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匠人的指尖傳奇
指間驚鴻
漳州,一座臨海的城。
漳州的黃昏,海浪的濤聲安靜了許多,我展目凝視著,比夜龐大的海。湖藍色的天穹攜著棉絮般的云,正一寸寸沉入海平面。佇立良久,看黃昏在天際潑灑出濃烈的色澤,風是唯一的絮語者,世界靜得能聽見心跳。
可就在目光與夜色相融的剎那,一個念頭猛地撞進心里:海哪是靜的?它分明在深處騰涌,是躍動的、鮮活的生命。
在地球這一隅,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于天地間或許渺小如塵埃,心底卻能生長出無形的力量——那是一種足以浸染自然,甚至超越自然的、博大的生生不息之精神與情懷。
明月升起時,有人喊我去漳州古城看一場木偶戲。
漳州古城的青石板,被暮色浸得發亮。鑼鼓聲從巷子深處漫出來,和暮色纏在一起。巷口的宮廟前,一方戲臺支著,像從時光里剪出來的一塊。幕布垂著,風過時輕輕晃,漏出臺后晃動的光影,忽明忽暗。
藝人的十根指頭在光影中翻來翻去,慢下來時,像在數著墻上的日歷,一頁一頁過著日子;快起來時,帶起的風里,像是裹著一代人的腳印,就那么走遠了。
木頭做的人兒,在上面說話,哭,或者笑。臺下的人兒,老的少的,和百年前看戲人眼里的光,終究是兩回事了。
一個在時光前頭,一個在時光后頭,隔著些說不清的東西,像戲臺上方垂著的幕布,輕輕薄薄,卻誰也穿不過去。
方寸臺子上,皺眉時能擰出三分愁,那木頭人居然就有了魂,能演帝王將相,能扮販夫走卒,連打哈欠都帶著人間煙火氣。
這哪是演戲?分明是老藝人的手指頭在時光后頭種乾坤,那樟木刻的東西就活了。一抬眼,一撇嘴,倒像是從哪個窄胡同里剛鉆出來的街坊,魂靈兒早附在了木頭身上,連那嘴角弧度,都帶著三分市井的熱乎氣。
誰能想,這木頭人的悲歡,在南宋時就被禁過,如今成了供人敬著的非遺。一尊木偶的誕生,需歷經十道工序,從開坯到彩繪,從藏須到點睛,匠人的指尖沾滿木屑與顏料,卻讓木頭生出人間的悲歡。舊時偶人身長不過八寸,而今已長至半米,可那眉眼間的靈動,始終是閩南人血脈中躍動的鄉愁。藝人的手,是木偶的筋骨。食指探進頭里,拇指與中指分挑著雙臂,手掌便成了軀干——漳州人管這手藝叫指花戲,十根指頭像弦,一動,木偶就有了呼吸。
朋友介紹漳州老藝人莊陳華執偶演《大名府》,那丑角“把門官”縮著脖子,指頭顫巍巍的,狡黠里帶著市儈,連漫畫家詹同都要說,這是“漳州門官第一名”。
指花戲里的“反套”與“飛套”,木偶脫手騰空的一瞬,像斷了線的風箏,卻又順著一股氣,絲滑落進另一只掌心。倒像木偶真有了魂魄,自己在走,自己在尋去處。
如今有了沉浸式的場子,十尊木偶湊在一塊兒演神話,千年的哭哭笑笑,都被匠人攥在掌心里,演成了一出出春秋。暮色漫過古城的檐角時,木頭人還在臺上動,倒像是它們在看我們這些來去匆匆的活人。
如今的古城,老的新的都在一塊兒摻和,全在藝人的指掌間擰著。演指花戲的都是藝校里的少年,劈指壓腕練得狠,想來都是非遺課上的娃娃,真人的胳膊掄得風車似的,比假人兒木偶還活泛。
