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意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小說《黑蓼竹》,寫到一個少年眼中長江三峽的大霧:“就在濃重的混沌之中,一只鳥兒叫了起來。那肯定是一只羽毛華麗的鳥兒,渾身墨綠如錦緞發亮,頭頂卻有一點血紅。它高高地立在云松的頂端,向天空揚起了脖子,這時它頭頂的血紅便像一只金色的王冠,它就那樣從容地歌唱起來了。……洶涌的白霧也像是受到某種暗示,緩緩平息了躁動。接著不可思議地響起一個女孩兒銀鈴般的笑聲,叮當地搖開云霧,紅衫子女孩兒,臉的輪廓在云里沉浮,清晰的是黑發上一層碎玉般晶瑩的露珠,密密地閃耀著,非常清麗。”
那畫面一直讓我心旌搖蕩,我覺得它就在眼前。我想,除了文字,還可以用別的方法將它記錄下來。在我的家鄉三峽一帶,奇峻的高山、奔騰的大河、山間流淌的小溪、千姿百態的花草樹木,都是一幅幅大自然的杰作,它們活躍在我腦子里,我除了想用文字去表現,也時常想用畫筆加以描繪。
當然不只是三峽,在人生不停行走的過程中,無數山川、花鳥,甚至一塊小石頭,都讓我留戀并遐想不已。世間萬物有著各自的形象及不可思議的命運,妙不可言。有時候,文字的表達顯得蒼白,而中國畫所傳遞的畫意,恰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這些年里,我寫了好些有關生態的散文,也畫了一些相關題材的寫意畫,畫面是笨拙的,但我試圖以文章和繪畫同時展示大自然富有的詩意。這樣的嘗試令人興奮。
古人留給我們很多啟示。
中國畫可以說源于巖畫、彩陶紋飾、壁畫和帛畫。古人以不受任何拘束的想象,描繪他們最為關注和向往的天地,以及種種象征物。他們畫出最簡潔的線條進行祭祀,記錄生活。到了魏晉南北朝,繪畫逐漸轉向審美,出現了功底深厚的山水畫、人物畫,并有了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畫論,如南朝齊梁時期重要的畫家、繪畫理論家謝赫所撰寫的《古畫品錄》。謝赫系統地提出了貫穿中國繪畫史的“六法論”,首先強調氣韻生動,其次才是與技法相關的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等,他將要傳達的生命力與精神氣質視為繪畫的最高追求。
我的散文寫作,常有機緣與繪畫相融。前幾年,山東師范大學教授李掖平主編“一花一世界”叢書,約我寫梅花。為了寫這部長篇散文,我依照歷代文人尋梅、探梅、詠梅、畫梅、問梅的蹤跡,獲得了不少感受。萬物皆有靈,梅更是有品格的。我在這本書中寫到了首先提出“梅格”的詩人蘇軾。而蘇軾不僅是詩人,又是書法家、畫家。喜讀蘇軾的詩、書、畫,從中也可知他的詩畫觀。
蘇軾所在的北宋時期,文人多有對詩畫關系的論述。歐陽修評價畫作《盤車圖》時寫道:“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他認為繪畫重立意而非單純對物象形似的呈現,應該做到“得意忘形”。邵雍《詩畫吟》中的詩句“詩畫善狀物,長于運丹誠。丹誠入秀句,萬物無遁情”,指出詩和畫擅長描摹事物,世間萬物的形態都能被詩畫生動呈現。蘇軾在題畫詩《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中則表明“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強調繪畫須蘊含詩意,傳遞文人的哲思和情懷,詩歌也可借鑒繪畫的具象感,以文字勾勒畫面,形成“詩中有畫”的意境。
