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以勇氣,給他人以擁抱
《救貓咪》,張君怡著,四川文藝出版社,2025年4月
張君怡,1995年生,吉林德惠人。本科主修建筑學專業,現于南京大學文學院攻讀碩士學位。作品發表于《青年文學》《福建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物。著有長篇作品《救貓咪》
張君怡手繪作品
練習記錄生活的能力
葉 子:君怡你好!《救貓咪》是一部與貓有關的作品,基于你的真實經歷寫成。文學新人從自傳故事寫起的不少見,但寫貓又穿插成長線索的,可能不多。能否談一下寫作契機?
張君怡:這本書可以看作一本非虛構作品,也可以看成一本自傳性質的小說,我其實更想用卡波特提出的概念“非虛構小說”來定義這本書。寫這本書是為了紀念逝去的貓咪。
書中的故事發生在2020年冬的積水潭附近,那時我剛學寫作三個月,家中有三只貓,曾經破敗不堪的北漂生活此時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也就是在那時,我們在積水潭地鐵站內撿回了一只流浪貓。它在寵物醫院體檢無恙后,被放在次臥隔離一周,突發貓瘟,搶救兩天后宣告死亡。緊接著,家中原有的三只貓也陸續發病,死亡重復了三次。我們只救下最后一只相對年長的白貓。曾經裝下四只貓的房間,現在只剩下一只貓了。面對日益空蕩的房間,我嘗試回想貓瘟發病及送治的時間點,試圖找到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錯??墒欠路鹈恳徊蕉际清e的,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可能是《鼠疫》中“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前兆”……
這是我寫作這本書的情感動機。為了重新找到得以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為了不讓自己忘記曾朝夕相處的貓,為了不忘記救治的那些細節。我需要書寫,用書寫對抗遺忘。在我書寫的過程中,腦中打撈起過去的記憶——那個從本科畢業后一直在失敗的自己。我重新在不確定的生活中尋找自己的確定性。就像何平老師讀完后所說的:“這種寫法一般在一個寫作者的寫作生涯里不會碰到很多,純粹全力以赴,不求手法和姿勢的花哨?!泵鎸ι南?,以及繼續生活的可能時,我恰好正在練習記錄的能力,我剛學習了寫作,所以要全力以赴地、不加以美化地坦誠記錄。
葉 子:這部作品采用雙線敘事,是出于什么考慮?貫穿小說始終的《泰坦尼克號》,在設定時又是怎樣想的?
張君怡:我想呈現貓與人之間的關系。我想寫的是在關系之中的、與人產生具體聯系的貓,也希望能讓陌生讀者感受到這些貓對我的價值,更好代入我當時的情景與情感里。這本小說中的雙線,一條是短期的救貓事件性線索,另一條是更長的、包含了短期救貓線的長線索,二者相互交織。我試圖用雙線產生張力,有一定的時空落差,來使短期的事件更有空間感。
那幾年我從建筑學專業畢業,三次跨考電影學院的研究生,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我開始找工作,卻不斷被騙、失??;我租住在北京景山周邊一間狹小的房子里,房間被雜物堆滿,連一張書桌的位置都沒有,與合租室友也相處得很不愉快。后來,我與男友搬到中國電影資料館附近,有了三只貓,我辭職開始學習寫作。我千瘡百孔的生活開始被貓咪點亮,生活總算開始變好。貓瘟這場洪水卻在這時將我所有的希望撲滅。
魯迅關于悲劇的定義,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價值的毀滅是悲劇的核心。我想首先證明貓之于我的價值,我們對彼此的重要性。于是在那一刻,讀者應該與我同樣站在撞擊冰山后的泰坦尼克號上。我要把我的主觀視點分享給讀者。而這,也是我用泰坦尼克號貫穿全文的原因。
最開始想到《泰坦尼克號》,最表層的原因是它更廣為人知,這部電影也確實是我學習影視時重要的入門片。反復拉片讓我甚至會夢見其中的場景。深層的原因則是:泰坦尼克號從出發到沉沒的軌跡,與我生活和救貓的軌跡非常近似。我們懷著憧憬出發,卻不想撞上冰山。那時輪渡上的人仍歡聲笑語,不相信這艘巨輪會沉,與那時的我們一樣。結果卻是杰克離世,只剩下羅絲一人?;钪娜艘^續生活,失去貓咪的我們也要繼續生活,羅絲很好地活了下去……不過,將《泰坦尼克號》從開頭貫穿到結尾,在書寫時屢次進入回憶中,讓其與自己的生活軌跡發生關聯,只能算一種象征的嘗試,也許不一定成功。
虛或實的邊界不是確定的
葉 子:《救貓咪》中真實經歷的比例有多少?你如何看待文學的“虛與實”問題?
