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破戰爭黑夜的文明之光
戰爭是人類最大的不幸。七七事變爆發不久,梁思成從山西趕回北平。他在山西考察中國古建筑,拍了不少照片,帶回一批資料,寫了很多筆記。發現一幢唐代建筑讓他高度興奮,他慌亂地整理資料,于9月4日晚趕往天津,先去長沙,后去遙遠陌生的昆明,藏身城郊農村,分析和思考中國古建筑之美,繼續研究和寫作。
時間的另一端,1914年8月8日,奧地利首富之子維特根斯坦,坐上開往維也納的列車,自愿加入奧匈帝國炮兵部隊。他在第一次戰役中并沒有直接面對戰爭危險,大部分時間在維斯瓦河的一艘船上度過。后來,他調到炮兵車間擔任后勤工作,仍不滿足,堅持要去更危險的地方。1916年,維特根斯坦的要求得到批準,他被部署到前線,成為一名持槍面對敵人的志愿兵。在前線,他不止一次與險惡的子彈擦肩而過。他在戰壕中每天寫日記,思考存在與死亡,并大罵戰友的愚蠢。戰后,他的前線日記《戰時筆記》和《邏輯哲學論》出版,后者成為哲學史上最好的著作之一。
戰爭爆發,山河破碎,文人的工作并未停止。學校繼續上課,詩人在荒原寫作,戲劇家在鄉村稻場演出。這有兩個原因,一是偉大的文人和藝術家具有獻身精神,山河破碎,更要抓緊文化工作。二是戰爭年代文化的存續,能給國家和民眾帶來鼓舞,文人和藝術家會在艱難中更努力地工作,世界如此,中國更如此。中國有源遠流長的文化治國傳統,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國家安危為重,深知文化的重要。而中國土地廣闊,能為戰時的文化延續工作提供足夠空間。
七七事變后,北京和天津共三所大學遷移云南昆明,成立西南聯大,繼續最杰出的大學教育。浙江大學在日軍登陸上海后四次遷移,從杭州城搬到城郊,再搬江西、廣西,最后落腳貴州湄潭縣。校長竺可楨的妻兒在遷移中病亡。浙江大學在抗戰勝利后由普通大學成長為世界一流大學。
感謝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韓敬群總編的信任,支持和鼓勵我寫作這部有關抗戰后方中國文化活動的書。對我而言,這個工作太難,我不是要寫出一部書,是必須寫出一部中國需要的書??蓺v史敘事非我所長,我更熟悉虛構小說的寫作,這次寫作長篇非虛構,致敬抗戰時期中國文明的星星之火,我要學習歷史,還要踏訪現場。唯其如此,寫作才可能做得好。
歷史知識是文學的基礎之一。人類過往的生活史,沒有歷史胸懷和歷史見識,作家無法寫出人類復雜的生活與情感。我尤其要感謝中國抗戰史專家齊春風老師,他接受我的采訪,為我講解抗戰文化史線索,不辭辛苦地給我發來數百萬字的重要資料。我又買了三十多部人物傳記,也有幾百萬字。我先花半年時間閱讀,全面學習抗戰文化史,進入歷史現場。半年的學習讓我深受震撼,我做了很多筆記,整理出線索,擬出一個調查和寫作的框架,于是出發。
清晨八點的火車駛離北京,穿越河北平原,先去山東,再過安徽,將我送到江蘇省南京市。我心事重重地坐在高鐵車廂里,想象著抗戰時期錢穆提一個藏了書稿的沉重箱子的艱難逃亡;想象著豐子愷在故鄉老屋瓦片被炮彈震落后,一家十余口穿越幾省的奔波遷移。豐子愷沒有停止繪畫,他在逃亡途中還舉辦了幾次畫展,這讓我陷入沉思。那時,沒有人注意到坐在火車車廂里的我,但我密切注視著車廂里的乘客,猜想著他們的心事和身世。
