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疊篾刀》創作談:我的故鄉,我的畫布
我生在華北平原上的一座小城,小城缺水,卻又與兩條大河關系密切——黃河故道和衛運河都距離縣城不算太遠。黃河故道上到處都是沙土崗子,春天的時候,梨花、杏花連綿數十里,像大海一般在風中翻起波浪,這里有幾百年前種下的桑樹,結出的白色桑椹甜得齁人——如今這里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國家森林公園,聽說還發掘出了椹仙的傳說。衛運河上遠近聞名的一個碼頭在距離縣城二十公里的一個村子里。此處是山東與河北的省界,過了衛運河,就是河北省的清河縣。初中畢業時,我與幾個小伙伴曾騎車去尋訪運河大堤,我們還都沒出過遠門,所以特地到對岸走了一圈,以完成一次“跨省”。
說起我的家鄉,其實我知之甚少,上面說的這兩個神奇的地方,也都各去過一次。我家住在縣城的中學里,父母在這所中學教書,我與兩個姐姐在這所中學讀書。從初一讀到高三,高三快結束時,就在《招生通訊》上選一所大學四個專業,填到志愿表里。高考過后到外面上大學,然后到大城市工作,就不再回來了,這是我從小就了解的事。我們家是這樣,左鄰右舍都是這樣。中學老師的孩子們通常學習都好,考大學不是難事,當年學校大院里的孩子們,如今已經遍布世界各地。偶爾我們也會在各個不同的地方相聚,說起家鄉的小城,多少都有點隔膜,因為現實生活已經與彼時干枯的小城有不小的距離。
在這個變化的時代,這實在是很尋常的故事,也因其尋常,家鄉的小城似乎與我的關系愈發稀薄。當我讀到像“一個小說作者終究會返回自己的家鄉”這類話時,是一點都沒有在意,我做過多年的記者,見證過許多離奇的事,寫都寫不完,寫家鄉?舍近求遠吧。
但是家鄉還是來了。
有一年,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同學,要我幫助編輯一本關于運河文化的書。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生吞活剝了許多關于大運河的歷史資料。我第一次意識到,家鄉的運河小鎮與杭州的拱宸橋、北京的什剎海,曾被一條河聯系在一起。我曾在杭州讀書,當記者時,每年都要跑許多次北京,報社的協議酒店,就在什剎海附近。某天晚上,我突然想到,其實我從小生活的小城,也是大運河上的一個節點,那座看起來很枯燥的小城,其實也是一座因運河而興廢的城市。
我想起了童年時,姥姥家對面住著一戶做竹編生意的人家,院子里長年堆著竹子做的篩子和籮筺。那些竹子來自遙遠的南方,在變成篩子之后,還是青綠色的。那些生長在江南的高大毛竹,曾經隨著漕船一路北上,在運河沿岸的城市里,制造出一條一條的“竹竿巷”。北方的運河雖已斷流,漕船也沒有了蹤影,但竹編的生意卻因慣性而依然存在。
我想起了初中畢業時的那次“跨省”之旅,那個與河北省交界的運河小鎮,便叫作渡口驛。那里曾是繁忙的漕運碼頭,而在我們去探訪時,已經難覓往日足跡。只有一塊碑上寫著的渡口驛三個字印象深刻,對啊,渡口驛,多么古雅而又樸實的名字。我思緒翻滾,夜不能寐,我想我真的得返回我的家鄉了。那個小小的縣城,就像是隨處可見的細沙一樣,是經過兩條偉大河流千百年的淘洗,才成了今天的樣子。
我還想起母親有一本珍貴的相冊,里面有最早至七八十年以前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少年的她站在一座結構復雜的西式建筑前留影。小時候我便知道,那座建筑是母親中學的母校,叫作冀南運河中學。運河中學是遠近聞名的好學校,而起初辦學所用的房屋,就是運河河畔的一座天主教堂。在某個深夜,我對著母親的這張照片看,突然醒悟到一個道理,原來我擁有一塊珍貴的“畫布”,就像上乘的水彩畫紙可以輕而易舉的解析出不同色彩的暈染效果,我這塊珍貴的畫布,應該也可以很好地解析出處于時光深處的人物的悲喜。
是的,我的故鄉,我珍貴的畫布,沒想到在我將近五十歲的時候,才真正認識了她。
得到這塊“畫布”時,我有點興奮,我在網上挑選了一把小竹椅,就像姥姥家對面那戶人家做的那種小椅子一樣,我重新擁有了這樣一把竹椅,我坐在上面,一點一點地打撈童年的感受。我想,這塊畫布多好啊,什么樣的人物都能放進去。
《折疊篾刀》是我第一次在小說中返回生我養我的小城,我借了“渡口驛”——那個我只去過一次的小鎮的名字,開始了我的敘述。小說是虛構的,又比真實更真實,我盼望著自己在這塊畫布上描摹我所經歷的時代,畫下我所遇到的人物,讓他們在兩條偉大河流遺存的故址上,起舞,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