張君怡:全書大概98%的內容是真實的,而其余的2%,是我對一些信息進行了模糊,以及對少量雖然真實發生,但寫進書中讀起來仍覺得夸張的人與事,進行了美化。真實的生活可能比文本更荒誕,讀者卻會覺得作者在編造,出于這個擔心,我微調了極少的真實內容。
我一向認為文學沒有嚴謹的所謂虛實的邊界,可能是因為我不懂虛構。我向來分不清散文和小說。恰好最近在讀一本傳記式的虛構作品,是皮埃爾·米雄的《微渺人生》,里面提到傳記式虛構的特點:“它處在變動不居的文本邊界上……此種模糊性逐漸成為其特色,寫作者將不同類型的寫作揉雜在一起,在事實與虛構的邊界反復摸索,來回跳躍?!本臀覀€人而言,我常常無法掌控虛構的故事。這也是我更喜歡法國文學的原因,他們的作品總是半虛半實的,我需要生活給我以靈感,需要去書寫生活及生活本身。每當我試圖回憶過去的事情時,時常分不清哪些記憶才是真正發生的。記憶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來篡改記憶。所謂虛或實的邊界、小說與散文的邊界,我更相信它們本身就不是確定的,文學的分類只是給了一種較為方便的參照標準,將二者賦予相對的意義。這也是我前文提到想用“非虛構小說”來定義這本書的原因。
葉 子:在寫作本書前,是否有意識地閱讀過一些非虛構作品,或者相關的動物文學?
張君怡:我讀過一些與貓有關的書,還有一些偏傳記類型的小說,更多是看視頻與圖文素材,比如紀錄片和網上的帖子。另外,我畢竟是一個寫作新手,在寫作《救貓咪》之前,我沒有寫過十萬字以上長度的作品,需要多去觀摩學習,看看其他人是如何完成有長度的作品。我要學習人與動物之間書寫的度。在真正動筆前,我看得最多的是顧長衛的電影《孔雀》,反復看了很多遍,甚至用文字完全拉了一遍。我覺得《孔雀》的結構很好,從不同角色的視點去切入,把一個故事寫了好幾遍。我也通過這次拉片練習,先完成了一次“長篇寫作”。我成品的大結構就學習了這部電影,讓我可以把聲音分給不同的貓。
完成第一稿后,我又陸續讀了很多社科類的動物書籍,還有寫動物的小說與散文,修改時試著加進一些正確的科普。我的作品中提到了一些養貓的知識,雖然并不專業,但也希望自己提到的細節不要出差錯。不過學無止境,了解得越多,我越覺得自己懂得不夠多。我們只能盡己所能學習養貓的知識,減少犯錯。在這些動物相關的作品中,讓我最心痛的是朱天心的《李家寶》,我與她當時的心境太過相似。于是我也將其寫進我的小說里,試圖隔空對話,擁抱另一個因失去貓咪而自責的人。
本書前后修改歷經4年,跨度有點長。在最后一版修改時,我讀了幾本安妮·埃爾諾的書,很薄的小冊子。讀的時候很喜歡,讀完就記不清了。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后來在書店做對談時,有嘉賓朋友提到,從我書中讀出了安妮·埃爾諾的感覺。我那時已經忘了自己何時讀過,今天回答這個問題才想起來,屬于后知后覺的心有靈犀了。
葉 子:你的書里提到男友也寫作,但角色卻沒有名字。為何不給男友一個名字,而僅稱呼為“男友”?
張君怡:在開始寫這本書時,我特意與他聊過這個問題,在書中用昵稱還是真名?男友也是寫作者,是他教會我寫作的。寫作是個人化的事情,當我真正開始寫作,遇到真正想表達的東西,即使關系再親密的人,也沒有辦法為我代勞。我們都是獨立的寫作者。于是最后決定用“男友”這個名字,弱化一下我與他的綁定關系,也讓這本書出版以后,我與他的寫作都能相對獨立。
另外,我要簡省主要人物的名字,讓出更多記憶空間留給貓咪,畢竟主要人物的名字出現頻率很高,會與貓搶奪表述空間。并且在我看來,男友形象的塑造,靠的是他的行為與在故事中呈現的性格,名字只是代號,名字的隱退不會影響他小說中的形象。
抓住“出乎意料”的靈感
葉 子:在寫這部作品前,你對成品有過哪些期許?完成以后,這些期許達到了嗎?
