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輕易贊美”——谷禾詩集《泥沼之子》讀札
人到中年,詩人會越來越成為某種綜合體。這種綜合體有卡爾維諾所言“繁復”的寫作傾向,同時更多的是把不同的生命文化層疊加入自己的作品。這些生命文化層包括童年與家族史、一切已有的和想象的人生經歷、與自身相關的歷史及文化沉淀。近讀谷禾《泥沼之子》,我就有此強烈感受。這些作品如敞開的器皿,一方面存放了詩人隱秘而復雜的生命印記、文化記憶與精神燧石,另一方面,面對無限宏闊的世界,它又是澄明的,開放的,生長的。從整體上看,谷禾的詩在精神上趨于向外部或縱深處延展掘進,當然部分作品也傾向于精神內聚的、自性的,實現詩歌意義上的完滿與自足。
在《生活是什么——》中,詩人用簡潔的語言表達了對生活的深刻反思和對人性的批判。詩人以“生活是什么——”作為開篇,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并通過不同的回答展現了生活的多樣性:“你可以答是煙熏火燎蓬頭垢面,/或者詩與遠方。當然,也可/端一杯熱騰騰咖啡,走到窗前,推開,/望向更遠——在那里,群山逶迤,/綠水纏繞,天空布滿閃爍的星子。”“詩意棲居”的生活場景可以是“煙熏火燎”,也可以是“詩與遠方”,不同面貌的生活才是真實的存在。而“有人忙著奔跑、戀愛、召喚云朵,/另一些人俯下腰身,一遍遍向大地/贖罪和鞠躬”則更進一步,深入勘探生活的本質,也昭示生活的復雜性與多樣性。死亡帶給詩人的是終極的思考,詩人的生命歷程中,許多同行者已成為“死者”,“那么快,我們已忘了死者的名字,/而泥土從不拒絕他的骨頭和不羈魂靈”。最后詩人寫道:“生活并不放過哪個人,/它把我們放在天平一端,另一端放上/良知、正義、真理、愛和寬宥/然后,望著我們漸漸變成一片鴻毛,/嘴角倏然綻露一絲冷笑……”對于生活,對于人性,詩人沒有茍且,而是清晰地為世界遞上了他的手術刀,他愛憎分明的時刻。
是的,正是有了這樣清醒而睿智的時代洞察,詩人的選擇才一目了然——他絕“不輕易贊美這世界”。不去贊美勤儉持家、相夫教子的女人,而是要贊美她充滿未知和不確定的“少女時光”;不贊美和藹可親的鄰家爺爺、彬彬有禮的年輕人、恪盡職守的公務人員,而“贊美穿過風雨銜來橄欖枝的鴿子/久旱的甘霖……”,贊美走向生命終點的托爾斯泰。對于詩人而言,他的贊美是有限的,苛刻的。詩人吝嗇自己的贊美,而將有限的贊美給予愛、悲憫、勇氣與正義。《我不輕易贊美——》與其說呈現了詩人對于素材的巧妙選擇、對于寫作技巧的嫻熟運用,倒不如說它是一種道德選擇,一種決絕的態度。“當枝頭的葉子落盡了,/最后一顆柿子還挑在最高處,/鮮紅地照耀漫漫黑夜。我贊美它!”對于堅貞、不屈服于嚴冬的“柿子”熱情贊美,是詩人內心深處被激活的抒情本能。這是谷禾詩歌的情感基石,通過隱秘的門徑,我們才能進入他更為遼遠的詩歌世界。
谷禾的一面是“金剛怒目”,另一面則是“菩薩低眉”。詩人常常寫到父親,寫到母親,寫到魂牽夢繞的村莊。在《那些不一樣的鄉村冬夜》中,他眺望過去,眺望他的村莊,“他們越走越近,待我起身,/又突然消失了影子。/我平靜地望過去——從心中升起的/溫暖和凄涼,超越了以往任何一個清晨。”在《夜漁記》里,詩人寫到父親與“我”既簡單又復雜的生命聯系,那些遲來的領悟:“我知道,那兒可能是見證奇跡的地方,/也可能是又一個疲憊而平淡的黎明,/但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們共同經歷的/這些夜晚,一個要強的父親并不曾老去,/少年也在秘密生長。”《一地深》是寫母親深情貼切、生動韻長的詩篇。“這‘一地深’接連平原上的村莊,/它也是時間的此岸和彼岸嗎?/母親少女時代走進去,掙扎、掙脫、掙命,/這輩子也沒走出‘一地深’。”“一地深”是母親距離塵世的距離,也是詩人對于母親之愛的丈量單位,“‘一地深’還是她起于塵歸于土的距離,/我對她的愛,永遠比‘一地深’淺一毫米。”
在《馬說》《蝴蝶標本》《建筑冊頁》《古柏賦》等小長詩的寫作中,谷禾向我們展示了一種綜合且繁復的詩歌方程式,一種探究世界深淵的熱情,一個個廣博卻又陌生的詩歌圖景。在《馬說》整首詩中,馬處于被描述和聚焦的中心位置——這里匯聚和淬煉了詩人的人生經驗、對于馬的情感體認、對于未知世界的認領。這些無限展開的描述都與馬發生了某種巨大的關聯,詩人正如里爾克所言“將事物從常規習俗的沉重而無意義的各種關系里,提升到其本質的巨大聯系之中”。
在谷禾的詩歌世界里,孤獨點燃了照亮暗夜和自我的燈盞,他像這個世界的燃燈者,冷靜地寫道:“孤獨的人需要一盞燈/他在一個屋子里/看它發出的光,聽見/熾焰燃燒……”他是那么敏感,在孤獨的時刻,直面死亡的威脅;他是那么孱弱,然而卻是那么堅強。“你從孤獨中掙脫/忽然聽見了腳下蝸牛的尖叫/它那么小,一直背著沉重的殼——/巨大而透明的殼,幾乎壓垮了它/直到死亡臨頭,才本能地/探出孱弱的肉身。”
詩人也在詩歌中談論自己,譬如《讀一首詩,兼談詩的翻譯問題》。以詩論詩,使本身成為詩歌中的人物,一半真實地存在其中,一半等待讀者去發現。詩歌是火,是被詩人篡改了的“神的旨意”:“猶如神示的/被盜出的普羅米修斯之火——/寫下它的人,已篡改了它。”在谷禾的詩里,我們還將再次發現森林與星光,正如詩人寫下的那樣——“夢見原初的森林,它歡暢地/呼吸,抬頭看見漫天星光”。作為一位無畏的潛行者,他正穿行在漢語的森林里,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美學范式,其所經過之處,正聳起令人著迷的詩歌宮殿。
(作者系詩人、《雨花》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