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鄉愁也可以是彩色的 ——在時慶榮“坡子街”作品分享會上的發言
非常高興,也非常疲憊,來到時慶榮“坡子街”作品分享會的現場。我是昨天早上八點從敦煌機場出發,晚上六點到了南京,今天早上九點,才趕回家鄉泰州。
這次應邀到甘肅的敦煌、武威采風,原計劃還要到酒泉、玉門等地。這次去西北,遇到一個問題,不是時差,是“地差”。武威海拔超過2000米,我一到武威,就有高原反應。去了幾天,好容易已經適應低氧狀態了,但是昨天晚上到南京之后,南京的氧氣太充足了,又醉氧了。可能好多人沒有醉氧的感受。缺氧是頭疼,醉氧是興奮,睡不著覺。原來氧氣少,現在突然氧氣很多,所以一夜醉氧,在南京就是昏昏沉沉的,也沒睡著。早上到了泰州,終于適應了,不犯困了。還是家鄉好啊。
回來參加泰州晚報的活動,分享時慶榮的作品,和各位讀者朋友見面,我確實有話可說、有話要說。
先說說我和時慶榮長達四十多年的關系。我跟時慶榮是老鄉,他和我是一個鎮,陳堡的。當時,我們家下放到陳堡。鎮上分為鎮東和鎮西兩塊。我們鎮東的人,基本以供銷社、糧管所、鎮政府的“外來戶”為主,鎮西的人都是“地頭蛇”,都是本地人。所以小時候,我們鎮東跟鎮西的小孩經常“斗架”,發生一些沖突。在學校里也有,就分成“兩派”。那個時候,因為時慶榮比我小幾歲,我跟他交集不多。
1977年恢復高考,我“壓哨”考上了,盡管是高郵師范,含金量并不低,我從師范畢業,到陳堡中學當了兩年多的老師,也做過時慶榮的老師,不過不是教他們班的語文,是教地理。幸虧沒教語文,要不然那時候愛上文學,很可能他就考不上武漢大學的數學系了。
20世紀90年代,我們都到了南京,交往特別多。因為是在南京的興化人,又是同一個鄉鎮的,經常一起聚。在南京的時候,他住瑞金路,我去過他家。我在肚帶營的房子,在龍江碧樹園的房子,他也去過。他母親那時候在南京,老人在城市里特別孤單,所以就約我父母一起打麻將,有時打三人麻將。那時,時慶榮已經是老板了,就打個車,把他母親送到我家,打完牌再打車接回去。再后來,2000年我去北京工作,他有業務在北京,我們又經常在北京見面,比如上周,我們兩人還在北京搭檔參加摜蛋比賽。
幾十年下來,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讓我特別感動的是,前幾年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陪我守靈,守了一夜,去年我母親遠行,時慶榮又陪我守靈,又守了一夜。我這個人還是特別重視感情的。父母去世能堅持守夜的,除了我的兄弟姐妹和兩個堂弟,大概就只有時慶榮了。
再說時慶榮的文學創作。時慶榮的文學創作,我是一路看過來的。這句話不是說套話。他愿意和我交往的原因,還是他熱愛文學。我們在一起,最主要的還是討論文學,很大程度上還是文學這個紐帶,把我們不斷地聯系在一起。我記得很清楚,他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好像是1993年,發表在《金陵晚報》,我們還慶賀了一番。
從1993年起,一直寫到今天,時慶榮是越寫越好。他最近將出版一本散文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找我寫序。說實話,我一般是不愿意寫序的,但時慶榮的散文集出版,我是要破例寫序的。
為什么我不太愿意為人寫序?一是我的學生、朋友多,熱愛文學創作的多,找我寫序的人也多,我天天寫,可能都寫不完。我自己還有很宏大的文學創作、學術研究計劃,不能太分心了。再一個,序言是很難寫的。我是對自己文章要求比較高的人,要寫一篇文章,就要把它寫好。我看很多人寫序有糊弄之嫌,所以我不想糊弄,糊弄一方面是對作者、讀者的不尊重,同時也是對自己寫作的不負責任,所以我盡量不寫序。
但是那一天,我看了時慶榮的作品之后,突然冒出一個句子來,我覺得為了這個句子,我也要給他寫序。這個句子,我以為看過、讀過或聽過的類似的,怕鬧笑話,于是我在網上搜了一下,還沒有這個句子。我想到的這句話是:“鄉愁如墨濃似淡”。這句話,就是看他的電子版書稿時,突然冒出了這種感覺。
