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9期|黃風:漢麻海·紫苜蓿
漢麻海
漢麻海是長出來的。
每當漢麻覆蓋了田野,能淹沒人的時候,便漭洋洋地海了,像葦海一樣,草海一樣。也正是看海之時,在海邊揀個高處,最好是爬上海中一棵樹,一棵高大的柳樹上看。既可避開烈日納涼,又能居高臨下把目光皮尺似的放長了看個夠。
綠汪汪的漢麻地,原本一塊一塊的,隔著分明的溝塍,有的非常整齊,拿出一塊來,就像多年后那個熱詞,“水立方”。可當漢麻長成海,一塊一塊就失去界線,相互漫延了,海盡處與莊稼地相連,高粱呀玉米呀,直至遠山腳下。盛夏的漢麻海波光粼粼,麻葉子把陽光翻來折去,生出蟬翼一樣的翅膀,“羽化”成蝶。
幾個月后,光蝴蝶紛紛飛走了,一條時直時曲的水線,出現在海面上,朝海深處移動。水線后面的人,散散落落排列著,鐮刀閃耀。一溜溜倒下的漢麻,被打成捆立起來,三五捆一堆,像搭起來的麻窩,散布在收割過的麻地上。再被馬車拉走,滿載的馬車小山似的,坐在上面的人,舉手能夠到太陽。馬車圪晃晃的,吃力地碾出兩行車轍。
蜿蜒的車轍,一頭連著漢麻海的早晨,一頭連著隔海而望的黃昏。漢麻還緊密地站著,葉子沒有泛黃的時候,每天“東曦既駕”,一道紅綾在海面上鋪張了。隨著太陽升高,紅綾漸漸收縮,一截一截漂漂的,沉入海中。海中的大柳樹,太陽初出海,“日大如車蓋”的時候,就像傳說中的扶桑。
滿載的馬車,呼呼喝喝出了漢麻地,踏上黃土大道,駛向村邊的漚麻池,也就是河畔幾洼倒映著白衣蒼狗的野水,把麻捆子卸進去。“東門之池,可以漚麻。東門之池,可以漚纻。”一洼滿了再卸一洼,把漢麻海變成野水,把麻梢上的鳥叫變成蛙鳴。等到漢麻漚熟,濕淋淋撈出來晾干了,漫長的冬天到來后,整個村子日夜都在剝麻。
被馬車載空的漢麻海,遍地鐮刀留下的麻茬,牽掛著麻腥氣,地里濕軟時像海退潮了,干巴后像海枯了。在此之前,奔走了一天的太陽不是在遠山上沉墜,而是在漢麻海沉沒,與早晨一樣壯闊,一道紅綾自西向東鋪展開了,跟著太陽消沉。一步步走向海深處的太陽,村里坐街的耇老都說,它到了漢麻海的另一頭,在另一頭又開始新的一天,在“迎駕”的雞啼中升起。
冬天偌大的禾場上,漚好的麻捆子,如麻地里的樣子,三五捆一堆。剝麻的人圍著,剝一根取一根,將麻纖從頭到尾扯下來,一絲不剩了的麻蒸,也就是剝光的麻稈,又白又干脆。雞骨似的折斷了,會從稈芯爬出一絲煙來。一堆一堆的麻捆子,圍著一伙一伙的人,每個人衣著臃腫,剝上一陣子就揣揣手,或捂到嘴上哈一哈,保證手剝麻利索。太陽袖手站在天街口,戴著毛護耳,穿著氈嗄達,像土財主一樣,腳下的人都在給它剝麻。
從兀立的麻堆間,一個人的目光接著一個人的目光,越過禾場與禾場外的田野,越過已過的冬日和秋天,眺望綠汪汪的漢麻海,海上正掀起波濤,遠方波及的莊稼地里,村莊島嶼似的漂泊。不斷有鳥飛起,翅膀啪啪的,風逆翻著羽毛,或飛魚一樣不見了,或翀向太陽,去找“三足烏”,卻沒有飛多高,又被風拽回來,一頭扎進海中。
