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5年第9期|李路平:歸去來
編者按:
本期作品大都借由作者個人經驗與火熱的時代關聯,都有向外部世界開掘的文學指向。青年作家李路平的長篇散文《歸去來》,寫離開的決定和抵達的選擇,是生活最細節的部分,也是最真實的部分,帶著體溫和情緒,猶疑和傷感。
——李知展
歸去來
文|李路平
人是否能預知自己的命運呢?或者說,人在什么時候會感受到自己的命運?命運,多么宏大又虛無的詞匯,好像與此刻并無關系,無數的此刻消逝之后,它便如陸地板塊般從水中突起,聳立在你的面前。
1
春節后還沒出元宵,新單位就催著我去報到,當時原單位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收拾,日積月累,已蔚為壯觀。過年獨自回娘家的妻子,仍在假期,也還沒回南寧,我便不想那么早過去。回到廣西,我去編輯部交接工作,收拾辦公室,一邊想著等妻子回來,見一面再動身。畢竟她為了我離開家鄉,留她一個人回異鄉這個空蕩蕩的家,實在于心不忍。
這樣的心緒,又不好向新單位的領導說起,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沒想到他們催得那么緊,訂好機票,妻子回來的第二天,簡單道別,我就匆匆忙忙來到了南昌。
這并非我首次來這里。大學臨近畢業時,我參加學院的暑期社會實踐,一行人途經南昌站轉車去延安,換乘的間隙,大家在站內的人行過道里停留了一兩個小時,沒有出站。那時的我困在地下通道,看著人來人往,對南昌一無所知,只知道二伯一家住在這個城市。很早以前,他們會和大伯兩家人隔兩年回老家一趟。那時奶奶還在世。奶奶走后,連接的紐帶似乎就斷了,又因年歲和病痛的緣故,漸漸地他們再未回來,而我也從未去過他們家。
研究生畢業,我通過江西出版集團招聘,來到南昌的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工作。公司在紅谷灘新區,與現在的新單位隔著一條贛江,中間由八一大橋相連接,橋兩邊分別立著黑貓白貓兩座雕塑,橋的東邊是滕王閣景區,距橋的西岸不遠,據說是亞洲最大的摩天輪。我當時的足跡幾乎都在江的西邊,那個興起不久的城區。盡管我最終去了江東邊的二伯父家做客,也時常會獨自一人,逛老師大旁邊的書店,并且無數次去南昌站坐車回家,只是如今那些地方已是另一番模樣,所以我對這個城市依然陌生。那時總覺得心里有些別的什么在慫恿著我,快走吧,不要停下來,因而當時并未覺得,自己與它建立了多么親密的關系。一年半后,我到南寧工作,離開這里,在南寧一待便將近八年。想想,人生有多少個八年呢。
我不知道時間如何流逝。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時光如水悄然而逝,如果沒有和妻子走到一起,我想我會在南寧度過這輩子。回到廣西,源于我對那里氣候的迷戀:陽光,潮濕,漫長的夏季。這些都來自三年研究生時光,從最初抗拒,到慢慢接受、漸漸喜歡和留戀,離開時讓我對這個邊地省份的感受完全改觀。或許那片土地就是那樣子,生活之后,某種東西便會如藤蔓植物般在心底扎下根來,便不太想離開了。悠然的夏日,充滿旺盛生命力的綠色,近海,于我而言傾心無比。我在爸媽的支持下,在那里買了一套房子,面積不大,但旁邊就有一江碧水,滿足了我對簡單和理想生活的渴求。每天的生活就像讀書時的三點一線:家、單位、江邊,與之相應就是生活、工作、運動和放松,幾乎所有時間都在這幾個地方消耗了。無邊的生機,綠色的凝滯,讓我也對時間和生命的恒久產生了幻覺,仿佛只要身在其中,自己也將融入某種永恒。
曾以為,我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但那樣子的劇情,似乎是某種既定的命運,就像劇本,已被很多人完成。屬于我們的命運,雖不獨一,也總會被某個未知忽然改變,無論它預示著美好,還是苦難。這是否是對命運的感知呢,我不知道。忽然的轉折免不了驚詫,而后欣喜,像命運突然的恩典:知曉你陷入生活的迷障,它會適時伸出手。
2
想到當時離開南昌,也是因為它的氣候,只有切身感受過寒冷的人,才知道陽光的溫暖。這些決定似乎無不反襯出,我是一個多么感性和不成熟的人,跟隨身體最本真的感受,而不是經由大腦的思考抉擇。可是二十多歲、性格內向、未曾經歷多少深刻事物的人,能夠思考出什么來呢?
