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嶺山中,那一群熱血的文藝青年
平陽縣西北部群山連亙,峰巒疊翠,其中的鳳嶺山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因為在它的南麓,曾有一所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這所學校,八十八年前也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五湖四海的有志青年,他們懷揣共同的理想,跋山涉水來到鳳嶺,投身革命的熔爐中。在這些革命青年里,有多位后來成為著名的文藝家,如九葉詩人唐湜、小說家林斤瀾和版畫家林夫等。“革命”與“文藝”,是他們一生的關鍵詞。
一
眼前的鳳嶺山樹木萌綠,花草爭艷,是誘人的景色。而據唐湜先生晚年時回憶,鳳嶺給他的印象是山色蒼黃、草木蕭疏,呼嘯而過的山風又冷又勁。
時間回溯到1937年。17歲的唐湜對文藝充滿濃厚的興趣,研讀了中國詩人徐志摩、何其芳的作品,也研讀了俄國詩人普希金(普式庚)和英國作家狄更斯的作品,還寫下了100多行的長詩《普式庚頌》和一篇關于狄更斯的評論,發表在校刊上。那年7月,“七七事變”發生,正在寧波讀書的唐湜聽說家鄉溫州甌江口外的黃大岙島已被日艦盤踞,成為攻擊溫州的根據地。災難就要降臨家鄉,唐湜心急如焚,他沒有心思再在寧波上學,背起行李便向老師、同學道別,回到溫州。
他認為革命需要文學,文學要傾心革命。1938年元旦,他在溫州城區遇到了閩浙邊抗日游擊總隊駐溫辦事處主任吳毓,得知中共閩浙邊臨時省委要在平陽開辦抗日救亡干部學校,為浙江培養革命干部的消息。吳毓負責招生工作,希望唐湜入校學習。唐湜正苦于報國無門,機會難得,他當即答應。他去找林斤瀾,想動員林斤瀾一同參加抗日救亡干部學校。此時林斤瀾只有14歲,已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林斤瀾也已在報紙上看到了招募抗日救亡干部學校學員的廣告,他認為當前形勢下,奔赴抗戰一線是進步知識分子最直接的選擇。
1938年1月15日,唐湜、林斤瀾告別了家人。在吳毓的組織帶領下,共有70多名溫州城區青年學生,浩浩蕩蕩地前往平陽山門,其中還有后來成為林斤瀾夫人的谷葉。
他們先坐小火輪,再爬山走夜路,在晨光微露時到達鳳嶺山,成為第一批到達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的學員。
二
面前的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舊址是一棟七間二層木構樓房,經過多次修繕,占地210平方米。校園里,九棵桂花樹均高過屋頂,一片蔥蘢。據唐湜回憶,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校舍坐落在幽靜的山野間,樓房旁邊還有廂房,組成“U”形,圍著一棵重陽木,重陽木寬大的葉片挺立在山風中。
當時,學校里共有兩百余名學員,都是滿懷愛國熱情、投筆從戎的青年學生,大部分來自溫州城區,也有來自處州(今浙江省麗水市)、臺州等地的。干校校長是時任閩浙軍區司令員的粟裕。1935年開始,粟裕建立了浙西南革命根據地,學員對這位共產黨人非常崇敬。在干校開學典禮上,時任中共閩浙邊臨時省委書記的劉英作了動員講話。1936年,劉英在福鼎、泰順地區開展游擊戰爭,逐步建立浙南游擊根據地。唐湜眼前的劉英,身材高瘦,面容清癯,舉止文雅,雖然是江西人,卻能講一口流利的浙南方言,講話思路敏捷,滿懷激情。
干校開設哲學、政治經濟學、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和游擊戰術四門課程。粟裕親自講授游擊戰術,現身說法,講了很多戰斗故事。唐湜、林斤瀾以前沒有接觸過這四門課程的內容,聽起來有些吃力,但他倆憑著刻苦和聰明,學到了不少新知識。