禾場上也起風了,一副游手好閑的樣子,眼瞅著人手中剝下的麻纖。男人豎起衣領,女人把頭巾扎緊了,邊躲風邊剝麻,將剝下的麻纖迅速裝起來。也有裝不及的,一根半截被風叼走了,轉個彎兒丟到麻堆上,或越過麻堆銜跑了,在半天空變成一線陽光。追趕麻纖的笑罵聲,像綠麻葉黃麻葉,在麻梢上旁若無人地吊膀子。
漢麻海中的大柳樹,仿佛眾浪嘯聚的浪頭,一個巨大的浪頭,茂密的枝葉喧嘩了,響應著濤聲。四面的碧浪,有時會形成漩渦,淺的貼著海面飛旋,深的直至海底,要將漢麻拔起來,漢麻順著漏斗狀的漩渦撲倒,被擄的葉子飛上天。碧浪也會將海面劈開,亮出一段白晃晃的“野徑”,像葦海中隱現的水道,甚至一片罕見的肉,比那“野徑”還野,與另一片肉膠著了,如兩尾浪里“白條”。
太陽躲進低垂的云幕,老鴰在樹上喊冷,冬天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而至。村里村外白茫茫,禾場上的人還在剝麻,剝上一會兒就渾身抖一抖,接著繼續剝。實在冷得不行了,就尋個空闊處,拿腳扒拉開雪,用麻蒸攏堆火,輪流去烤一烤,邊烤邊搓手,讓十指活泛了。雪花飛蛾似的,從一雙雙粗糙的手中間,競相投入火中,被火嗞嗞吃掉。
盛夏的漢麻海也會白茫茫的,那是下大雨的時候,起初雨腳沙沙的,雨點子你追我趕,從天空撲進麻地里。在電閃雷鳴之下,雨點子很快變成線,鋪天蓋地的交織了,一株株漢麻穆立著,像集體接受洗禮,沒有半點紛呶,只有大雨傾盆,把海面澆霧了。麻腳下水汪汪的,順著麻腿往上漲,地里溢出去的水,從灌溉的溝渠流走了。
雪停了的晚上,村莊白光光的,結了冰溜子的屋檐下,從窗上鉆出的煙筒,像屋嘴里噙著旱煙袋,緊一口慢一口地吐煙。屋內男人立在泥爐旁剝麻,白天給集體剝,黑夜給自家剝,把分下的麻趕早剝完了,剝下一年過用的麻纖。女人坐炕上,就著油燈光納鞋底,扎一錐納一針,從底子上扎下的錐眼,將針嗞啦啦地穿過去。那針帶著的,蘸著口水抿光了的細繩,就是用新剝的麻纖捻的。
雨歇了的漢麻海,太陽掀開云幕,萬道金光把漢麻照燦了,把大柳樹照燦了,碧葉亮閃閃的。柳葉新生似的,攀著纖柔的枝條,左一撇右一撇地學步。躲在樹中的鳥飛出來,揀最高挑的漢麻落上去,一面晾曬羽毛,一面引吭高歌。接住鳥歌唱的是一陣呼喚,一陣聲調拖長了的呼喚:念嘬,快回來。你媽的,地里有狼,地里有犼呀。天空放虹的話,那呼喚會帶著尾巴穿過去。起初以為找人,實際是找狗,狗在雨中走失了。
相仿的呼喚,也會在漫長的村夜響起:匏瓜,我的匏瓜,娘接你來了,跟上娘回家吧。呼喚的人,不管天上有無月亮,一定打著燈籠,跟在后面的家人,抱著半抱麻蒸,從自家院門出來,嘎吱嘎吱地踏著積雪,一直呼喚到村口。在村口把麻蒸點燃,先沖被雪覆蓋的黃土大道,再沖寂沉沉的田野,像投出去的麻炬,放聲呼喚一陣子,然后順原路返回家。“丟了魂”的娃兒,便招回魂來,不再失魂落魄,滿口誶囈了。
漢麻海的找狗聲,與村夜的招魂聲,都會擰結到漢麻中,變成繩車哐當哐當的績麻聲。在村中大廟上,打掃干凈的院子里,燃一堆熊熊的炭火,把周圍擠擠攘攘的冷趕開了,將六七股麻纖系在兩端繩車的絞把上,開始“串”繩。