張君怡:在剛起意寫作的時候,我只是為了紀念逝去的貓咪,沒有想過要將這樣私人化的作品出版。等我第一稿寫完,拿給很多知道救貓咪事件的朋友讀,他們提議讓我試試出版。我是個工科生,又剛開始寫作,對于“出版”這兩個字是非常陌生的,完全不敢想。出于對貓的慚愧與虧欠,我一遍遍地修改了4年,仿佛這樣才能對得起逝去的它們。就這樣,似乎漸漸有了出版的信心。雖然現在的成稿也仍有些不足,有很多遺憾,但這已是我現階段能達到的最高水平了。對于此刻的自己來說,我應該沒有讓貓貓們失望,這就夠了。
在修改過程中,我嘗試投遞了近20個出版方,最后四川文藝出版社向我拋出橄欖枝。合同簽好后,我決定再集中修改一道。這一回,我將全文都重修一遍,整體較初稿增加了60%左右的內容。既然要出版,我希望能夠在這部作品中呈現得更多、更豐富。哪怕這會引來養貓的讀者對我的批評,我還是要真誠地書寫,因為我也對沒有救回貓咪的自己感到憤怒。我也曾想當然地對其他養貓人有過尖銳的評價,不知想象中責任與現實中責任的區別。我完全可以對自己進行美化,但內心不允許自己那樣做。
我希望這本書可以變成一本關于貓瘟的警戒書,不要再有人重蹈我的覆轍。同時,我也希望那個一直失敗、但仍在樂觀與有勇氣繼續生活下去的自己,能夠給其他處在困境中的人以擁抱。我想,這才是這本書出版的意義。暫時看來,我的期許已經完成了一大半。
葉 子:對下一部作品有什么規劃,還會以真實經歷為內容嗎?
張君怡:下一部正在寫的較長的小說,是我的畢業作品,關于我家幾代人的東北家族史故事,也許是一個小長篇。
我是東北人,來自吉林德惠,一個烤實蛋非常有名的小城市。大學前,我所有的生活都在這兒。我喜歡東北的食物,喜歡在冬日清晨閉著眼踩在雪里走路,喜歡大家說話的方式,等等。我時常留意人與人交流時的細節,雖然是個馬馬虎虎又大大咧咧的人,但內里非常敏感。我相信我是熱愛生活的。這在我創作中的體現就是更關注現實,關注生活本身。計劃中的這部作品,因要寫到幾代人的故事,所以在這基礎之上,可能會增加虛構的比例。
之前與幾位朋友聊天,他們對我未來的創作有些擔憂。因為《救貓咪》的內容偏非虛構寫作,又幾乎沒出現地域的元素;以及有些東北文學的創作在外界看來,一定程度上已經模式化了,朋友們害怕我也無法跳脫這個局限。但實際上,我還是想寫自己熟悉的題材和生活。另外,我也不擅長虛構,所以仍想以更注重體驗的方式來介入。主題與敘事上,我想用自己的方式來書寫東北。關于虛構的能力,我也在一直學習。這部作品有個矛盾的、讓我思慮很久的問題,就是我切實經歷的童年與時代大背景的整合。我還沒太想好。同時,我一直在進行寫作練習,以短篇小說為主。在完成更長篇幅的創作計劃時,仍會將練習與之并行。這些練習不知是否有機會結集成為“下一部作品”。
作為寫作初學者,雖然在持續練習,但要找到第二口氣還是很不容易的。何平老師說我“全力以赴”,說這樣的寫法“不會碰到很多”,應該是看出我的寫作與日常現實太近,寫作素材不可再生。對于寫作者來說,在有限生命中遇到這種重復的、關于人生與生命的故事是不常有的(我不是很想用素材兩個字,所以暫時將其稱為故事),書寫人生與生命是會窮盡的。那么該如何找到下一個主題呢?這個問題值得我思考。但生活總是給我一些“出乎意料”的靈感,我有時很喪,有時又很順利?;诂F實經歷,我已經在構思“救”系列的第二部了,這是一個關于裝修的作品,探究“家”的本質與外在表現,也是以“非虛構小說”的形式。暫時計劃完成畢業作品后開始創作,希望到時候能比現在的水平有所提高。
(葉子系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