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山下》:泥土中長出的詩行
董順學將60余萬字的長篇小說《月亮山下》題贈于我,這份承載黃土高原四十載歲月積淀的文學厚禮,既是一份知交間的信任,更構成沉甸甸的精神契約。這部歷經30年生活沉淀、3年潛心創作的鄉土敘事作品,以厚重的歷史質感與真摯的情感書寫,為當代鄉土文學提供了獨特的審美樣本,是一部反映山鄉巨變、謳歌勞動人民奮斗精神的優秀作品。
我與董順學結緣于20世紀90年代。那時他的文筆敏銳犀利,擅長為普通人畫像,字里行間始終保持著對生命的深切凝視。這種創作取向的形成,與其特殊的人生軌跡密不可分。
作為與西海固大地血脈相連的書寫者,董順學的創作根植于40余年的基層經歷——從生產隊會計到國營企業廠長,“在場者”與“觀察者”的雙重身份,讓他的敘事既飽含深情,又兼具批判性反思。他對西海固的書寫絕非簡單的風情展示,而是通過“貧困史”與“奮斗史”的雙線交織,完成對鄉土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寓言式表達。對他而言,這部作品正如他所說,“我想寫一部能反映家鄉改革開放以來發生巨大變化的小說”。其藝術特點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生活廣度與心靈深度的雙重拓展。生活廣度上,《月亮山下》繼承我國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全景式再現改革開放前后50余年西海固社會發展變遷的真實歷史,尤其聚焦1975年至1985年這一承前啟后的十年。作者緊緊抓住歷史關鍵節點,將宏闊的社會變革與村民個體命運緊密聯結,以形象化的方式呈現歷史變遷。在心靈深度上,小說以主人公周思甬與齊夢鷺、楊春燕、許桃花的婚姻愛情為主線,講述這位生于海濱城市的青年扎根黃土高原的成長故事。因歷史原因,周思甬被下放到王堡大隊榆樹灣生產隊參加勞動改造。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完成自我錘煉與認同重塑,逐漸明白“無論身處何種環境,都不能氣餒”,內心愈發堅強,展現出超乎尋常的意志力。
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藏著無數令人心酸的生存記憶:何鳳治家年終決算只分得二斤豌豆;曹慶兒為養家糊口販賣布票棉花票,被打成“投機倒把”分子;社員自留地被沒收、家庭副業被取締。為走出生存困境,周思甬帶領群眾搞副業:赴陜西寶雞當麥客、修水庫、挖煤,他總主動承擔最艱苦的工作,將體力勞動視為對生命的洗禮。他的善良同樣動人:曹慶兒不識字、不會算賬常被騙,他便手把手教;何鳳治寅吃卯糧,他便省吃儉用接濟。
周思甬也曾陷入迷茫:兩次被推薦上大學的機會均被剝奪,但他從未頹廢,始終堅守對理想與事業的追求。第三次終如愿進入省農學院,因成績突出獲留校機會,卻義無反顧回到蕭西縣。從鄉村農技員到國家干部,最后辭職回鄉推動移民搬遷、籌資辦學、綠化荒山,周思甬將所學知識與鄉土生存智慧轉化為脫貧動力。他從自卑到自信、從妥協到務實的成長史,既封存著個體命運的記憶,也沉淀著民族精神成長的鈣質。
立體鮮活的人物形象塑造。小說以“典型性格”刻畫讓人物成為立體“復活”的大寫之人。作者傾注心血塑造了周思甬、齊夢鷺兩位知青形象,還刻畫了楊春燕、許桃花等血肉豐滿的女性角色,即便配角也精雕細琢,盡顯對人性的深刻洞察。
齊夢鷺與周思甬“門當戶對”,作為周思甬的初戀,她年輕美貌、智慧勇敢,對未來充滿憧憬。她的悲劇不僅是個人命運的不幸,更是特定時代知青群體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楊春燕是敢愛敢恨的農村知識女性,對愛情的執著與對世俗婚姻觀念的反叛極具魅力,最終依然痛失所愛。她的愛情折射出傳統倫理與現代意識的激烈碰撞。許桃花是傳統農村賢妻良母的典范,雖不識字卻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她與周思甬的結合,既有“父母之命”,也暗含特殊歷史時期的生存策略。婚后貧窮與饑餓如影隨形,她卻從未被壓垮。她的性格復雜多元,身份卑微,卻內心堅韌,始終保持對幸福生活的追求與對苦難的超越。
小說中的配角同樣鮮活:曹慶兒單純善良,何鳳治憨厚樸實,麻石匠心地善良,楊鷂客老成持重,白秀才儒雅聰慧,文德利巧言令色,雷震天徇私枉法,吳有德陰險狡詐,賈陰陽裝神弄鬼。這些角色共同構成鄉土社會的“眾生相”,作者以“白描點睛”之法,讓次要角色也成為歷史中的典型形象。
民族文化內涵的深度書寫。《月亮山下》的“故事主場”設在西海固,作者不僅生動描繪當地的生存環境、自然景觀與社會風貌,更注重挖掘民族文化內涵,將地域文化與小說情節深度融合。
作者運用具有濃厚地方色彩的熟語、方言、俗語、順口溜,構建起獨特的“西海固話語場”。諺語如“人哄地一天,地哄人一年”;歇后語如“外甥打燈籠——照舅(舊)”;方言如“曹慶兒一蹦子回家了”。這些語言充滿煙火氣與地域特色,既含幽默趣味,又具藝術張力,成為小說的獨特標識。同時,作者詳細描摹當地民俗風情,不僅將婚喪嫁娶、祭祀祖先、求神祈雨等場景融入敘事,更將耍社火、吼秦腔、漫花兒、祭祖、守夜等民俗自然穿插,尤其將“燎疳”“花兒”等非遺元素嵌入情節,實現文化人類學與文學審美的有機統一。此外,小說對勞動場景的刻畫細致入微:撒糞、碾場、打水窖、箍窯洞、打胡墼、鑿石磨等。這些場景既展現了農耕文明的生存技能,也暗含對農耕文化的剖析與反思。長期生活工作在西海固的經歷,讓作者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當地的歷史文化、民風民俗早已融入他的血液,既為他提供了取之不盡的創作素材,也塑造了他獨特的語言風格。
總體來說,《月亮山下》以社會變遷與民俗風情為基調,憑借鮮明地域特色的語言、真實生動的環境描寫、細膩豐富的心理刻畫、跌宕起伏的情節與入木三分的人性剖析,為讀者呈現出一幅波瀾壯闊的鄉土歷史文化長卷。這部“生命之作”以厚重的歷史質感、深邃的人性洞察與自覺的美學追求,為中國當代鄉土文學提供了重要啟示:真正的鄉土敘事,應是“泥土中長出的詩行”。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