恭喜啊,太可喜可賀了!”介紹人頓一頓,“不過,要不要再相處一段時間?我也是通過表妹知道劉小姐的情況,但表妹說她和劉小姐并不太熟悉,一同在公司相處過大半年,朋友圈里只是點贊之交。”又頓一頓,可能覺得自己和林工雖是校友,但也只算是點贊之交吧,兩次校友會上正好坐過一張圍桌,在酒桌上聊起來,略知林工的近況而已,“嗯,婚姻大事,不用太著急。”
合伙人說:“這也太快了!”合伙人是同學,同系卻并不同班,幾年前正好有次鄉聚,又是老鄉又是一個系的,兩眼淚汪汪之時,還有同窗之誼,說起目下打算,游說林工,兩人一拍即合,火速注冊這家新公司——合伙人手頭有好幾家正在運營的公司,這才交往。合伙如同戀愛關系,正值蜜月期時,緊密又綁定利益,甚至比情人還更親密。“你得好好掂量一下,分析分析利和弊。當然我不是說劉小姐不好,但人生大事,好比我們投資一個項目,總得權衡輕重,算算近期利益還有遠期風險,兩相比較,再做決定?”
林工朋友不多,自小到大,他算是比較孤僻的人,閑云野鶴慣了,所以婚戀之事,也和他性情有關,熱度不夠,終究一個個地散了。
林工說:“謝謝,我了解了。”
辦婚宴的前一晚,在欣妍老家,林工獨自在城里逛了逛。他沒來過湖南,頂多就是坐高鐵時經過一些車站,也沒怎么交過湖南的朋友,只是碰到過幾個湖南人共過事。他對湖南的印象停留在純粹的辣感上,一直以為他們的菜就兩道,一道青辣椒炒紅辣椒,另一道是紅辣椒炒青辣椒。他不喜辣,嘗試過兩次,反應過大,眼淚鼻涕齊流,還鬧過胃痛。但劉家似乎沒有對辣椒的堅執,劉母做的幾道家常菜,都是清淡為主,甚至每餐還煲罐老湯。這點,可能讓林工卸下最后一道防線,畢竟在飲食上如果兩下里一致,就是生活中最基礎的磨合也順利過去了。
他徜徉在街道上。城市不小,但也絕對不算大。晚飯后的街景,有些家常的熱鬧,街燈亮起,照出這座城市的體面來。夜跑的年輕小伙,勾手逛街的女孩,東家長西家短的街邊婦人,吸煙后猛力咳嗽隨意吐痰的大爺……街角的美發廳,燈光明亮的足療中心,路邊的燒烤店,占道經營的贗品名牌折扣攤。
他往前走,經過一座小橋,水流是穿城而過的一道河,不寬,也不急,是不是湘江的分流?林工的地理并不好,方向感也不強,所以沒有細細探究的意思。他經過小橋,上了一道坡,好像是座開放的公園,里面有密密的植被,感覺樹木都是有年代感的,見證過這座城市的歷史吧。
他再往前,路燈沒有了,周遭暗黑暗黑的,只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給他指引著光亮。他擇個石階坐下,抬頭仰望那些明亮的星星。
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多的繁星。在廣州沒有,在深圳同樣也沒有。林工曾經以為是季節或者天氣的問題,可到了夏季,他仰望天空的時候,即便最明朗的天氣,也只有寥寥幾顆寒星,寂寞地發著億萬年前的光。
繁星和幾顆星星帶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很多年前,有個繁星點點的夏夜里,他給一個女孩子唱過他剛學會的《滿江紅》,那時候他雖然木訥,但在喜歡的女孩子面前的表演欲真挺強的。他記得那女孩子在星光下的笑靨,安靜地聽著他唱完那首激越軒昂甚至有點怒海翻江的老歌——那時候真是年少啊,怎么會在那種場合選一首那樣的歌?是他想露一手吧?當年羸弱矮小的少年,想唱出自己的雄心萬丈?他不記得了,只清晰地回憶起女孩子的眼睛里滿溢著對他一往無悔的情真意切,閃閃發光,就像當晚那滿布天空、散發著億萬年前光輝的群星。他以為以后的每一夜的星空都是一模一樣的。
林工再沒有見過那樣的繁星璀璨了。
現在,在夜空下,在湖南某個異鄉的天空下,林工呆呆地仰望那些熠熠發光的群星,它們努力掙扎閃爍的勁兒,似乎想從黑夜的幕布里拼命鉆出來一樣。
林工低下仰得有點酸脹的腦袋,確實,星星和星星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
婚宴確實不張揚。欣妍沒有穿婚紗也沒有換禮服,婚禮沒有其他新人們經過的那些繁瑣的禮節,甚至連交換婚戒的程序都沒有。四桌酒,請了劉父劉母的幾家親密朋友,還有一些親戚,欣妍的兩個當地閨蜜。林工買件西服,和新娘手挽手地一起敬過來賓,程序就結束了。
林工說:“我不太想來這里發展。現在講,會不會有些晚了?”結束完婚禮,返回到欣妍的閨房,林工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
欣妍在換衣服,她穿一身剪裁考究的套裝,正紅色,很突出今天的氣氛。高跟鞋也是紅色的,緞面質地。不知道這套將來要在衣帽間里孤獨地挨過多少春秋冬夏。
欣妍回頭:“哦,沒事。我其實也想回廣州。要不,我先去深圳考察一下?興許深圳更適合我事業的發展呢?反正你在深圳呢。”
林工說:“這樣更好了。我以為你一定要陪父母的,畢竟,你是獨生女。”
欣妍笑道:“他們并沒有這種要求。你看他們,過得挺自在。退休后的老年生活,也很豐富多彩。以后我們在深圳發展好了,把他們接過來過冬天就可以。”欣妍頓一頓,“嗯,畢竟老家這里,冬天還是有些難熬的。”
林工說:“那是當然的。”
欣妍走過來。她現在已經換上一件紗質睡衣,是林工沒見過的,可能才買下的?紗衣穿在她身上有仙女的感覺,加上她還沒卸的妝容,美麗極了。欣妍在沙發另一邊坐下,問:“還有什么要說的?”