時慶榮的這些作品,有哪些個性色彩呢?我認為,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個寫了鄉愁。剛才朗讀的《1981年的夏天》,大部分內容是寫鄉愁。時慶榮的散文集,書名也是讓我定的,鄉愁,是最好寫也是最難寫的。鄉愁往往是一個人離開了家鄉,對少年、對童年、對青春的想念、懷念,還有想象的一種情緒。
第二個他寫了很多親情。很多人讀他的文字,都讀得流淚,他自己也把自己感動得流淚。有真情、親情在里面。
第三個,他最初要寫文章,問我看什么書。我說看汪曾祺的作品,他就從那個時候開始看汪曾祺的書,所以他的文章“汪味”還是比較濃的。
盡管他的很多文章有真情流露,但是不煽情。很多業余作者寫文章時,容易寫得很煽情。但讀過汪曾祺的作品以后,就會知道怎么把情緒控制在一個最好的狀態當中去。時慶榮的文章有三個特點:鄉愁、親情、汪味。這三個特點也是我們“坡子街”這么多年一直追求的鄉愁、親情,他是跟“坡子街”一起成長的,最早也是我把他推薦到“坡子街”的。后來,他越寫越多,越寫越好。
今天,借時慶榮作品分享會,順便談一點我對“坡子街”這些年的一個印象,一個看法,同時作為老同志,我也提一點希望吧。
剛才講了,“坡子街”的文章寫真情、鄉愁,書寫日常生活里的人性之美,尤其是那種在苦難歲月里,那種在災難歲月中,人性的美,人性的善,同時也寫感恩,也寫厚德載物的情懷,所以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我覺得“坡子街”現在已經非常好了,“坡子街”的作者,已成為我們里下河地區最基礎的文學隊伍。一些關于里下河文學主題的論壇也很好,是對里下河文學的補充,也是一個延伸。如今里下河文學不僅是少數人的寫作,已變成大多數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在我看來,“坡子街”的文章很有特點,也很有韻味。但是目前來看,“坡子街”這個欄目的文章,基本上是屬于“黑白照片”,都是比較遙遠、比較有情感的往事,同時也帶著很多個人的情感視角。我這次在敦煌,有新的感悟。我十年前去過敦煌,看過很多洞窟。我當時的感受,第一個就是很多看不清楚。第二個即使近看,時間太長,也看不清楚。再一個就是人太多。但是,這次在敦煌里面,才知道敦煌的管理部門做了一個元宇宙4D影視,我覺得這個比到現場看還好。比如,你要看的東西就在頭頂上慢慢過去,然后把那個座位再調整各種角度,特別有意思。所以現在,我覺得我們“坡子街”所呈現的這種鄉愁,還是黑白的,比較小,不夠豐滿。你看人家余光中寫《鄉愁》,從郵票、小小的船票,到墳墓,再到大海,越寫越擴展,越寫越大。鄉愁,不僅僅是淡淡的鄉愁,你也可以寫出彩色的鄉愁。不僅僅寫一個人那種淺淺的鄉愁,還可以寫出大境界、大格局的鄉愁。所以借今天的分享會,也希望時慶榮和“坡子街”的作者們不僅寫黑白的鄉愁,也要寫彩色的、有色彩的鄉愁。現在的鄉愁,還是那種比較清新、比較單純的鄉愁。同時也要寫帶有弧度的、帶有交響的、帶有回聲的鄉愁。所以,我期望,“坡子街”越辦越好,如上次我在葉慧蓮《天滋河》分享會上,我說葉慧蓮寫得長一點、重一點、厚一點,我也希望“坡子街”,尤其是時慶榮,寫得長一點、重一點、厚一點。如果總是寫這么短短的、淺淺的、淡淡的、黑白的,很容易重復,讀者也會產生審美疲勞。對自己來說,你不寫得長一點,厚一點,重一點,就沒有新的創作目標。
我今天就講這么多。
【作者簡介:王干,興化人,著名評論家、作家、書法家。2010年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著有《王干隨筆選》《王蒙王干對話錄》《世紀末的突圍》《廢墟之花》《南方的文體》,《靜夜思》《潛伏我們周圍的》《潛京十年》等學術專著、評論集、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