兩位“串”繩師傅,同時反方向絞動所有的絞把,每股松散的麻纖,便擰麻花一樣擰轉了。兩端拖著石頭的繩車,被一邊往緊擰,一邊收縮的麻纖拽著,一蹭一蹭相向而動,直到擰成繩。“串”成的繩有粗有細,用途也各種各樣,做韁繩做拉繩,做井繩做背繩,做跳繩做紼繩,那時度日子離不開繩,隨處可見長蟲一樣的繩影。
圍觀的孩子,每人拿一截麻蒸做吹管兒,邊看邊輪流蘸著半瓶洗衣粉水,在陽光下吹七彩泡,三個五個或一串兒飄了。吹得眼花繚亂了,就喊叫:
串繩,串繩,
穿過今冬,到了明春。
播麻,播麻,
五月幠地,七月成海。
紫苜蓿
開鐮之前,畜們一定做夢了,尤其是起騍的公畜。
夢里紫花爛漫,被人叫蜂的,嗡嗡嚶嚶,被人叫蝶的,翩翩躚躚。比開鐮時間早了幾十天,每年如此。而且顛倒了次序,花總是先于葉子,像桃杏花一樣,先開花后吐翠。
在我們雁門風沙里,最熟悉紫苜蓿的是飼養員秣頭,說苜蓿花在畜夢中開了,能從畜眼里看到,搞得一個個眼花繚亂。焦躁起來也焦躁,溫馴起來也溫馴,糾結不下就嗓門大開。那流星錘一樣的叫聲,落下去的地方,便是苜蓿地,一如往年茂盛了。
所以苜蓿何時開鐮,秣頭找村老大要人,無需去問日歷,更用不著到地里看,從畜眼里就能讀出。畜們對青草很敏感,一到春天紫苜蓿茂盛了就會感知,像風流寡婦對男人一樣。夜半翻個身,一條腿劈出被窩,就能察覺有人做賊了,爬上墻投個笑,把院里的黑暗扯破,牙和她的腿一樣白亮。
說的時候,秣頭也一笑,但牙黃兮兮,跟畜的差不多。
負責割苜蓿的,自然是專人,我們叫紫花頭。村里派誰去割苜蓿,誰就成了紫花頭。駕一輛驢車,如行天路上,上午去割一次,下午去割一次,往返于畜院與苜蓿地。從春天頭茬苜蓿開割,經過盛夏紫花爛漫,到秋天最后一茬苜蓿割過。
開春苜蓿返青后,特別是經過幾場雨,很快就綠汪汪的,一冬天裸奔,比野人還野的苜蓿地,又穿上新裝體面了。驢駕車一出村,鼻孔就脹大,走著走著奔跑起來。紫花頭說驢著迷了,被流竄的苜蓿味牽著,牽牛鼻子一樣牽著,離苜蓿地越近,味越濃。即使他在車上入睡,驢也不會誤入歧途,把他拉到酆都城。
奔跑的車上,總少不了我們玍小子,一個輕易的顛簸,紫花頭一句無趣的話,都會引起我們討好的笑。一為跟著他坐車,二為到苜蓿地玩耍。到達苜蓿地,最先驚起的是頭上長角的百靈,翅膀一摛飛高了,翅膀一斂又降下來,一上一下飛成波浪線。字典里有個很古貌的詞“頡頏”,好像是專門為描述它的飛翔造的。再就是云雀,驚叫著直沖天空,帶著我們的一截目光,斷線一樣消失了,但叫聲不斷,從云端落下來。
最糗的是野兔,在一片呼喊中左沖右突,一團身影被苜蓿絆住時,會連栽幾個跟頭,栽得灰頭土臉,甚至嘔血。紫苜蓿長海了,地里最易見的就是野兔,若獲得一只收拾干凈,裝一肚子嫩苜蓿頭,再擰些苜蓿汁,拿柴火烤熟了,一條一條撕上吃,多咂巴幾口,香會鉆進牙隙,滋蔓不盡。
吃肉剝皮時,先從兔頭開始,拿刀將頭剝出來,再兩手揪住耳朵往下扯,便嚓啦啦皮肉分離。剝下的兔皮筒子,裝上苜蓿籽當枕頭,又舒服又“解睡”。
給村里放驢的牧倌閑二,在苜蓿地附近放驢的話,也會跟著我們呼喊,“抓野兔了,抓野兔了。”還有他的驢,“呃急啊,呃急啊”,但不是沖野兔叫的,是沖苜蓿叫的,沖它們往世的同類叫的。它們往世的同類,我們看不見,它們卻看得一清二楚。