南昌的氣候,真的一時半會無法適應、接受。簡單來說就是夏天熱、冬天冷。很多地方也是如此,只是南昌遇到寒冷天氣時,不知道從哪兒會忽然刮來大風,胡亂吹拂,幾乎能把人撕得粉碎。去年在網上偶然看見一則新聞,說就是這樣的風,將這里某個小區一戶人家的玻璃幕墻吹走了,把住在房中的人也從睡夢中卷了出去,從高空拋落,想來多么震驚和恐怖。這種氣候,就是我最初來到這個地方工作時,最直觀的感受。那時工資低,伙食差,住的雖然是新樓房(宿舍),但屋里什么也沒有。空調、熱水器簡直是奢望,只能各自想辦法,有一段時間,我在屋子里熱完身,然后鉆入浴室洗冷水澡,而外面滿是風雪。同期來到出版社的同事、室友,后來的朋友蘇偉,和我一同走過了那些時刻,我們一起上下班,冬天佝僂著身體向風雪里鉆,將苦澀化為玩笑調侃,在斜風冷雨中前行,才沒有因此懷疑人生和命運。
似乎多少都要懷疑吧。世上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留,況且,還有曾留戀的南方城市的對比,偏偏選擇在這樣一個地方,總需要一個說得過去、能讓自己信服的理由。或許這也并非真正的原因,不然,為何在那里度過第二個冬天后,我會毅然離開呢。那時一起進入文藝社的同事,后來都在慢慢離散,我也只是其中之一,最后蘇偉也離開那里,回到了北方的老家工作,慢慢安定下來。不論主動或被動,我們都聽從了內心最真切的呼喚。
現在想來,在哪兒都是為了討生活,只是在我人生的那個階段,剛好出現在南昌。只有這個理由。在南寧八年,也是同一個緣故——為了活著。只是那里的環境更令我放松,讓我不知不覺停留了那么久。其實那里的工資很低,假如不嘗試寫作,依靠些許稿費和補貼的收入,可能用不了很久,我就會因僅僅為了活著而掙扎,而忍受不了。我想,人就是在這樣或實或虛的感受中,不斷說服自己,不斷與自己妥協,才讓屬于自己的日子,一點點延續下來,逐漸獲得自己的人生和命運。
我也是這樣,或者說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子,這次回到南昌,也是妥協的結果。婚姻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妻子結婚隨我去到南寧后,勉強找到工作,加上水土不服,不免心生埋怨,無數次的抱怨和訴求積壓在我心里,總會引來我的浮想:一個依戀家鄉的人,遠離故土,沒有親朋,在陌生的氣候里,如何才能安身?或許它對我來說是蜜糖,她服用后,就變成了砒霜。濕熱天氣,很快就讓她長起疹子、消化不良、生理紊亂,原本白凈的皮膚,不知道是在日曬還是郁氣中,也暗淡下來。作為一個班主任,又每時每刻在奔波,教室里只有風扇,她每天都是一身臭汗地回到家,形容憔悴,天長日久,情緒逐漸崩潰。新單位偶然遞來的橄欖枝,在我,只是種選擇,在她眼里便成了救命稻草,她急切想要抓住,所以我必須抓住。命運的轉折可能就是如此?一切走到既定的點位時,它便出現了。
也因此,我離開了自己的“安樂窩”,重新成為一個游子。起初,我竟意外有種輕松的感覺,一種從泥淖中跳脫出來的自在,也許只是“樹挪死,人挪活”的幻覺,是新環境對人腦的短暫刺激,因為沒有多久,這種感覺便被現實擊破。
