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5年第9期|劉偉雄:鄉愁的地理
夜 里 的 云
夜里云是不是白天那樣
那樣輕不知道 也許
鉛一樣重也說不定
反正隔著距離你也看不到
山后面是不是它悄悄地流淚
就像早年被欺負的媽媽
常在夜里無聲地流淚
白天她依然那么開朗
擁抱生活中每一個日子
春風化雨滋潤出我們的今天
夜里的云可能更真實地還原
白天留下來的黑暗
那些被光明裝扮的崇高
實際上許多盲點雪盲一樣
你只看到了云那么白雪
那么棉 該溫暖和孵化多少種子
多少奔騰的心事都擱上云端
發芽成長然后又到了夜里
到山后去下一場雨
路 上
中間有一座山目海尖
分開了兩個縣 一山一海
往西看夕陽含波紅霞綠浪
山連著山 水也迢遙
往東看東海蔚藍 魚飛帆走
水連著水 島也縹緲
無數次我在山腳坐看云起霧漫
茅草叢多次蓋過了我們的秘密
苔蘚爬過的崖壁上
石斛開滿早年的花
這條崎嶇的山路
有茶香 清醒著我此刻的夢囈
有靈貓 閃過明媚的春光
一枝梅要在石頭縫里開始芬芳
一個人要在這時候悄悄回到故鄉
山 間 端 午
連綿不斷的雨直接下到了童年
童年時也是這樣的雨泡濕了柴火
在煙熏火燎中聞到了艾香米味
那時候的父親母親還很年輕
祖母頭上的銀發也少
我們在并不結實的這間木屋里
用木桶接過滴答的雨水
遠處的山還是那山 青黛依舊
家門前的稻田已種上葡萄
年前又拔了種許多玉米卻發育不良
它們在雨水里都在響應號召
從小就聽說的口號似乎植物也聽懂了
都在拼命努力拔節生長
最不同的是門前的廣闊地盤
插了無數的電線桿 這玩意
也不知從哪拉到哪
我只知道這個鄉間的人口大量流失
年邁的我或許是最早回歸的人
坐在門檻上看雨一直從早晨下到夜里
一只貓頭鷹似乎知道我的寂寞
知道上個月我的父親已經過世
堅強的肩膀最終扛不住歲月的沉重
他種的老樟樹代替了他
撐在大雨中的樣子悲壯而孤清
這個屋子里的許多藏書也已經發霉
許多文字都開始長出了綠斑
那是發酵的童年嗎 那是釀酒的酒花
你不喝一口在這間屋里做夢
就可以聞到這種氣息在雨天
被無窮地放大著
這個端午節我在鄉下老家
父親離世后的第一個端午節
守在這里又好像在等著什么
清 明 前 夜
外面的蛙聲
天上的雷聲
清明的前夜叫成了一片
春天是以這種方式
開始了它喧騰的模式
萬物孕育在此刻
黑夜里掛滿了未知的果實
懸在夢的邊緣左右顫動
想起白天種下的苦瓜甜瓜
它們的根系正探入了黑暗
暴雨正如鼓點在吶喊
一切似乎都剛剛好
此刻你又在做著什么呢
是為逝去的親人作一首詩
還是為即將到來的明天煮一碗粥
漆 器
這個龍年一個漆具走近
日子就被鐫刻在上面
智障的人神經病的神態
都是富有節奏的喜感
與色彩一起被包裝得無比精致
生動地記錄了有關年的原始模樣
在癲狂還不至于被戲謔的年代
工人們已經掌握生活的密碼
情愛與歌唱的模板上
誰又能說標準只有甲乙丙丁
這個龍年一個漆具
如此輕的重量如此重的饋贈
把粗糙的日常描摹到位后
春天的桃紅柳綠就要開始了
年在上頭眺望著鄉關
重重疊疊的山嶺都將渾然入夢
此時的漆具握在手里
會有一絲炸裂的震顫
像觸碰到了一束歲月的火
引燃了沉入杯底的大地星辰
秋天里的蜂巢
桂花的精髓都聚合在這里了
秋陽下的蜂巢架構著
一堆又一堆的邏輯
在這么一個袖珍的所在
隱藏著人類無法企及的深度
一些甜蜜讓困苦要盡快解脫
一只蜂的勞作使山峰的沉默
也有一點被震撼的感動
小小的個體總把愛無限放大
不知道是誰把能量充分釋放
在秋天百花凋零的時候
一群蜂簇擁著季節
挺進在豐收的喜悅里
我看月亮居然有紅暈了
不管是黑夜還是白天
嗡嗡而起的秋風
都有最美的音樂在響起
天塹上的影子
巍峨到頂端
仰望就有價值
那是飛鳥的痕跡
遺留在崖壁上的詩情
要是躺在坑底
星光和陽光都沒有意義
我突然想起生活和革命
都在柴米油鹽中沉沒
那個影子飛翔的方向啊
就是心靈裸奔的方向
蟬 時 雨
不斷蛻化的過程它在泥土深處
帶著時間釀就的老酒
一醉春秋二醉天地
三醉了自己卻在秋風里
超然而去留靈魂在詩中
挪動著乾坤
再透明的羽翼
再明亮的水影
此時都已是我們眼里的淚花
清澈的愛拂動著蒼老的根
盤桓在廣闊的森林
青與黃的邊際
一場雨從西邊奔涌而來
趕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
雨聲與蟬鳴就此叫亂了季節
也叫醒了沉默的大地
北 岸
一種呼喚被蟬鳴覆蓋了
一種奔跑被汽車追過了
一種目光被白云帶走了
彎曲的回廊里烈日烤出塑料的焦味
一株夾竹桃開著白花
它以為白鷺會棲息在它的枝上
一隊跳廣場舞的人
一列暴走的整齊隊伍
緊跟著的環衛工人
擦掃著這里的所有痕跡
還有廣告櫥窗上不斷流出的蜜
日暮時分晚霞用微笑安撫了
一天的焦灼與疲憊
剩下的歡樂就留給了明天
明天會是一個透明的日子
明天的蟬一定不是昨日的叫法
明天的汽車一定會是夢境的速度
明天的人一定是白云一樣的你
壟 上 行
——致謝宜興
晨起大霧 上山的路像洗過
芭蕉又綠了
碩大的花蕾燈籠一樣
掛在轉彎的地方
這里的畬歌現在正被小鳥學唱著
石頭房上的苔蘚明顯有了甜味
藏在日子里的故事終會發芽
堅硬的殼下面看到我們在呼吸
誰說的前世今生死生契闊
抵不上一句詩明亮的誘惑
少年的尖叫撕破了歲月的窗紙
透進來冷月秋霜還是朝陽夕照
東張西望的海風要是長吹
會把故鄉吹塑成一排群雕
像你像我又像他們
在漲潮時走近在月圓時走遠
遙望古瀛洲
歇息過的石板路亭
消失在水里蓄水之后的瀛洲
已經是一片汪洋
曾經一桿橫渡的絕技
讓給了粗笨的渡船
每一次車過這里 倒影里的夕陽
總有些燒灼的氣息
是希望烤干這一潭碧水
撈出那塊古碑嗎
云 氣 詩 灘
古稱烏豬灘是石頭
像野豬一樣匍匐在那里
古人在上面刻詩的時候
是不是要馴服他們的獸性
不會想到今人卻送了
另一個名字:浣詩灘
新聞里常有野豬傷人的事
老家的莊稼也常遭到破壞
而這里的烏豬卻背負詩歌
以群雕的形象 似乎都有使命感
歲月久長人們就漸漸忘了
它曾經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