牧倌閑二說,那些驢同類就在苜蓿地里,就在遠處的公路上。這樣說時,閑二好似半人半仙,一個鼻孔吐俗氣,一個鼻孔納貴炁,雖然他也看不到,遠不及他的驢,但他感覺得到。遠處的公路,老早是雁門故道,傳說商旅不斷,有從雁門關下來的,有翻越雁門關而去的。背負貨物的驢,馱子嘎吱嘎吱,把日子圪擠得肉疼。
往昔畜們留下的蹤跡,烙印一樣的蹤跡,在柏油覆蓋的路面下,生息之氣至今不滅,年年苜蓿茂盛了,那不滅之氣就“著相”復活。它們曾經吃掉的苜蓿,如果帶著籽兒,沒消化了拉出來,就變成途中的野苜蓿。野苜蓿很頑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故道延伸至哪里,哪里就能看到它的身影。
比如長城腳下,古堡殘垣間。
比如蒼涼的荒原上,茫蕩的野水畔。
我們玍小子玩耍的時候,紫花頭在割苜蓿,左手往回攬苜蓿,右手拿鐮刀割,一攬一割嚓嚓的。那鐮刀是專用的,比收割莊稼的鐮刀要大一點彎一些,下地前先在礪石上蘸著水磨好了,磨到陽光小兒一樣,在刃上赤足撒野。據說別在腰后,狗呀狼呀望而怯步。
等苜蓿割倒一片,一車苜蓿割夠了,紫花頭才直起腰,向日葵似的關注我們,然后揚手示意我們停止玩耍,把他割下的苜蓿一小堆一小堆歸攏整齊了。他坐車上邊抽煙,邊檢點我們干活,幫他干活是我們坐車的條件。
一到地里就卸了車,比主人還牛叉的驢,要吃要睡隨心所欲,綠汪汪的苜蓿地像它的御用牧場。為顯擺自己的“風光”,驢常喜歡站那里張望,希望苜蓿地之外干其他活的同類,尤其是漂亮的母同類看到,被看到后立即高歌,或四蹄朝天的打滾,打出“第五條腿”來。
那“第五條腿”太日眼了,紫花頭就罵驢,灰你媽的,卵大點兒福,就燒得你不行了,就服不住了,明天快去耕地吧。便起身叉住腰,吆喝驢“過來”,將卸掉的車重新套上,同時指派我們幫他裝車。
我們往過抱苜蓿,他接住往車上裝,一層一層碼好了,再用縆索殺住。然后挨個托住屁股,把我們托到上面去。他不能像來時一樣,同我們一起坐車,在下面一手執韁,一手撫在驢背上駕車。驢走快了,勒一勒韁繩,驢走慢了,啪啪給幾巴掌。
能受派割苜蓿,不僅活計輕松,工分也掙得高,是令村人羨慕的事。能受派拉苜蓿,不用去耕田受苦,每天吃得還好,是令畜們羨慕的事。我們能坐紫花頭的驢車,同樣是令其他玍小子羨慕的事。坐在高高的驢車上,尤其是進村后,經過人來人往的街頭,如驢在地里一樣,感覺自己無比風光。
割回來的紫苜蓿,卸在畜院的草房里,草房又高又大,從破屋頂漏下的光柱,仿佛通向另一個世界。曾經香火繚繞,犍槌之音不絕。墻上殘余的黑色壁畫,有的眼睛暴突,瞪著人的一舉一動,把苜蓿卸進來,再切碎了。
用鍘刀切時,一個人赤膀站著把刀,一個人蹲在鍘刀一側給刀“喂草”。把刀的自然是紫花頭,“喂草”的是飼養員秣頭。秣頭雙手攏一大束苜蓿,給張開的鍘刀口喂一下,紫花頭就雙手緊握刀柄,胳膊上的肌肉滾了,向下猛地一切。一喂一切連續了,嚓呼嚓呼嚓呼,把苜蓿一截一截切碎,每截寸把來長。
我們玍小子站在一旁看著,發現切下很鮮嫩的苜蓿,就去抓一把吃,吃得嘴角像鍘刀綠汁淋漓的刀口。生吃遠沒家里煮熟涼拌上可口,而且吃多了肚脹,放個屁一驚一乍,但生吃不受油鹽醋干擾,能吃出苜蓿的原味來,一股清新的青草味兒。