盡管看起來,只是離去、歸來,一個無數人都曾經歷過的命題。可是時光已經流逝,我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那次離開時,孑然一身,充滿幻想與期許,行李單薄,簡單收拾一番就能輕松轉身,更因為前面,看起來是一個更好的前程。如今回來時,而立已過,分身為二,拖家帶口,雖孤身前來,仍自顧不暇,遠方的家又增添了新的惦念。當初就像是展翅仰飛,想著高一點,再高一點;如今只是收縮翅膀緩緩俯沖、落地,慢一點,再慢一點。
我抓住了這個機會,在原單位順利完成交接,緊接著來到新單位報到。妻子懷著盡責的想法,要教完這個完整的學年,所以這半年我們只能分開,各守一方。
這看起來是一個令她欣悅的結果,只是落到現實,卻仍有心酸與沉重。對她來說,獨自在不喜歡的城市堅守半年,工作勞累,生活只能疲于應付,無暇多顧。于我而言,我從故鄉將她帶走,又在異鄉將她拋棄,心里充滿自責和悔恨。要是自己能夠提前知曉人生的轉折,那該多好,就有足夠的時間準備、等待,心里或許更多的是平穩,而不是一步悔、步步悔,但生活怎可能是這樣子呢。命運有時是好心,有時又像在捉弄。
關于這半年如何度過,我們曾有過交流,我對她說,更多像給她鼓氣:這是我們共同的選擇,為了以后會更好,無論怎樣,都要好好堅持,無論多么苦累,就像那句話說的,“自己選的路,流著淚也要走完”。我這樣對她說,帶著愧疚和硬心,也是因為婚后相處,我更多了解了她的性格。生活里遇到不如意的,她便會發泄出來,有時不顧他人的感受,將一切粉碎。分開后,彼此天各一方,不能相互扶助,也必然會遇到一些不順心的事情,即使再細微,如果沒有我在她旁邊,當她的情緒垃圾桶,她的委屈和怨怒,又要如何化解呢。
她當然信誓旦旦說沒問題。面對期待已久的歸鄉,似乎任何困難都無足為懼。這是她高興時的口吻,可我知道現實總不會那么如愿。離開也確實令我不舍,我沒辦法不牽掛她,但有什么辦法呢。這邊催得緊,她又沒法脫身,我瞻前顧后,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其實那樣說也是讓自己好受些,獨自前行時不會那么懊悔和自責。我本是個木訥的人,人生的起落很難從我身上看出什么變化,就像發生在別人身上。只有我知道并非如此,它們發生,在我心中留下傷痕,又被我吞咽和掩埋,無數辛酸苦痛盡數消化。我安慰她,也是在說服自己,只有這樣,生活的輪子才能照常向前滾動,我們的生活才能仍像是一種生活,而非彼此殊異、掙扎,埋怨,沒有共同的目標和一致的未來。
只是習慣了有我在,生活里很多事情,她說一聲就行,我來南昌后,那些說一聲的事,只能留給她自己解決了。剛開始那些日子還好,沒過多久,她便受不了了,開始抱怨。以前的話又拿出來說一遍:為什么我要把她帶到那么遠的地方,哪兒也去不得,哪兒也回不了。我知道這是她的脆弱時刻,是處在崩潰邊緣的絕望,可那一刻,她的模樣仍讓我覺得,似乎她并非我剛認識時的那個人。那個看起來能夠獨自解決一切麻煩的女孩,變成了一個只會依賴的女人,怨天尤人,囿于自己內在的困境,不愿嘗試著獨自走出去,信任更多的人,看看外面的世界,或重新短暫適應一個人的生活。