林工愣愣,搖搖頭。
欣妍說:“那我和你商量件事?”
欣妍說:“我不想現在就辦結婚證。”欣妍很認真地坐在林工的正對面,像商討一件文案或者合同,“我想看看能不能懷孕?懷上了,我們就辦結婚證,懷不上的話,我們就不辦了。你覺得怎么樣?”
林工思路接不上來,一時不知該怎樣接話。
欣妍說:“我今年37歲,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生育,或者能不能順利生育?如果能生,這段婚姻就是完滿的,對你我才是公平的。”
林工說:“行。”
欣妍再說:“如果能懷上的話,我想生兩個孩子,不管男女,頭一胎和你姓,第二胎和我姓。你覺得怎么樣?”
林工被這些密集的炸彈弄得有些暈。他盯著欣妍,琢磨不出這個女人的性格來。這段婚姻的實質是為了她的“母親”夢嗎?一個孩子還沒影呢,已經在為兩個孩子的姓氏做規劃了?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冒險的人,他一生都是循規蹈矩,一生都算是小心翼翼,一生也沒有出格過。他按部就班地過著他的人生。上學,工作,攢錢,買套小房產。唯一的出格就是創辦這家小公司,但因為運作的資金并不多,投入的主要是自己多年的行業經驗以及職業的專業性,所以在現如今有點低迷的時代,他們還能每有盈余和利潤,博得一眾同學的喝彩和艷羨。
他給自己仔細打過分數。算是個中流,頂多是小中產。傍身的資產加起來不會超過三百萬,這在廣深地區簡直算貧困水平了。他有什么值得投資和冒險以及被惦記的呢?要論起來,欣妍比他可綽綽有余,如果不是年齡所困,到了近四十歲的關口,怕也輪不上他林某人得此花魁。
他看著欣妍,堅定地說:“沒問題,一點問題都沒有。”
欣妍朝他莞爾一笑,漸漸近身。
婚宴前那夜,林工一路漫步,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里,游逛到那座陌生的小山坡,周遭全是密密的樹林,有年代的植被了。林工揀一級石階,坐下,雙手往后撐,臉朝上仰,能看到天上繁密的星星。
明天將要公示的那個他生命中的女人,他一點也不了解,甚至也沒有好奇心去了解。她為什么選擇和他結婚?她為什么如此匆忙地要和他結婚?她看上他哪一點?她的過去是如何的?她的情史是單純還是復雜的?她到底有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林工根本不想深究,一點也不想打探。就像他這過去的四十年,誰不是千瘡百孔的歷史,誰又不是平平無奇的半生?
有過一剎那的海枯石爛,也在時間的磨折下,掀不起一點回憶的波瀾。
他低下仰得有點酸脹的腦袋,把對著繁星的目光拉回到地面,面對這周遭的綠樹濃蔭,晚風掠過,樹葉婆娑起舞,這是實實在在的世界了。
“這片也算小森林吧,本來疫情前說是被哪家房產商拿下要開發的,現在也擱在這兒晾著了。”突然造訪的聲音,把腦中空無一物的林工嚇了一跳,從遙遠的星辰大海中拉了回來。對方是位老年男性,講的一口方言,但因為語速慢,林工還是能聽明白個大半。
“非典那年的時候,正月里我們這兒下過兩天暴雪,雪都沒膝蓋了,真是大雪啊!”老者站在那兒,用手環腰,做一些林工看不懂的健身動作。“有個青年,十六七歲的小伙子,想穿過這片林子給他同學送盆臘梅花,臘梅在正月里開得特別好,又香又艷,饞人啊。
“大雪封了道,落雪又迷人眼。小伙子迷路了。你想不到吧,就這片小樹林,就這么片小林子,天天走這條道的小伙子能被迷住,出不來了。
“雪停了,才找到他,凍得僵僵的,手里還捧著那盆臘梅,花兒還盛開著,明黃的,像蠟做的一般,艷得很。他同學是個女生,嗯哼,不然,能送男生花兒嗎……那女生后來來出事點祭過一次,眼泡腫得像個小包子,說話嗓子都破了音,唉,可憐見兒的,嘴角抿一下,瘦得酒窩都陷進臉頰去了,她就半邊臉兒有只酒窩呢……男孩子,唉,讓人唏噓了好多年,畢竟這年紀輕輕的,命就過去了。”
林工問:“現在每年還有暴雪嗎?”
老者說:“暴雪?連小雪都很少下了。這幾年,就沒見過雪花了,連雨夾雪都少見。”
林工看了一會兒老者,他還在做些強身健體的運動。現在老年人比中青年更注重身體的健康和保養。林工沉悶一段時間,轉身朝著記憶里的原路,返回了。
林工把近身前來的欣妍拉過,親吻一下。欣妍左邊臉頰的酒窩正對著他,像只酒盅一樣,盛滿幸福的佳釀。
欣妍說:“我喜歡成熟的男人,什么都見怪不怪,不多問,也不多想,相處起來,一點也不累。”
林工說:“我也是,喜歡成熟的女人。”
兩個人抱在一起。
客廳的枝形吊燈,映照出兩人慢慢合體成為一團小小的影子,難舍難分,像相處了一輩子的愛人一樣。
【弋鏵,作家,在《當代》《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發表作品兩百多萬字。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現居廣東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