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之美與史學之審慎——讀成長《漢之季:諸葛亮身后的三國》
成長的新作《漢之季:諸葛亮身后的三國》選取了三國歷史中較為冷門的“后三國”作為敘述主體,從選題上就顯得不同凡響。這里說的“后三國”,指的是公元234年諸葛亮病逝于五丈原之后的三國歷史。在許多讀者的印象中,諸葛亮去世后,三國的故事就變得索然無味,無論是史書《三國志》,還是小說《三國演義》,都對這段歷史著墨不多,甚至草草收尾。然而,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言:“對于歷史研究者與寫作者而言,越是大眾不常觸及的歷史細節,就越具有探索鉤沉的價值,越是大眾不太關注的歷史角落,就越能勾起我們挖掘的興趣。”當許多人將“秋風五丈原”作為三國故事的結尾時,《漢之季》卻將它作為全書的開端。
在《漢之季:諸葛亮身后的三國》的引言中,作者選擇了一個歷史上的巧合事件切入敘事,即公元234年蜀漢丞相諸葛亮與東漢最后一位皇帝劉協病逝,而這兩人竟然也是同歲。這種巧合似乎在冥冥之中也預示了興復漢室的希望渺茫。作者將這兩個背負漢室希望的人物對照來寫,引言的題目就叫《五丈原與濁鹿城的遙望》。他寫道,身在濁鹿城的劉協“或許知道在晦暗的夜空之中,還有一顆屬于漢室的星星在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五丈原的諸葛亮“甚至連渭水也沒有越過,秋風蕭瑟,八百里秦川在他的眼中變得越來越模糊”。
類似的優美文筆在書中還有很多,如在《漢壽血光》這一篇章中,作者用生動的文字將一則驚心動魄的故事徐徐展開:
延熙十六年的正月初一,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季漢家家戶戶都在歡慶新年到來。大將軍費祎也在駐地漢壽擺下宴席,舉辦歲首大會,招待賓客群僚。酒過三巡,費祎十分盡興,不覺已經有些微醉。他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看到座中有一人舉杯近前,要向他敬酒。費祎仔細看去,那人是三年前投漢的魏降人郭循。降臣在國中寡親少友,故而對掌政之臣格外殷勤,于理為合。費祎未及多想,便欲伸手去端手中酒杯。郭循斂起了臉上的笑容,扔掉了手中的酒杯,就在酒杯墜地的那一刻,他從馬鞭中抽出了一把小刀來。費祎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那把刀就徑直沖著他的腹心而來。一片混亂制作,費祎倒在血泊里,數日后不治而亡。
這段描寫,還原了蜀漢大將軍費祎的遇刺場景,材料基于陳壽《三國志·費祎傳》中的記載:“十六年歲首大會,魏降人郭循在坐。祎歡飲沈酔,為循手刃所殺,謚曰敬侯。”《三國志》的敘述以簡略著稱,即便是如此戲劇性的場景,陳壽也著墨不多,這恰恰給后世的寫作者留下充分發揮筆力的空間。作者把握了史料中的幾個關鍵因素如歲首大會、眾賓云集、歡飲沈酔、廣坐之中謀刺等,通過合理虛構細節來展開敘述。至于作者筆下費祎對郭循不作懷疑的態度,其實在《三國志·張嶷傳》中也是有跡可循:“嶷初見費祎為大將軍,恣性泛愛,待信新附太過。”這條記載體現出費祎對待新歸附的大臣過于親近,這和作者筆下的場景是相合的。
能夠有理有據地還原再現歷史上的著名事件,不僅讓讀者能夠身臨其境去感受這段歷史,也讓這段歷史變得鮮活起來。
非虛構歷史作品的優點是讓較為乏味的史料變得鮮活起來,更具有可讀性。但有些作品在過于追求可讀性的同時,卻在“敘史深度”上遠遠不足,讓非虛構變得與通俗說書別無二致,文字輕飄飄,缺乏厚度,亦缺乏史學沉淀。
相比之下,《漢之季:諸葛亮身后的三國》不僅大膽地采納虛構筆法增強可讀性,同時在敘述中也不時體現出作者對歷史的獨到見解。比如在對諸葛亮的“接班人”蔣琬進行評述時,作者這樣說道:
蔣琬擔任季漢宰輔凡十二年,實際執政九年,其中三年在成都,可謂無為而治,六年在漢中,也沒有任何建樹。當國家處于危機中時,他已經病得無能為力,而國家也并不需要他了。蔣琬的執政用平庸概括并不算過分,也許直到蔣琬臨終前,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諸葛亮臨終遺言“公琰其宜也”“文偉可以繼之”的真實含義,那就是,他根本不是諸葛亮事業的繼承人。諸葛亮當初之所以選擇他,只是希望他扮演好一個過渡者的角色,讓季漢盡快渡過權力交接的混亂期。
這一段分析可謂頗有見地,從《三國志》中的敘述來看也是如此。首先,蔣琬的年齡頗大,根本不適合作為諸葛亮的繼承人。其次,從蔣琬直到漢中主持北伐以來,他的各種決策均被劉禪與費祎等人否決,處處受到鉗制,由此看出他的無力。諸葛亮在遺囑中明確讓費祎接任蔣琬,這應該也是考慮蔣琬在年齡、能力、背景等方面都不足以長期擔任蜀漢宰輔。
魏人魚豢《魏略》認為,“琬卒,禪乃自攝國事”,該書作者為這條史料找到了更多解讀。蔣琬死后,費祎雖然接替了宰輔之位,但是劉禪又讓姜維升任衛將軍,并與大將軍費祎共錄尚書事。“提拔姜維以制衡費祎,這是再明顯不過的帝王術。讓以主戰聞名的姜維分割費祎的權力,對費祎而言無疑是一記當頭棒喝。”作者這段分析不僅讓我們更加了解劉禪這位向來被視為庸君的政治手段,更讓我們意識到:費祎與諸葛亮、蔣琬、姜維等人對北伐的態度截然不同。
作者用了十多個標簽來形容費祎,但是最為重要的兩個標簽便是“季漢國政真正的接班人”與“季漢北伐最大的反對者”。故而,作者認為,費祎抬出諸葛亮來反對姜維北伐,突出了他的狡黠。“實際上,如果費祎過早表露出這種想法,諸葛亮決然不會重用栽培他,也決然不會在臨終遺言中用盡最后力氣說出‘文偉可以繼之’這幾個字。”這點來看,費祎是諸葛亮北伐戰略的背叛者。這其實也與季漢的國策相悖,也給他的被刺事件添加了劉禪、姜維等嫌疑人。當然,作者并未有武斷認定幕后人是誰,這也體現了作者在學術觀點上的審慎。
凡此種種,都體現出《漢之季:諸葛亮身后的三國》一書在力行讓“文學之美”與“史學之審慎”達到某種融合——嚴謹的歷史作品不一定是枯燥的,迷人的歷史更應該用動人的文字來講述。
(作者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