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9期|錢紅莉:甲辰篇【上】
一
戴本孝的山水,全為焦墨,一派枯意,一如孫犁文風,盡顯枯筆。
二
一位作家在微博里說,讀韓江《少年來了》,眼淚涌出……曾經,我讀張愛玲的《秧歌》,讀至月香丈夫逃到山中那一節,直想大哭……
倘這世界沒有小說家,人類苦難如何呈現?豈不白苦一場?
幸虧有小說家。
三
常讀一些古文言,也是有意識訓練自己筆力的一種方式。
對于遣詞造句的錘煉,無他,唯“師古”一途耳。我們的傳統經典,正是一位位高師。有一段,強迫自己讀《聊齋志異》,先揣摩疑難字詞句,再對照后面的標注糾錯,就記得住些。
飯后,雨始止。遂越潦攀嶺,溪石漸幽。二十里,暮抵天封寺。臥念晨上峰頂,以朗霽為緣,蓋連日晚霽,并無曉晴。及五更夢中,聞明星滿天,喜不成寐。
以上為徐霞客的白描,空間感、張力,呼之欲出,美而有骨。若現代人寫來,想必啰唆幾百字也難盛下,讀起來軟塌塌,缺少骨力支撐,平庸而粗陋。古人運用語言的耳目一新,多么珍貴。
四
甲辰年是真正遲桂花。被雨水壓了一夜,香氣秀淡。是金桂銀桂。丹桂正在育苞中,一線小白芽芽。往年花繁,一如暴動。
喜歡陰天桂花香,像思念,淡淡淺淺,纏繞又綿延……
正午烈日下,洶涌熱烈,香得醺人。
黃昏時,漸往內收,走著走著,抬頭間,明月高懸,香氣杳渺,似有也無,一如故人重逢于夢里。
晨起推窗,香氣撲面,是第一口蜜。
我愛這寒露霜降之間的深秋,像一個人最好的年華,失去,也是得到……
五
溥心畬的畫,真是一流。他的筆意,完全是來自宋元的古氣。一顆平凡苤藍,配幾行小楷,詩意流瀉。古里蘊新,新里藏古,說不出的好。
有時,他將一竿竹、一藤牽牛,隨意擱在秋風里,叫人恍惚……
有時,獨一朵荷,遠遠地,襯一剪飛鴻……一無所有,迢迢邈邈。
無論繪畫,抑或書寫,簡比繁更難。他們留下視覺層面的空,需要我們以精神的豐沛去填充。
六
連日陰雨,終于止住,幾欲下雪。
一個“雪”字,宛如平庸人世中的一道閃電,瞬間將四周照亮,心為之悅。
雪下一夜。
翌日開門,天地茫茫。
雪地疾行,至精疲力竭,仿佛遇見前生,不,是與前生并肩同行。
每一生命個體,終是孤獨的。唯獨自拜訪大雪覆蓋的菜園、河流、荒原……視野頓時開闊,一生中未及啟齒的話,俱被一場大雪收走。人行雪地,唯余沉默——那個時候才會真切感知到,小小的我,獨獨來往于天地自然之中。
雪下時,天地渾然。小小的人,猶如活在一個巨大神諭里。
七
欲雪,天地俱靜。
不出門,留在家里喝茶,重溫一些古典的東西,亦可叫“后退”。當下之人不是一味趨新趨前嗎?
讀讀莊子,暫時寧靜下來,頗有安慰。
莊子的偉大,在于他作為一名獨一無二且無以匹敵的文體家,以超凡之想象力對抗強悍世界。實在喜歡他那云譎波詭的比喻。如此一位賢哲,實在是刻薄得很啊。
抄一則《任公垂釣》: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后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
試譯白話——
任國有一位公子搞了一只巨大魚鉤,拖著長線,用五十條壯牛晾制的肉干作肉餌,蹲在會稽山上,釣竿甩到東海。他天天在那里專心釣著魚。整整一年過去,并沒有釣上一條魚。后來呢,終于有條大魚上鉤了,它吞食了肉餌,且牽著巨鉤忍痛潛入海底。只見那條大魚東沖西撞,上下翻騰,奮鰭掙扎。海面上,白浪如山,波濤訇然,宛如神呼鬼泣,聲震千里。任國公子捕得這條大魚后,將它分割成塊,制成肉干。制河以東蒼梧以北的人們,最后全都吃膩了。后世一些饒舌的庸人們大驚小怪,奔走相告這么一件奇事。(畫風一轉)那些成天拿著短竿細線,跑到小水溝旁,盯著小魚的人,想釣到大魚,是完全不可能的吧!