漳州人講,20世紀70年代,一出《三打白骨精》真把那孫悟空從戲臺子上放了出來。鋼絲牽著猴頭,呼啦啦掠過觀眾頭頂,聲光電攪成一團。臺下漁民們揣著魷魚來換票,墨汁子蹭在票根上,黑一塊紫一塊,腥氣混著戲院里的汗味,黏糊糊纏在人身上。這檔子事,成了漳州人永遠嚼不爛的往事。
指尖乾坤
城市明亮的燈光照在形狀很美的兩棵樹上,夏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我在綠蔭中看見了漳州剪瓷雕。
漳州朋友說,在閩南地區,我們親切地稱它為剪瓷雕;而在潮汕,它則有一個別樣的名字——嵌瓷。名字分了兩樣,骨子里的魂,原是一路的。這手藝到了匠人手里,就活了。瓷片在他們指間,像是有了聽話的性情。
剪瓷雕的匠人要先燒素坯,白瓷胎在窯里,等時辰到了取出,“咔嚓”“咔嚓”剪成碎片。剪子使得勻,瓷片在指間動,往泥胎上一貼一拼,就有了故事——有的像要振翅飛,有的靜立著,碎瓷片經了人手,都帶了靈氣。
這些活計,多是往廟堂去的。屋脊上,檐角邊,照壁上,墻面上,連門窗框也有巧手。老建筑原本是沉穩的,讓這些瓷片一襯,就出了錦繡。
臨海居住的人都知道海是有脾氣的,尤其在那些被咸澀浸潤的海岸線上的城市建筑,它會帶著夏日常有的暴烈,卷著臺風的呼嘯撲向屋宇。而屋脊上那些瓷片剪裁的生靈與紋樣,便在這時顯露出另一重性子——它們以釉色下的沉實重量,悄悄按住起伏的屋瓦,讓每一片青灰都在狂風里守著本分。
裝飾原是它們的名分,飛禽走獸、花卉人物在陽光下閃爍著,是匠人給了歲月點綴。原來美到極致,竟也藏著這般不動聲色的擔當,像那些臨海而居的人,把溫柔刻在眉眼,卻把堅韌鑄進骨血。那些彩瓷,紅的像血點子,綠的賽過春草芽,就算是殘了角、裂了紋的,也別扔,都是好東西。拿剪子鉸成碎塊,小的如指甲蓋,大的像人臉,憑著心意拼貼起來。
寺觀的屋脊上,翹角上,門樓子和墻壁上,有如一群活物蹲在那兒,守著年月,看著香火。
唐代陳元光在漳州任職時,中原的文化就像溪水漫田,一點點滲進東山,到了明朝,東山這邊起寺廟、蓋祖祠,剪瓷雕的手藝就活泛起來,成了氣候。再往后,年月走得快,文化藝術像開春的花一樣瘋長,一批手巧的匠人把這手藝磨得精透,算是到了鼎盛。
說到底,剪瓷雕是從日子里長出來手藝。匠人捧著泛黃的畫冊,指尖在褪色的線條上摩挲。那些騰云駕霧的身影從紙頁間浮起時,還帶著些疏離的仙氣,可經他用瓷片的脆勁一剪一拼,便悄悄落了凡塵。釉色里的褶皺藏著田埂上的風,凸起的棱角帶著稻穗的憨,連云端的飄帶都沾了幾分曬谷場的暖。
從中原畫冊里走出來的傳說,被海風一吹,被瓷片一剪,居然有了漳州人本地的風骨。再玄乎的神通,到了匠人手里,都要褪去過重的縹緲,添些泥土的沉實——就像那些南渡的故事,走過千山萬水,終究要在瓦檐下扎根,讓每一道裂痕里都藏著故土的胎記,既認得清來路,也守得住當下。