我感到憐惜,恨自己不能即刻回到她身邊。也為她痛苦,有那么多的方式可以解決,為何她選擇了最沉重的一種。甚至也會懷疑,婚姻真的可以那么劇烈地改變一個人嗎?可為何我還是那個樣子,獨自在外,孑然一身,兀自走過了十幾年,如今重新啟程,依然如此,滿目蒼茫。
她似乎仍未學會如何獨自排解、自處。她的內心里仿佛有一個更加幽暗的黑洞,不論欣喜還是憤懣,她都要大聲說出來,不在乎聽者,不在乎我會懷有哪種滋味和態度,猶如只有這樣喊出來,她才能將自己從黑洞邊緣甩出來,避免陷落進去。作為丈夫,我更多的是容忍,試圖體味和理解,會在她釋然時,說些略帶提醒的話,希望她能夠更堅強更成熟一些,可是并沒有多少作用。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理解,比跨越山擋水隔更加困難,絕望。當然那只是她的一時之氣,發泄過后,又會回到既定的生活軌道。只是隨著分開日久,這種情況并未減少,時不時就會爆發出來。
哪怕臨別多次提醒,身在異地,我又該如何是好。強忍懊惱,只好不斷勸解,等她消氣了,再排解自身疲累,希望時間可以過得快一些,將這半年時間壓成一瞬。人生逐漸走向中年,我其實更想一切都慢下來,來得及后悔、彌補,可這就是現實,有什么辦法呢,命運賜予的一切,早已標好了價格。當我疲倦時,會疑惑或許婚姻原本如此,還是我們仍在漫長的磨合期,仍有許多要經受?盡管困頓,我帶著這些,一步步走到現在。
我對她的憐惜、憤懣、痛苦,僅僅是我的本能反應,并非觸及她情緒與行為變化的原點。或許那只是很小的事情,原本可以忽略不計,然而隨著彼此隔閡的加劇,雞對雞說,鴨同鴨講,她的憤怒陡然升起,一切便走向難以挽回的局面。
3
南昌的氣候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然而過去那么多年,那種設身處地的感受似乎早已消失殆盡。當年離開的時日,和我現在歸來的時日,幾乎就是同一個月份。剛回到南昌這兩天,氣溫雖低,自己還能到處走走,試著重新了解這個城市,可是沒過兩天,便又開始下起雨來。
雨便是那種氣候的標志。細雨慢慢落下來,看似無害,輕輕漫漫,無所目的,忽然唆使不知道隱藏在哪里的風,就吹了起來。把四下松動的一切搖得轟隆作響,把地面的垃圾揚到天上或到處滾動,把雙頰吹得僵硬,把身上不多的溫暖吹拂殆盡,人也在風中逐漸變得麻木。剛走進風雨,這種滋味立馬在我的身上復現,埋藏在體內最初的排斥感,一下子就讓我回到了從前,決定離開的那個時刻。多么堅強的人才能忍受它的吹拂?何況一個“哪兒都可以”的異鄉人。
回到這里時,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年輕人,人生或也過半,誰知道呢,應該像周圍的人一樣,是時候扎下根來。風雨讓我厭惡,生活總是沒辦法拒絕的,那些天我住在酒店,只想著盡快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新單位在那個廣場旁邊,他們說,那是這個城市的核心地段,幾十年內應該不會改變。這句話的意味很明顯,在這個地方工作,會有一種天然的榮譽感,人也應為此自豪起來。只是他們或許忽略了,他們的生活已經安穩,應置辦的和應獲得的,差不多都滿足了,可是對剛來的人呢,他應如何努力與適應,才能擁有這種榮譽感和自豪感?