這盛世,車陣一般轟隆隆向前——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八
重讀張愛玲短篇系列。
《鴻鸞禧》高超,《留情》一樣厲害,曲隱用到極致。一開始貌似突兀地白描家里掛了一張結婚證書,米先生、敦鳳年歲和盤而出,兩者懸殊二十三年,父女組合。正常家庭,誰興掛婚書這么個玩意。這里刻意主張昭告,埋的是一個伏線。
然后米先生表示想去看看那位,那位正在大病之中,怕不久于人世,連一個“她”字也不敢提,是一個謝頂的花甲漸老之人對著一個鮮活蓬勃少婦膽怯的猥瑣。一邊養著冒著熱氣的外室,一邊仿佛丟不開舊人的“情意深重”,書桌前左右徘徊,不敢邁出家門一步。
這個時候,敦鳳賭氣吩咐保姆晩飯干脆別做了,自己要去舅母家晚飯。米先生順水推舟一起出門,共同拜望舅母。
他倆正是在舅母家相識的。敦鳳表嫂楊太太作為一名交際花,空自有許多愛人,既不能結婚又不可贍養,米先生正是她眾多牌搭子中的一個。說起來,表嫂還是敦鳳的間接媒人,這才是最令敦鳳恨的地方。
米先生攜新婦拜會舊情人,可真微妙……敦鳳坐下與舅母絮話,米先生抽冷子離開,去看病妻,末了,又狗似的舔回來……
米先生去舅母家陽臺看天氣,天上掛了一段微雨后的殘紅。敦鳳怕米先生著涼,將圍巾送去給他,一邊叮囑米先生別著涼,一邊又向舅母楊老太太表嫂楊太太笑看一眼,仿佛在說: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里明白。
末了就告別,兩位走在回家的路上似乎還挺恩愛,盡管米先生半禿的后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
小說安排極度精巧,串一趟親戚,幾段對話,眾人亂麻一般的關系,剎那水銀瀉地一覽無余。
米先生及表哥表嫂均留過洋,只有敦鳳十六歲就嫁了人,二十三歲死了丈夫,等了十余年,好不容易在表嫂眾多搭子中分了一杯殘羹。
敦鳳身上似乎雜合了白流蘇的歪打正著、王嬌蕊的熱烈潑辣,最終以年齡差擒獲了這么個有錢的半禿米先生,后半生有了保障似的。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米先生與敦鳳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
最后一句實在辛辣。他看上的,不過是那一具年輕的肉體,領口也擋不住地往外冒著熱氣。她看上的,也不過是下半生的物質保障,她甚至當了他的面,毫不忌諱地對舅母楊老太太說,算命的說了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
九
生活如此平凡平庸,一年年地過下去——怎么過得下去?可是,也過下去了。
漸活,漸老,偶或對著一片湖水閑坐,愈發沉默。覺知這一生,甚是遺憾,但時時午夜夢回,也還總是熱血沸騰,激勵自己一骨碌爬起,發憤……
庾信那樣悲哀沉痛,李白那樣風云激蕩,李義山那樣真摯悵惘……在我的生命里,總是有的。
我以奔跑緩解蓬勃的詩情。以疾步,將體內淤積的情緒發泄出去,慢慢地,復歸于平靜。
瀕臨年底,枯坐南窗前,爆竹聲聲,于巨大空間盤旋著,盤旋著,隱隱不絕,猶如戰時利炮,反襯至心間,凜凜然。每一年關,總是凄惶多些,這是因為人類潛意識里對于時間流逝的痛惜以及無可挽回的愧悔?
十
窗外大雪紛飛,天地一白。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聽一遍,再聽一遍,無以言表……
大冷有冰,背靠暖氣片,讀《洛陽牡丹記》。
早年文思枯竭,便抽出尤瑟納爾的《苦煉》讀幾段,養氣。
今我心氣日敝,唯沉迷詩文,或許也要讀讀《新唐書》。
來,一起讀《洛陽牡丹記》:
余在洛陽四見春。天圣九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見其晚者。明年,會與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緱氏嶺、石唐山、紫云洞,既還,不及見。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見。又明年,以留守推官歲滿解去,只見其早者。是未嘗見其極盛時。然目之所矚,已不勝其麗焉。余居府中時,嘗謁錢思公于雙桂樓下,見一小屏立坐后,細書字滿其上……
一霎時,春日如鴿子一樣來到目前。
十一
弟弟帶小侄女回一趟故鄉,拍了幾張照片來。
我家青磚青瓦的屋子尚在。透過童年的眼,它好高大,實則如此低小。門前三株泡桐每臨暮春,紫花累累,香氣醺人—— 一切都不在了。
叫弟弟拍一張村前小河看看。竟亦干涸,早已建了高鐵。張愛玲說,海枯石爛也很快。盛夏,我與全村孩子一整下午都泡在小河里……
清晨,站河中洗衣,小魚嘬得腳上蚊子包癢酥酥……風自田疇廣畈來,是禾花風,也是藕花風……
忽然懂得沈從文晚年重回鳳凰哀哀哭泣,竟為何來……
十二
暮春在魯迅先生故鄉一個小山村,看《梁祝》,“十八相送”選段。
因眼睛散光厲害,坐后排看不清演員表情,便去第一排一柱子旁看。劇情是,路過一座小廟,英臺邀請梁兄一起拜拜菩薩,梁兄未依,英臺獨自跪在菩薩前,低低唱了一句……那一刻,她的眼里滿溢悲意,我的心為之一動。
縱然臺下僅寥寥百余人,她卻獨自沉浸……這就是為藝者的赤誠吧。
后來陸續聽了多場,舞美一次比一次絢麗,劇團、演員一次比一次大牌,舉手投足一招一式,完美無缺,但總覺少了什么,演員的那種熟極而流,如同煙花般,散了,也便散了。
而小山村里那位女演員眼神里的悲意時時閃現——那一刻,她正是英臺。因為真摯。
十三
每見祁連山、天山、布爾津、二連浩特、延邊、洛陽、大同、榆次、靈寶、建水……這些美麗地名,總是深感異樣。
【錢紅莉,安徽樅陽人。已出版散文、隨筆集《華麗一杯涼》《低眉》《風吹浮世》《萬物美好,我在其中》《詩經別意》《當我老了》《讀畫記》《等信來》《植物記》《河山冊頁》《以愛之名》等。曾獲百花文學獎、安徽文學佳作獎等。現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