這些瓷片拼就的生靈,像戲臺中央的主角;脊頭梢上得探個身子,似要望斷來路;印斗疙瘩里藏著細碎的熱鬧,牌頭板面上是連片的鋪陳;規帶條子的邊邊角角不能空著,漏堵的空當處要填得嚴實;懸魚垂落的地方得有呼應,便是身堵墻面的凹凸里,也嵌著幾片瓷彩,像不經意抖落的星子。凡建筑上有起伏、有轉折、有留白的地方,都被這些碎瓷占了去,不偏不倚,在該熱鬧處熱鬧,該安靜時安靜,與屋宇共生出一種妥帖和默契。
瓷片本是平展展的,剪了拼,拼了疊,終究脫不開那層平板板的底,所以雕出來的東西,多是浮在面上,或是平著鋪開的樣子。因為剪瓷雕用的家什,多是些過日子見慣的東西:豁了口的瓷碗、碎瓦片、篩過的白灰、擰彎的鐵絲、舶來品玻璃片子,還有燒裂的陶片。大半是泥瓦匠常用的料,順手就能拾掇來。
瓷片的備制,先得把瓷碗敲碎。拿灰匙當家伙,大拇指和食指攥緊碗沿,中指頂在碗的另一頭,倆指頭中間留道縫,灰匙就從縫里往下敲。敲的時候得看準了地方,力氣不輕不重,老匠人手里出來的,多是指甲蓋寬的小瓷片,不用再修拾,直接就能用。剪瓷片時,大拇指食指捏著瓷片,中指墊著鐵鉗,慢慢鉸。勁兒不能太猛,鐵鉗咬得也不能太寬,不然瓷片就碎得不成樣子。鉸的時候,鐵鉗還得左右晃一晃,免得碎渣子不小心鉆進嘴里。
漳州友人說,東山剪瓷雕傳到第四代,出了個孫麗強。15歲那年,他便跟著父親孫齊家浸在瓷片堆里,孫家祖輩傳下的老規矩、老手法,都被他像揣著暖爐似的護在懷里,卻又在指尖悄悄釀出些新滋味。
他手下的剪瓷雕,題材像海一樣寬,畫樣周正得見功底,瓷片拼出的生靈卻帶著活氣,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屋脊上躍下來——最打眼的是顏色,釉彩亮得像把陽光揉碎了撒上去,不管是飛禽的羽、走獸的毛,還是花瓣的褶,都艷得扎實,艷得讓人心里發燙,誰見了都忍不住多瞅幾眼。
四十三年光陰,都耗在了瓷片與屋宇之間。經他手建的、修的祠堂宮觀、寺廟古建,數下來竟有三百多座。腳底板的老繭記著閩南的瓦、粵東的檐,連南洋的海風里都飄著他剪過的瓷屑。說得出名目的,國家級的東山關帝廟、三坊七巷的老宅、大田泰安堡,省級的平和三平寺、宮前村天后宮、銅缽凈山院、云霄高溪廟、漳平文廟,每一處的脊頂檐角,都藏著他捏過的瓷片溫度。
在漳州的街巷里舉步四望時,林語堂的名字忽然從瓦檐間落下來——原來這片土地,也曾養出那樣一支筆,把東方式的溫潤與西方式的通透,調得像巷弄里的光影,明明滅滅間,都是熨帖的人間真味。
林先生該是在這樣的街巷里踩過童年的。墻根的青苔該記得他的腳印,檐角的鐵馬該聽過他的讀書聲。后來筆鋒掃過萬水千山,字里行間卻總飄著故鄉的氣息,像此刻拂面的海風,不遠不近,卻讓人在陌生的熟稔里,突然觸到血脈里的根系——原來所有遠行,都是把故鄉,一點一點縫進了往后的歲月。
所有遠行,原是為了在山長水闊的盡頭,更清楚地辨認故鄉的模樣。此刻夜色已漫過漳州的街巷,海風帶著咸澀掠過檐角——忽然間,竟有陽光燦爛的暖意漫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