而我正好就是這樣一個人,除了這里的一份工作,遠方的房貸和牽掛,余下皆無所有。甚至因為它恰好處于這個地段,讓我的選擇更加艱難。
附近的房價都不便宜,相應地,房租也讓人望而卻步。我知道用不同省份和城市的租房行情來對比,并沒有什么意義,只是相比南寧,這里一個公寓單間的租價,在那里幾乎就能租一套小區里的兩室一廳了。這種對比帶來的心理落差不能說小,畢竟,我是帶著那邊的收入來應付這里的消費的。額外的開支已然令人無奈,想到這筆支出可能花費頗多時,更是覺得心神不寧,沒辦法淡然處之。
所以我在賓館待的時間越久,我的心里就越慌亂。盡管很多途徑告訴我,若想找個合適的房子,住得舒心,我就必須往外找,離中心越遠,越能找到心儀的居所。然而想到通勤,尤其是想到自己在南寧時的境況,我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倦怠感,讓我沒辦法決心走得更遠去找尋。這或許也是命運的某種蹤跡,不愿重復,又不愿忍耐,幻想著能有什么神跡將自己解脫出來。
在南寧時,從我住的地方到單位,通勤時間需要兩小時,單程一小時左右。其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地鐵上度過,我會帶本書,趁上下班的時候讀一讀,那些時間加起來讀完了好多本書。可是想到過來這里后,仍舊要過那樣的日子,便心生厭倦,想要過上另一種生活,把握另一種節奏。我想起曾有一段時間,我對某個朋友頗有好感,聽他講文學,談眾人皆知的作家作品,總是一件樂事,每次都能吸引我,可是有次在外地參加活動,又和一眾朋友聚在他的房間聽他聊文學,我有事出去,忙完想再去他那里坐坐,快走到門口時,聽見他仍在談著過去談過的一切,我的心兀地就沉落下來,立馬轉身離開,不想再走進那個房間。就是這個小小的插曲,讓我感覺我們并非一類人,時間日久,我與他的關系也越來越疏遠,直至與點頭之交無差了。
不知道這兩件事,是否有某些內在的關聯,是否都觸動了我內里的什么關節,它本能地將我的感受和行為撥向同一邊。可它們無疑都給了我一樣的感受,令我心生抵觸,不愿再繼續下去。這是否就是那只手撥動的結果?它無所不在,輕輕松松,就能改變命運的棋盤。
4
那些天,我花了近乎所有的時間,圍繞那個廣場五公里左右的范圍尋找,未果然后又慢慢擴大,搜尋著自己想要的住所。上傳到網絡、能被看見的房源,小區的住宅無疑不在考慮之內,因為它們的租金已經超過了我的預期,剩下的似乎就只有公寓了。
幾輪看下來,我對青山湖附近,某幢公寓六樓的兩個房間頗有好感。這樣的房源,目標群體就是偏年輕的租戶,剛到這里,人生地不熟,什么也沒有。房間入戶處裝有簡易的餐廚空間,分離式的洗手間,再進去就是一個大空間,床、沙發、寫字臺,看著清爽整潔,就像功能更多的酒店房間,幾乎可以滿足你拎包入住的需求。離新單位兩三站地鐵,樓房高度適中,窗外無遮擋,進門那一刻,就感覺房間明亮,采光好、看著舒服,我想這便是我的理想居所了。
如果要說缺點,就是價格貴了些,一個大單間,三十多個平方,每月的租金,不包水電要一千五。我覺得自己可以另想辦法把租金掙回來,可是和妻子商量,總能在她的語氣中,感覺到否定的意思,她覺得沒必要花太多錢在房租上。想來是她心疼錢,對這里的租房行情又不了解,我只能向她妥協,說如果沒有找到更合適的房子,我就租那里了。看過那兩個房間后,我陸陸續續又找了幾個地方的房子,無疑最后都沒有令我眼前一亮的,因為沒有哪個,能比那兩個房間更令我滿意了。她想讓我往更遠處找找,可是內心的倦怠,我沒辦法和她講明白,這是否是中年的疲倦呢。當我敷衍、想帶著欺騙與僥幸讓她同意我租下那幢公寓的房間時,命運又伸出手,改變了軌跡。
在一個破陋巷子里,我撥通了一個手寫招牌上中介的電話號碼。那是一個身型略顯臃腫的老阿姨,沒去看房前,她就在中介攤位旁和我講價,先收了我十塊錢中介費,說是看房費,不交錢不看房。我被沒有找到房子的焦慮折磨,不甘心地交錢后,她在招牌前的老木桌下一陣翻找,從一大串鑰匙里挑出幾把,帶著我往那幾處房源走去。
