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在等待時,你在擁抱自由 ——評安妮·埃爾諾《簡單的激情》
你有沒有在等待的那個人?早已離世的親人,愛而不得的白月光,或是遠離他鄉求學的孩子。我們只要有所牽掛,便總會進入一個等待的狀態。我們會等待一個遲早會歸來的人,他可能是去上學的小孩,也可能只是出門買菜的愛人。等待之中,欲望和激情以不同方式在身體里彈奏樂章,而試圖壓倒諸如理性和道德之類的力量,我們明知不可,卻心向往之。在這些繁多的等待現象后面,是否有一種名為等待的東西?它有意義嗎?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的《簡單的激情》則試圖叩問其答案。《簡單的激情》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講述了“我”和一個外國男人A.的婚外情故事。正如書名所暗示的,這本自傳體式的小說并不試圖展現一個愛情故事,而是試圖探索欲望、激情在人身上不可克制地涌動。埃爾諾以近乎手術刀般精確的觀察,剖開這個身體和意識交織的共存體。
在開始之前,埃爾諾要求讀者首先進入一種“非道德”的等待:“這樣的一種恐懼,這樣的一種驚愕,將道德評判暫時擱置。”“非道德”要求我們暫且拋開我們對情感緋聞的道德評價,只是單純去思考欲望和激情如何以一種不可控的方式在我們的身體里呈現。
這是一種怎樣的等待?在這部作品里,首先是狂熱的迷戀——“我也不愿意把精力轉到別的事情上,而是只想等著A.。”在等待中,工作和生活原本的秩序被打亂,“我”的生活開始以另一種非理性的秩序進行。
這之后,是恐懼帶來的后撤舉動:“我”主動斷聯,甚至逃離到另一個城市佯裝旅游而試圖放棄等待。可是,等待從來不是一個人能終止的簡單程式,即使試圖逃離,欲望卻愈演愈烈:“一種額外的支出,這一次是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支出了想象和欲望。”等待放大并投射了欲望,在這之中,我們甚至會認可疼痛。埃爾諾說:“我很習慣于在欲望與事故——要么是我引發的事故,要么我是受害者——或者疾病,總之是多多少少有些悲劇性的事情之間維持平衡。通過想象,審度我是否接受滿足欲望有可能需要付出的代價。”我們習慣于用疼痛衡量愛意,連愛得死去活來、心疼這樣的詞語都要求代價。
可是,感情本就不是持衡的狀態,等待的奇妙感覺會隨時間消失。生活的秩序在一些瑣碎的事情中被迫重塑。逛街、做飯這些再平庸不過的小事,卻維持并把握著秩序。“我”開始有些許迷戀起等待時的非常規體驗,開始倒退性地回憶,但依然無法延長時限,無法自由地進入當時的奇幻狀態……不過,埃爾諾給我們留了一個精致的彩蛋:“我”寫這本書就是為了回憶,寫作給了“我”一個進入等待狀態的契機,從而變相地延長了“我”的等待。
至此,埃爾諾的等待才完成了一個閉環,但是,埃爾諾對它的刻畫卻不止于此。
埃爾諾還試圖叩問等待本身的意義:是否存在為了等待而等待?看起來抽象的問題,實際上卻細碎地蔓延在我們生活的角落里:“我也不愿意把精力轉到別的事情上,而是只想等著A.:不要破壞我的等待。”我們明知道某人某事尚未到來,但卻沉浸于期待、希望和欣喜中,以至于不愿意做所謂的正事,我們守護的不是“某個人”,因為他尚未到來,或永不在場,我們守護的其實就是等待本身。
為什么要守候這樣一段缺席的時間?埃爾諾嘗試給出一個答案:在等待中,我們自由地構造屬于“我”的想象敘事,創造“我”的故事情節。故事和情節的缺失給了我們巨大的自由,來構造這個世界最浪漫的事:離去的奶奶在想象中蝶變羽化,不再嚴厲;愛而不得的人在敘事中剔除桎梏,恒久溫婉而美麗……等待讓現實撕開了一個裂口,我們得以暫別現實的冰涼和殘缺,只保留自己喜歡的那一面。
等待敞開了一片自由之地,在這里,我們放肆地利用它,抵達一種魔幻甚至迷狂的狀態。隨時隨地,“在區域快鐵、地鐵、等候室,所有允許我神游的地方,只要一坐下,我就進入了有A.的夢幻。”它所給予的極大自由,不只給我們回憶的空間,更多是創造的空間,去想“如果……”;去想“好像……”:如果奶奶還在身邊,她那時好像向我揮手……那些和現實沾邊的想象,不是為了索求現實的明證性,也不是為了求證真實性,而只是因為通過現實,我們更方便去進行想象。
由此,埃爾諾從對等待本身的發問開始,到對對象的缺席和在場的思考,再到對想象敘事、自由和時間的思索,勾畫了對等待的豐厚體驗。
在《簡單的激情》中,等待這樣一個簡單到甚至不會讓人自發反思其含義的詞,獲得了豐富的內涵。對不同的等待情形的刻畫,一步步揭開了作者對激情和欲望的思考。
我們為何而等待?無意義和目的的等待是否具有價值?誠實地說,埃爾諾實際上并沒有給我們一個理論上的闡釋,她并沒有給我們答案:“我不想解釋我的激情,我只是想呈現它。”但實際上,這種力圖對事實進行描繪而不評價的寫作方式給讀者敞開了廣闊的理解空間。作為一個讀者,我也試圖在埃爾諾的刻畫中,找出自己的答案。
關于等待,想必很容易想到貝克特的《等待戈多》。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等待的是不可知的對象——戈多,所以才會有“戈多是誰?”“我也不知道”這樣的回答。戈多到底代表著什么?戈多是否存在?所有的未知答案,都將這個故事引向了等待本身,而不是等待的對象。正如《簡單的激情》中,A.先生,因為有家庭而不能隨意郵件來往,加之戰火紛飛,不知道那一通電話什么時候會響起,是哪一天?哪一年?一切都成為未知數,何況這段關系在社會秩序的層面都不具備正面的道德意義,使之更充滿不確定性。
無論是等待戈多還是等待A.先生,等待的都是一個無意義的對象。我們一直在打轉。但在我看來,等待自身就具有意義。那些不確定的因素——或是不知道何時能收到一條信息,或是明知在現實層面不可能但仍在夢境和幻想中存在的可能性,本就構成了激情和欲望的來源。等待中,我們獲取極大的自由,因為它本身就是“某些對幸福的承諾”。
所以說,等待中開展的想象敘事,其獨特之處,不在于可以胡亂地天馬行空,而在于它游走在現實和夢幻之中,甚至可以模糊二者的界限,同時給我們提供一個自我反思、自我構造和想象的契機,在這之中我們甚至能夠獲得對自身的確認。所以,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用一生的荒蕪都持守在等待之中;《簡單的激情》中的“我”清醒地沉淪,乃至于再次用創作這本書的方式,延長等待的周期,確認流動的激情。無目的的等待不要求一個結局,對它的評價,比起說是想象的虛構和主觀,我更愿意說它是自由,是意義的重構,我們等待的是一種可能性。這是我的等待,我的重新構造。而等待的答案,需要每一個讀者自己為自己編織。
(作者系書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