那汁淋淋的味兒,好讀書的牧倌閑二,說是“胡味”,因為紫苜蓿是“胡草”,最初翻山越嶺,來自十分遙遠的地方。過去不僅畜們吃,連之乎者也的先生都吃,一邊翻閱圣賢書,一邊吃苜蓿。油呀醋呀奢侈不起,就只蘸上鹽巴吃,吃完了用食指一抹,將嘴角吃出的綠汁,再抹回口中。
一聽說老師都吃苜蓿,我們吃得更二了,像大塊朵頤,不怕把臉吃綠,不怕把肚子吃成鼓,好滿口“胡味”,吐氣勝蘭。
當晚的畜院里,一如既往地充滿畜們“茂盛”的食草聲,特別是清粼粼的月夜,被月光洗去雜聲異味的食草聲,不僅更加“茂盛”,而且更加“純脆”,一塵不染的“胡味”,像秋湫水面上薄霧依稀的樣子,在月光中彌漫了。
從畜院逸出的“胡味”,會順著大街小巷縹緲,帶著角角落落的蟲啾,進入熟睡者夢中。在人畜的夢中,一定是綠汪汪的,紫花爛漫后,又變得紫汪汪的。被感染的田野是紫色的,村莊是紫色的,深邃的天空是紫色的。拋起的雞犬之聲,還有畜叫聲也是紫色的。
從某個夜晚起,許多年后我們曾經的玍小子,告別故鄉在外的,與一直堅守在村的,相聚時說起來,做過的苜蓿夢竟出奇地一致,總是綠汪汪的,也總是紫汪汪的。夢里大飽口福時,一如從前貪婪,苜蓿汁滴滴答答,好多次在太陽下,從畜院一直滴答到家中。
說起來的時候,到后總免不了感嘆,即便一直在村的玍小子,也多年未見紫苜蓿了,與村中逐漸消失的畜們,驢呀馬呀牛呀,一起消失了。告別故鄉在外的,再見到紫苜蓿竟是在街頭,在自己所住的小區門口,小販大聲叫賣著,與叫賣甜苣菜和蒲公英一樣,幾塊錢一小塑料袋,或抓堆兒。
為了讓你買,有的小販好像是吃苜蓿吃出來的,會告訴你頗多吃法,什么姜汁苜蓿、粉蒸苜蓿、涼拌苜蓿,什么苜蓿丸子、苜蓿煎餅、苜蓿鍋盔,什么苜蓿菜卷、苜蓿窩頭、苜蓿蛋糕,什么苜蓿土豆泥、苜蓿菜炒肉絲、腌豬肉拌苜蓿。而且如何的“綠色”,如何的有營養,簡直無與倫比。
讓你聽得一愣一愣,而你傻不拉嘰的,只吃過苜蓿窩頭,只吃過涼拌苜蓿。苜蓿窩頭有玉米面做的,也有雜糧面做的。用金黃的玉米面做的,特別是剛蒸起來,熱騰騰地拿一個上街,會紛紛地吸引目光。從街上回到家中,脫下上衣抖一抖,會從衣背面抖下一大把眼珠子,有人的豬的狗的雞的,其中最執著的是狗的。回頭從窗上去瞭,一雙跟至院門口的狗眼正巴望著。
至于涼拌苜蓿,最簡單的做法,僅用開水焯一下,捏點鹽巴即可。肯奢侈的話,倒半勺頭胡麻油燒熟了,先炸幾段辣子,再放一撮“賊麻花”,“賊麻花”變色生香時,欻地熗到焯過的苜蓿上面的蔥花蒜末上,然后澆上老陳醋。不管就上吃,還是“調上”高粱面魚魚,或莜面栲栳栳吃,再佐點腌水蘿卜什么的,呼呼嚕嚕入口,要怎么香有怎么香。
吃了苜蓿窩頭,吃了涼拌苜蓿的晚上,常會做一個古怪的夢,在苜蓿地的烽火臺上,一株苜蓿長成了一棵樹,紫色的花朵比蜀葵還大。像科教電影一樣,從苜蓿籽發芽破土,到仙草似的越長越高,向著太陽、月亮、星辰,一截一截長成樹。
樹上掛著一串兒童謠:
紫苜蓿,紫苜蓿,
冬天去,春天來:
去了睡大覺,
來了碧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