很難說出那一小段經歷對我的影響,仿佛就是那只手隨意拂動了一下,命運就走入了另一個方向,只是我當時尚未知曉。她帶著我看的幾處房間,都是老城區最破敗的房子,已經被時間壓得脆弱不堪,灰頭土臉,逼仄、昏暗、破舊,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它們吹倒。一處幾乎沒有光線,輕微的光源透過厚重的紅窗簾滲進來,留下暗紅光影,有些陰森可怖;另一處還住著房東的親戚,她敲敲門,沒有聲音,再敲,里面傳來幾聲狗吠,她罵一句,說了不能養狗。連接它們的,是寂靜昏暗的街巷、無盡的臺階、鐵欄桿和迂回轉折的走廊。我跟在氣喘吁吁的她的后面,看著她佝僂的背影,聽她隨意和街面上的人打著招呼,想起一些港臺黑幫電影里的片段,竟有種敬畏和安心之感。盡管如此,它們的租金都奇高,原因就是那句:“你也知道這個地段”。
這些房間,讓我想起了最初去到南寧那兩年住過的城中村,或許那兒的房屋比這些更加潮濕、陰暗,只能從遠處酒店高樓的玻璃幕墻上借陽光。我只是比鼴鼠多了一份工作,每天完成后,就鉆入城中村幽暗的巷道里,直到被黑暗悄無聲息地吞沒,漸漸將我滲透。它們灰色的部分在我的身體里積淀,原本無從察覺,當我來到這里,重新面對這些,需要做出選擇時,它們便全部觸底反彈了。用力地把我往外推,往更光明的地方推,似乎我的身體再無法容納更多。
5
假如不是一次偶然,為了得到更多可能的優惠,我向后來找的中介壓價,把我在老城區看房時偶然拍的視頻給他看,兀自強調著鏡頭里破陋房間明亮的視野,沒想到他隨口說了一句,我們阿姨家出租的房子比這好。如果他當時沒有說這句,我可能就不會再看下去,會決定租下那幢公寓六樓的某個房間。看了那么久,我心里已將它樓上的某處當作了我的房間。中介帶著我,去了好幾處他負責打理的公寓樓,我卻一處也沒看上。要么房屋逼仄,只有睡覺的功能;要么地段詭異,建在破敗的廠房或廟宇旁,共同點都是租金太高了。而那些公寓與我心儀的那幢公寓相比,與它們標榜的租金并不匹配。絕望之后,我隨意翻出自己前兩天拍攝的視頻,想給他看看我想要的房子采光,沒想到他看過后,就聽見他無意中說出,他管理的公寓的保潔阿姨家也有房子出租的消息。或許真有叫作命運的東西存在,應了那句“無心插柳柳成蔭”。
我觍著臉問他,能不能帶我去保潔阿姨家看看,我知道這樣并不合適,但連日的尋找確實讓我疲倦了。他盯著我,感到訝異,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猶豫一會兒才說,我帶你看房子,你不租我們的,還要我帶你去看我們保潔阿姨的,不太合適吧。我笑笑,他看著我,最后還是把阿姨的電話給了我。我很感動,想這是他本性善良的緣故,還未像有的人,為了利益,寧愿緘口不言,不如實告知任何沒有利益的信息。后來也是他幫我聯系好阿姨,用電動車載著我,把我放在離阿姨的出租房最近的地方。我過意不去,等他離去后,給他的微信發了一個紅包,他不收,這些更證實了他的好心。有些時候我們的舉止,當初并不知曉何意,可能很久后才能看清,不知道日后他想起時,是否曾后悔。
那并非保潔阿姨家的房子,而是她親戚的。在另一個城中村,不過相對我在南寧住過的,這次的房間更加明亮、寬大,也更舒適、便宜,每月租金,只是那幢公寓房間價格的三分之一。我當即交了定金,心里喘了口氣:終于找到地方,落腳下來。
當我再聯系公寓,想告訴那邊的管家我決定不租的時候,她告訴我,那邊的房間也已租出去了,機會并不等人。是幸運還是遺憾呢?猶如擦肩,彼此已成過客。可能它的美好只是源于我最初的肯定,在無數的否定之后,忽然迎來一個肯定,而后又是不斷的否定,所以那個肯定才顯得那么明亮、特別。它其實也很普通,只是在同價位的樣板中相對更好而已,然而這個價位,你明白自己負擔不起。后來我偶爾還會想,如果租下了那邊六樓的房間,我會過得更如意嗎,潔凈的房間,配套齊全的設施,沙發、茶幾、書桌,想象中簡單舒適的樣子。我不知道。在那看起來煥然一新的房間里,我也發現了某些細微的潰敗和污漬,盡管它們隱藏在某些角落里,但已被我知曉,它們會是我住下后的隱憂嗎?