干校像個大家庭,干部、教員住在木樓上,晚上打地鋪睡覺;學員們則住在學校附近的一間破廟里,也打地鋪睡。清晨,軍號聲一響,學員們便起床操練、學習。課余活動豐富多彩,教員和學員一起唱歌、演戲、登山、夜行軍,還有動真格的演習訓練。這里山巒綿延,天空高遠,他們懷著報國熱情,像山風一樣,奔跑在天地之間,充滿生命的活力。
轉眼就要過年了,美術教員林夫提議在學校出一張大墻報迎接新年,他選出10名編委,其中就有林斤瀾和唐湜。編委各有分工,有的寫文章,有的畫報頭,有的剪紅條,有的刷糨糊。一天下來,一幅占據著大半個墻面的墻報完成了。正月初一,全體學生放假,有的回老家拜年,有的到山上玩耍,而林斤瀾和唐湜悄然走下山,來到山腳下的疇溪村,跟村民講抗日的道理。
林夫那年27歲,唐湜見他總不顧山風凜冽刺骨,在學校禮堂畫馬克思和毛澤東像,在疇溪村街頭繪制抗日壁畫。他話語不多,只知道默默工作,唐湜和林斤瀾喜歡與他親近。有一次,林夫從懷里拿出一張自己與魯迅的合影給唐湜和林斤瀾看,并用沙啞的聲音說:“我與魯迅先生一起座談又留下合照,實在難得,這是我人生中最光榮的事情。”唐湜和林斤瀾看著照片,林夫坐在魯迅先生左側,正在聆聽魯迅先生的教誨。這更讓唐湜對林夫產生了一種好奇心,崇拜的感覺油然而生。
林夫受魯迅先生的感召,一直在創作反映勞動人民苦難與抗爭的版畫作品,發表在抗戰畫報上。1937年年末,任干校副校長的黃先河在地下黨員中物色一批人擔任教學工作時,想到在上海有過交往的青年版畫家林夫,托人邀請他前來從事美術宣傳工作。林夫欣然答應,到干校向黃先河報到后,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干校沒有美術課,我來干什么啊?”黃先河說:“美術是一種強大的形象教育武器,學校抗日救亡宣傳,沒有美術可不行。”就這樣,林夫負責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的美術宣傳工作,走上了一條全新的革命道路。
黃先河也很欣賞唐湜,覺得他老實本分,又能寫一手好文章。唐湜的黨組織關系正是在黃先河為書記的支部里。在干校教員中,唐湜還與教務長黃耕夫關系親近,他是鳳嶺山附近的鳳臥鄉鳳臥灣村人,時年28歲,對教學行政工作認真負責,對學員充滿了家長般的愛心和耐心。在學校里,唐湜還認識了黃耕夫的老鄉黃兆高,他既不是學員也不是教員,但為人正直,特別向往革命,經常來干校與學員交朋友,也跟唐湜交流鳳臥一帶的抗戰信息。
三
過完了年,春天來了。大山深處的早春,時有陰雨,寒風刺骨,學員們夜以繼日地學習,沉浸在波瀾壯闊的革命激情里,在冷風冷雨中孕育勝利的曙光。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林斤瀾和谷葉、唐湜一起坐在校外的草坪上曬太陽,看著藍天上悠閑飄蕩的白云,一種情緒撞進了他們的心里。谷葉問林斤瀾:“給家里寫信沒有?”林斤瀾答道:“寫了。”又問:“寫了幾張信紙?”答:“兩張。”旁邊的唐湜問:“你們想家了吧?”谷葉高聲道:“我才不想家,為什么想家?”林斤瀾在草地上打一個滾,也高聲道:“對,對,這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沒有比這樣更快活的日子了。”
有一天,通信員突然來找林斤瀾,說是粟裕司令要與他談話。林斤瀾跟著通信員走出學校,走了一段山路,來到一個小廟里,見到了住在廟里的粟裕。粟裕讓林斤瀾坐下,溫和地說:“過兩天我要帶一支部隊去皖南,打算帶走30來個男學員,你愿意跟我走嗎?舍不舍得家?”他還指著掛在墻上的地圖,告訴林斤瀾去皖南要經過什么地方,要走多少天。林斤瀾有些意外,心中交織著興奮和激動,鄭重地說:“愿意跟著您走,舍得家的。”粟裕問:“身體好不好?”林斤瀾連忙挺起胸,繃緊胳膊,說:“身體好的。”粟裕又跟他說了一會兒話,他邊聽邊想著自己正值青春韶華,還從未上過戰場,到戰場后一定要好好表現。
按照中共中央東南局的指示,1938年3月中旬,粟裕要率閩浙邊抗日游擊總隊奔赴皖南。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結束辦學,3月15日,學員們提早結業,也昭示著他們新征程的開始。
