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唐宋筆記小說研究的重要視角
考察唐宋的筆記小說,“博物”是一個重要的關鍵詞,主要體現于作品的寫作觀念、作者素養和書寫內容三個方面,構成了筆記小說的一個顯著特征。“博物”性在唐前的筆記小說中已經有所體現,諸如《博物志》《西京雜記》等作品具有明顯的“博物”傾向,這一傾向反映了小說家們“逞才炫博”的自矜心理,以及“格物致知”的知識主義傳統。唐宋時期作為筆記小說由成熟走向繁榮的重要階段,依然遵循著“博物”的寫作宗旨,在繼承前人創作精神的基礎上,還順應時代展現出了新的特色。
首先,唐宋時期的小說觀念中有十分濃厚的“博物”元素。自《漢書·藝文志》設立“小說家”開始,小說就具備了獨立的文體地位,并形成了相應的文體觀念,其中“小道可觀”說尤其重要。“可觀”肯定了小說的存在價值,是對“小道”說的重要補充,為此后小說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了理論依據。所謂“可觀”在當時主要體現在道德方面,兩漢之際的桓譚說道:“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新論》)這里的“治身理家”與儒家所提出的“修身齊家”內涵基本一致,“治身”指道德修養,“理家”指家庭和睦,延續至后世遂發展為“資治體”“助名教”的教化功能。到了唐宋時期,小說觀念有了新的發展,其中“廣見聞”這一內涵的融入尤其值得關注,它對筆記小說中“博物”性的展現作用明顯。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其《史通》中將“偏記小說”分為十類,涵蓋了大部分的筆記小說。在具體的論述中,劉知幾指出《搜神記》《幽明錄》等作品“求其怪物,有廣異聞”,并要求作者“博聞舊事,多識其物”(《史通·雜述》),批評《晉史》采摭小說之失,卻也指出其“務多為美,聚博為功”的特點,并承認百家諸子“實廣聞見”(《史通·採撰》)這在理論上肯定了小說“廣見聞”的功能。同樣的情況也見于唐宋的書目,如《隋書·經籍志》所云:“小說者,街說巷語之說也……道聽途說,靡不畢紀。”(《隋書》卷三十四)所謂“靡不畢紀”強調了小說內容的廣博性;又如《新唐書·藝文志》和《崇文總目》的“小說家”類著錄了大量具有博物性質的作品,且將原屬于史部的志怪小說轉移至“小說家”類,多少與“廣見聞”這一小說新觀念的融入有關。宋人晁載之指出《漢武內傳》《西京雜記》等作品“并操觚鑿空,恣情迂誕,而學者耽閱以廣聞見,亦各其志”(《洞冥記跋》)表明“鑿空”“迂誕”等內容已經成為筆記小說“廣見聞”的重要表征。
其次,唐宋時期的筆記小說作者中有大量的“博物君子”,博聞強記成為小說家的基本素質之一。魏晉志怪小說的作者往往是學問廣博之士,且大多好奇尚怪,正如明代的胡應麟所說:“怪、力、亂、神,俗流喜道,而亦博物所珍也;玄虛、廣莫,好事偏攻,而亦洽聞所昵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九)其中,西晉文人張華是先唐“博物君子”的代表,其《博物志》也是“博物體”小說的經典之作。唐宋時期文化繁盛,知識的積累已大大超越前代,從事筆記小說撰寫的作者大部分是飽學之士,博聞強記且藏書豐富。唐代筆記小說作者中以博學著稱的有段成式、鄭常、戴孚、溫庭筠、段公路、蘇鶚等。其中段成式自謂“君子恥一物而不知”(《酉陽雜俎》前集卷八),史稱其“研精苦學,祕閣書籍,批閱皆遍”(《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七)這在《酉陽雜俎》一書中有充分展現。此外溫庭筠和段公路也都以博聞著稱,前者是段成式的兒女親家,其撰寫小說《干饌子》有與《酉陽雜俎》爭勝之意,后者是段成式之侄,人稱“其學尤長仄僻人所不能知者,薅乎群籍之中,仡仡然有余力”(陸希聲《北戶錄序》)。