與蘇軾同時活躍于北宋中后期的郭熙曾擔任宮廷畫院待詔,其繪畫理論著作《林泉高致》主張畫家應深入自然,只有“飽游飫看”,才會有“三遠”,即高遠、深遠、平遠,表現壯闊和空靈。多年來,我也曾“飽游飫看”,寫了描繪大興安嶺的《根河之戀》、贊頌云南玉龍雪山的《三朵》、呈現華中秘境神農架的《叩神農》、勾勒長江三峽的《巴東巫峽口》等。
感知氣韻需得之于自然靈秀,我深知拙筆一時難以表達對山水的敬畏,因而很少畫山水,只敢“折枝”。“折枝”是中國傳統花鳥畫的表現形式之一,特指截取花木的局部,如一枝、一花、數葉或帶花苞的枝條作為描繪主體,以小見大,藏全景于局部。
我的散文《蓮由心生》從夏末的蓮寫起:“蓮從來不事鋪張,總是悄然開放,淡定地搖曳,從容地結果”,“紅香一點清風,蓮的芳香其實不論季節,皆因蓮由心生”。借蓮的這些特質落筆點題“蓮由心生”,并由蓮花寶座聯想到曾去過的東莞觀音山,那里由荒山轉變為有靈性之地,成為人們追尋內心安寧、思考生命意義之所在。我畫蓮,也不由得題款為“蓮由心生”。
很喜歡清末民初著名書畫家吳昌碩筆下的梅花,這位集詩、書、畫、印于一身,被譽為“文人畫最后的高峰”的大師,其繪畫以花卉為主,受徐渭、八大山人影響,又融入書法、篆刻的筆法,形成了雄渾厚重、氣勢磅礴的風格。他打破了傳統花卉的柔媚格局,筆鋒逆入、澀行,像刻碑般在紙上留下深痕,梅枝如鐵,轉折處卻突然松活,生出幾分“屋漏痕”的自然,讓梅枝帶著金石的重量挺立,花瓣卻用胭脂輕點,似有若無,恰似“鐵骨冰心”的生命本相,讓人百看不厭。
在北京芍藥居中國現代文學館C座二樓闊廊的墻上,有幾幅國畫大師的真跡,其中一幅是白石老人的梅花圖。每當從那里走過,我都要駐足觀賞好一陣。只見這畫用筆簡潔、疏朗,枝干勁節,雄渾滋潤,色彩濃艷明快,卻又自在恣意,并不拘泥于古時的梅譜。梅花是白石老人鐘愛的題材,他道是“生鐵鑄枝,丹砂點瓣”,時常畫來。
我從小就喜歡齊白石的畫,也說不出為什么。年歲稍長,漸漸悟到,白石老人的畫看上去淺顯明艷,男女老少皆能一眼看懂,其實這是最難得的。畫又多采自有趣之景,通達人性,小蜜蜂呀,小蝦呀,帶著人間的暖意,都活得有聲有色,似乎這大自然里的所有動物都與人心靈相通。
那些花草樹木,都有其個性和喜好,人若懂了,便是有了靈性。白石老人顯然就是那傾聽萬物聲音、誠心描摹萬物容貌和神韻的高人,他將寫意精神推向了極致。
我從小生活在長江三峽,那里有炎帝神農攀山登崖嘗百草、為民解痛除憂的足跡,有過詩人屈原一連串的“天問”,還有世代相傳如江河一般的民間諺語和歌謠,深藏著千百年來的民間智慧。因而,我畫了一個“民間敘事”系列。比如三峽流傳的諺語“人不知春鳥知春,鳥不知春草知春”,巧妙地道出了對大自然規律的把握并非人類獨有,那些鳥兒、小草有著比人類更為高明的敏感、天真。
于是我畫了一個女孩,提著竹籃站在草叢中,跟天上的鳥兒一起,相安在這春天里,題款為“人不知春鳥知春”。我將我的一本書畫集也取名為《知春集》,其中有散文,也有多幅畫作,但愿能傳遞出與大自然有關的些許精妙的畫意。
我希望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更深遠些,更有趣些。因此,我還在“飽游飫看”,寫著,畫著。
(作者:葉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