歷史不能坐在家里寫,要去現場。寫抗戰連盧溝橋也沒去過的人可能有,但不會是我,我必須去,從盧溝橋出發,走遍全中國。我先挑一個日子去盧溝橋,再從北京租車開去天津,尋訪南開大學,再離開北京,坐高鐵遠行。路途遙遠,時間漫長,我曾拿出速寫夾畫畫,打發寂寞時光。更多時候,我的目光穿過火車車窗的玻璃,投向鐵道旁像時光一樣快速后移的風景。我注視著車窗外的行人、汽車、公路、房屋、樹林、河流、田野和遠山,正是這些風景,構成了人類永恒的歡樂與悲傷。
80年前的中國抗戰現場,還有什么可以看到?我不知道。我到了現場,確實發現很多場景面目全非。我在湖南尋訪長沙會戰碑,出租車把我送到一個圍墻前,黑燈瞎火,走投無路,歷史被幾年前砌起的圍墻阻隔,我站在時間之外。但改變的現場也是現場,有時間痕跡。我默默佇立,向埋在圍墻外黑暗中的紀念碑致敬后,悄然離去。
我從北京出發的行程,是我2024年書房外田野調查的實證行動。從那天起,我縱貫中國15個省共25個地區,進行了持續一百多天的田野調查。我從北到南,穿越幾十座中國的城市,觀察、考證和體驗。
我一路尋訪并到達歷史現場,心潮起伏,這就是文學,時間的目光和感情。我把行走的日程,看到的場景,吃住行的經歷,以及沿路尋訪與觀察的心情,全部記下,同時展開各種人物采訪。我在火車的車廂座位、陌生城市的街道旁的石礅、江河邊的土地上,隨時坐下,在手機里記錄所見、所思和所感。我每天晚上回酒店房間,再打開電腦寫調查日記。歷時三個月的調查結束,我寫下15萬字的調查日記,整理出50萬字的現場錄音采訪文字。
貴州多雨,高鐵進入貴州時,火車車窗上出現雨水,我注意到風把雨水拉扯成橫向,水跡在玻璃上化作了橫線,像作家書寫的文字,快速后移,不是下墜。當時我在閱讀葡萄牙詩人佩索阿的詩,正讀到這一句:“我是一條河,我的水注定要流淌著離開我?!蔽乙幌伦痈械杰嚧安A媳鶝龅挠晁鬟M了我的身體,那是時間的淚水。
我尋訪半個中國,全程坐火車,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在手機上訂車票和酒店,有時要退票、改期,有時要退酒店,手忙腳亂,但我的想象非?;钴S,知道這狼狽相比抗戰時逃亡的文人,已是巨大的幸福。
文學是一堆字,意義的符號,并非事物的實相。文學的特質是想象,作家寫作時的想象和讀者閱讀時的想象。我如果不出門,80年前中國的絕望混亂和文人的顛沛流離,無法想象。
在廣西河池市,作家黃土路駕駛自己的汽車,載著我穿越大片甘蔗林,去浙江大學遷移的舊址??諘绲幕膱@讓我無限感慨,想象力張開翅膀,在荒地上盤旋,那也是我后來寫作時文字奔跑最快的一段內容。
我的寫作是時間的眺望。歷史事件和我的踏訪經歷,成為兩條文字河流,穿行在我回到書房后的漫長書寫中。我寫的是歷史,但這不是一本歷史書,是一部文學作品。歷史是基礎,是青銅大鼎,我的思想、情感、調查的經歷、被采訪者及尋訪中看到的場景和當地人的生活,是文字之水,注入了歷史的青銅大鼎,使這只鼎復活,并開口說話。
我的寫作不能只是把歷史事件重現一遍,那沒必要由我來做,那樣的書已經有過。我是作家,要重新對記憶中的世界進行文學表達。文學表達就涉及敘述結構、前后安排和時間穿插的表述,還涉及文字運用、人物刻畫、場景描繪、想象力的縱橫奔跑,諸如此類。
那些獨自出行和埋頭寫作的日子,是我永遠的懷念。它帶給了我幸福,也帶給我人類生活的信念。正義終將戰勝邪惡,消滅罪惡戰爭的最大力量,或許是文化。是詩人對大地的贊美,演員在舞臺上的優雅轉身,是學者啟發心智的偉大著作,以及教師在講臺上充滿激情的講演……向人類的文明致敬,是作家的責任,向戰爭年代偉大的教育家致敬,是我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