宋代以博學知名的小說家數量更多,這有賴于濃厚的尚學風氣,而藏書之風的興盛有力推動了小說的編撰和出版。宋代私家藏書之風大盛:“宋初承五代搶攘之后,公家藏書零落,反有賴于私人之藏。加以雕版流行,得書較易,藏書之家,指不勝屈,士大夫以藏書相夸尚,實開后世學者聚書之風。”(潘美月《宋代藏書家考》)宋代文人廣泛搜羅奇書秘籍,所藏書籍除了經史諸子文集之外,還遍及釋道野史、小說雜記等,例如余靖“自少博學強記,至于歷代史記、雜家、小說、陰陽、律歷,外暨浮屠、老子之書,無所不通”(歐陽修《贈刑部尚書余襄公神道碑銘》);王安石“自百家諸子之書,至于《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答曾子固書》);張淏“雖陰陽方伎、種植醫卜之法,輶軒稗官、黃老浮圖之書,可以娛閑暇而資見聞者,悉讀而不厭”(《云谷雜記跋》);王明清“《齊諧》志怪,繇古至今,無慮千帙,仆少年時唯所嗜讀”(《投轄錄序》)等,豐厚的藏書資料為筆記小說的撰寫和編纂提供了堅實的文獻基礎。宋代出現了不少大型類編、叢編性質的筆記小說集,如《太平廣記》《談助》《類說》《紺珠集》等,也與宋人擁有的豐厚藏書密不可分。
最后,唐宋筆記小說在內容上體現出鮮明的“博物”特色。唐前筆記小說的代表作如《山海經》《博物志》《神異經》等,其“博物”性主要體現在山川地理、神仙方術、歷史傳說等方面。到了唐宋時期,隨著生產力的持續發展、疆域的不斷開拓、中外交流的日趨頻繁,人們的認識能力、認識范圍有了大幅度的提升和擴大。隨著知識的不斷積累,唐宋時期的知識數量和類型已經大大超過唐前。在這一背景下,唐宋筆記小說的“博物”性也大大超過了唐前作品。一方面,就總體來看,唐宋官私書目“小說(家)”類著錄的作品中具有“博物”性質的作品數量超過唐前,且涵蓋的知識門類也大幅度拓展,可按照作品性質分為“博物志系列”“地理、異物系列”“名物訓詁、考訂系列”“譜錄系列”等,一些無法歸入的作品如《杜陽雜編》《劉賓客嘉話錄》《戎幕閑談》《因話錄》《開元天寶遺事》《北夢瑣言》《云麓漫鈔》《揮麈錄》《投轄錄》《吳船錄》等,也雜錄地理動植、遠國異民、奇風異俗、名物制度等內容,具有明顯的博物傾向;另一方面,就單個作品來看,以《酉陽雜俎》為代表的唐宋筆記小說在內容的廣博程度上也超過了前代的作品。《酉陽雜俎》卷帙浩繁,廣征博引,清人李慈銘稱其“采取甚博,遺聞佚事,往往而存,實小說之淵藪”(《越縵堂讀書記》)《四庫全書總目》推其為“小說之翹楚”。魯迅指出此書“源或出于張華《博物志》”(《中國小說史略》),而其內容之廣博實遠超《博物志》,據統計此書涉及的知識門類有佛、道、術數、天文、地理、生物、醫藥、文學、法律、歷史、語言、繪畫、書法、音樂、建筑、魔術、雜技、烹飪、民俗等,可謂一小型百科全書。除了傳統博物體小說具備的山川動植等內容,《雜俎》還廣泛記載了文身、飲食、醫藥、藝術等方面的知識,以及大量志怪小說,不少內容都是前代作品中未嘗涉及過的。相較于《博物志》,《雜俎》突出的一點還體現在容納了不少佛、道宗教內容,體現了作者博通三教的知識結構。除了《酉陽雜俎》,宋代不少筆記小說都融合了儒釋道三教的知識,如北宋陶谷所編的《清異錄》采摭群書,分類編纂成三十七門(類),其類目編排呈現出嚴密的結構布局:首先是天、地、君、臣、民,其次是佛、道,其次是草、木、果、疏、藥、禽、獸、蟲、魚,其次是有關人之衣食住行各類雜目,如居室、衣服、陳設、器具、酒漿、饌饈等,最后是鬼、神、妖,顯示出一位儒家文人具備的知識譜系。總之,到了唐宋時期,博物之“物”既包括物質世界的各個領域,也包括精神現象(如夢)、超自然現象(如鬼神、精怪)、哲學倫理概念(如忠孝)等,幾乎無所不包。這種“雜糅性”與“廣博性”貫穿了唐宋筆記小說發展的始終。
(作者:周瑾鋒,系蘇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