來到城中村,進出的道路逼仄,無序,殘破,不斷分岔和接續,猶如迷宮。自建房的隨意便是如此,沒有規劃,好似有的人生一塌糊涂,然而我的房間打開門,面對的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空曠之地,仿佛一個天井,陽光可以盡情地灑落下來,掃除所有灰暗,把一切照得明亮、溫暖,充滿希望。
我當天付過定金后,回酒店的路上感覺無比輕松,第二天一早從酒店退房,帶著買好的床上用品和行李箱過來,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了。我先把房間清掃一遍,鋪好床鋪,把衣服拿出掛在衣柜,把不多的幾本書放在桌子上,去超市買了桶、水壺和杯子,又買了水。窗外冷雨霏霏,狂風不時搖動窗欞,當清水逐漸在壺中沸騰時,我似乎才真正感覺,自己終于又安頓了下來。盡管簡陋,心也還未完全安穩,仍有很多東西需要置辦,但可以確信,我和這個城市重新建立起了某種聯系。
雨仍在不時忽大忽小地下著,氣溫還未回升,但有個地方能夠為我遮風擋雨,已經令我滿足。
我慢慢想到一些留在這個城市的朋友和親人,而我并未聯系過他們,想來聯系后,他們或多或少能夠為我提供些建議和參考。我無法說清楚自己的沉默和隱藏,難道已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還是我囿于自己的牢籠,沒辦法再向外突圍了?這樣的想法讓我不安,無論哪種,似乎都不是理想的一種。它不僅沒有指引我更快地安穩下來,仿佛是某種猶豫和排斥,無法探究的最深處,我也不清楚,究竟還在猶豫和排斥什么呢?
想到在另一個城市獨守的妻子,那里的房子應該更加舒適,下班回來,她可以做飯或不做飯,可以躺在沙發上或侍弄陽臺上的花草,可是她面對來自生活的各種出其不意,并不會比我少。獨自生活的恐懼、無法忍受的孤獨、想要依偎的沖動,無所不在的寂靜,我們都必須各自面對、化解,努力用更樂觀的心態迎來每一天。我想念她,也想念在一起的時光,這些都是支撐著我走到這里的緣由,命運一次次劃轉我的路途,只要擁有的這些沒有消失或改變,我仍將義無反顧地走在路上。
村外的大路冠著上海的名字,有著天然的迷惑感,進出村子,都要經過那條昏暗狹促的巷道,我尚未探索其他的路徑,盡管陌生,還是無法掩飾心中的喜悅。因為我知道,只需穿過那條短暫的暗道,走出去,前面就是一方獨屬于我的寧靜和光明。我所求不多,只想著安穩下來,融入周圍的人群,融入平常的生活,這是從前沒有過的強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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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八年過去,在同一個時間離開又歸來,好像是冥冥中的注定,要把什么東西再次接續下去。一去一來之間,間隔的光陰實在不能說短,我也改變良多,消耗日深,已經沒有當初那么多幻想和期待。
這是命運的使然嗎,可是我還不知道,冥冥中要我接續的,究竟是什么?
【作者簡介: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贛州人,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散文》《長城》《美文》《西部》《散文選刊》等刊,散文集《魚為什么活著》入圍第九屆華語青年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