我多次在干校舊址尋找學員們留下來的遺跡,哪怕是寫在墻板上的一句話和畫在屋檐下的一幅畫,可惜這些痕跡都已消失在歲月中。我又來到山下的疇溪村向村民詢問,雖然還是沒有找到干校的舊物,但與村民的交談中,可以清晰地感知前輩們的紅色基因早已深深地融入他們的身心中。
四
干校部分學員跟隨粟裕奔赴抗日戰爭前線,曾準備好上前線的林斤瀾卻留了下來,轉入了地下斗爭。原因是干校領導班子考慮到他文化水平較高,集寫作、編報、表演等才能于一身,最終研究做出了這個決定。
林斤瀾被安排在新四軍駐閩浙邊后方留守處抗日流動宣傳隊里,他和20多名隊員在干校教員連珍和林夫的帶領下,高舉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旗幟,在平陽、泰順、瑞安等地進行抗日救亡巡回宣傳。1938年5月宣傳隊解散,林夫留在中共平陽縣委工作,任縣委組織部部長、宣傳部部長等職。林斤瀾則受組織安排,前往溫州和臺州交界的山區,協助中共臺屬特委軍委將永(永嘉)樂(樂清)黃(黃巖)三縣邊界的群眾武裝聯合起來,整編為黃樂邊抗日游擊隊。
也留下來的唐湜從干校結業不久,便接到黃先河的來信。信中說,他已去了延安,在延安馬列學院學習,希望唐湜也去延安。革命圣地延安,是唐湜無比向往的地方。1938年嚴冬,唐湜相約小姨王靜香、表兄陳桂芳,從溫州啟程,前往遠在千里之外的延安。
在唐湜先生晚年時,我與他成了忘年交,我經常到他溫州花柳塘的家里做客。后來,我和我妻子董秀紅的認識,也是緣于他的介紹。記不清我和唐湜先生有過多少次交談了,只記得他說話雖然有些含混不清,但思路很清晰,每每談到自己在干校的往事,都要詳盡敘述。而我與林斤瀾先生交往不多,就三五次光景,但關于他的革命與創作經歷,我們有過一次暢談。
五
這一次來平陽,我還有另一目的,便是重走紅軍走過的路。我隨著腳下的山嶺起伏,用了近4個小時,經西山、大屯、馬頭崗等山頭,到了鳳臥鎮鳳林村。山風掠過,我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有草木的清香。我沿著鋪著紅色塑膠的山路,前往中國共產黨浙江省第一次代表大會會址。這是一棟六開間二層木結構樓房,坐落在冠尖山山坳里,掩映在青松翠竹中。八十六年前的盛夏,中國共產黨浙江省第一次代表大會在這棟房子的二樓秘密召開,掀開了浙江黨史嶄新的一頁。會上選舉產生了新的中共浙江省委,劉英同志任書記。
順著鳳臥溪岸,在綠蔭與波光中穿行,感覺不到炎炎赤日,吳潭橋邊的水尾宮就在前方。水尾宮是三間木結構平房,如今掛牌吳潭橋村文化禮堂,同樣是珍貴的革命歷史文化遺存。
1938年3月18日,春風勁急、紅旗獵獵,500名將士在鳳嶺山集結,由粟裕率領到水尾宮召開北上抗日誓師大會。將士們誓言鏗鏘,嘹亮的抗日救亡口號在鳳臥盆地上空回響。當天下午,部隊在粟裕率領下出征,將士們在歡送人群的簇擁下,沿著清澈的鳳臥溪前行。唐湜也擠在送行人的隊伍中,他看到出征隊列中的黃兆高——黃兆高已參加閩浙邊抗日游擊總隊。這支部隊經溫州、處州等地,到達皖南巖寺鎮,改編為新四軍,轉戰大江南北。
在抗戰歲月里,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的大多數學員和干部、教員到浙江各地,或公開或秘密地開展革命工作。他們出生入死、南征北戰,大多數成為黨政軍及各條戰線的骨干。林夫犧牲于1942年,而唐湜、林斤瀾則在革命隊伍中逐漸成長為優秀的革命戰士和作家。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就像中華大地上無數曾存在過的抗戰搖籃,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時刻,培育了眾多不懼犧牲、奮勇抗爭的中華兒女。他們在歷史的長河中,矗立起了一座又一座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