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張之洞:被安龍啟蒙的重要時光
半山亭畔的神童
黔西南的夏是一種既辣且寒的夏,是一股被群山推涌的無盡波。我揣著一套傳記文學《張之洞》,踏上尋訪張之洞地理文脈的路。他在貴州安龍縣度過的那段童年,究竟發生過什么?安龍現在又如何?一切都在山路十八彎中得到了答案。
安龍招堤的黃昏,荷風裹挾著水汽漫過三百余米的石堤,康熙年間游擊將軍招國遴捐俸修筑的這道屏障,不僅馴服了陂塘海子的水患,更將喀斯特峰林的硬朗與萬畝荷塘的柔媚揉作一幅長卷。西側山崖上的半山亭,像一枚玉印,靜立城市山脊上。
十一歲的張之洞就是在這里,讓《半山亭記》的墨香與荷香一同飄散在安龍壩子的暮色里。“四時之景不同,而觀者亦無窮也”,少年筆下的文字并非憑空而來——從亭中俯瞰,東接海子的波光、西枕山脊的蒼黛、南望天榜山的層疊、北倚街市的煙火,構成了他最初的“天下”模型。這種地理格局的認知,我理解為日后他寫的《勸學篇》的雛形,其中有“知地理者知天下”的喟嘆,而那時,少年的“天下觀”只是流淌在宣紙間。
張之洞的父親張瑛在興義知府任上的身影,是這方地理中最厚重的人文注腳。道光年間的安龍,滇黔桂三省交界的特殊性讓它既是軍事隘口,也是文化孤島。張瑛卻在此“修試院、建義學、增書院”,每月親至書院授課,夜色中“聽夜誦聲瑯瑯,輒燃燭巡視”,燭火的光暈在石墻上搖晃,與學子的誦讀聲一同鑿穿了地理的閉塞。興義府試院的飛檐與斗拱,在喀斯特的灰巖底色上,搭建起儒學的殿堂;“倡置公田”的義倉制度,讓貧寒子弟也能捧起經書——這種在堅硬基底上深耕文化的執著,宛如安龍地下暗河對石灰巖的緩慢溶蝕,終將閉塞的環境釀成思想的涌泉。
難怪少年張之洞能在《半山亭記》中寫出“德及則信孚,信孚則人和,人和則政多暇”的見解。小小的他,曾跟隨父親同去勘察“苗疆”,看少數民族聚居區的地理分布如何影響治理;當他看見父親摩挲府署里的輿圖,學著辨識興義府與下屬各縣的行政脈絡,也許,地理早已不是背景,而是融入血脈的認知方式。半山亭的石柱上,至今留有當年刻下的《半山亭記》,文字間能讀出一個少年對“無窮之觀”的向往——后來他經略湖廣、兩廣,每到一地必先勘山川形勢,或許正是此刻在安龍壩子上埋下的伏筆。
地名的嬗變
安龍的地名一度讓我迷惑。這是一頁被反復涂改的歷史手稿,每一次墨痕都浸透著權力與地理的角力。
明代永歷帝朱由榔在此建行宮時,取“真龍安駐”之意定名“安龍”,試圖以地名的祥瑞對抗命運的傾頹。城西的“明十八先生墓”,黃土下掩埋的不僅是忠臣的骸骨,更是一個王朝在地理險要處掙扎的殘影——即便坐擁滇黔桂的屏障,終究沒能讓“真龍”安駐。
清軍入關后,“龍”字成了禁忌,安龍被改為南籠,仿佛要將前朝的記憶關進地理的牢籠。直到嘉慶二年,朝廷設興義府,才讓這片土地在行政地圖上獲得新的身份。更有趣的是行政地理的錯位:如今的興義市,當年只是府轄下的興義縣;而府治所在,正是今天的安龍縣。這種空間關系的倒置,似歷史與地理開的一場玩笑,卻藏著中央政權經略西南的深意——通過行政中心的設置,重新編織邊疆的地理網絡。
張瑛任興義知府時,正處在這場地理重構的關鍵期。他處理公務時,有意識地帶著兒子張之洞“早熟官場”——穿行于少數民族村寨,看不同族群如何在山谷間劃分生存空間。那些關于寨老制度、梯田水利的討論,那些對地理邊界與文化認同的觀察,后來都化作成年張之洞治國思想的底色。比如,張之洞在《勸學篇》中寫的“明形勢者明得失”,很可能是來自安龍時期的啟蒙。
地名的更迭從不是簡單的符號替換。
當“南籠”變回“興義府”,當試院的鐘聲取代軍事隘口的號角,地理空間正在被重新定義。張瑛在任上推動的地名規范化,讓陂塘海子、九龍山這些自然地標與興義府試院、珠泉書院的人文坐標相互映照,構成立體的認知體系。少年張之洞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早已懂得:地名是歷史的腳印,每一步都踏在地理的肌理上,而讀懂這些腳印,才能讀懂一個地方的靈魂。
山水之間的改革先驅
離開安龍后,張之洞的仕途成了一部地理探索史。從山西巡撫到兩廣總督,再到湖廣總督,他每到一地,必先做三件事:觀山川走向、查水系分布、訪地方耆老。這種近乎本能的地理考察,源頭正是安龍壩子上的少年時光——在那里,九龍山教會他看地形,陂塘海子教會他察水勢,父親處理布依族、苗族等少數民族事務的經驗教會他辨人文。
在武漢,他將長江的黃金水道化作工業動脈,漢陽鐵廠的煙囪與黃鶴樓的飛檐在江霧中對峙,鐵水的熾烈與楚文化的厚重熔鑄成“中學為體”的基底;湖北織布局的機器聲里,能聽見安龍試院夜讀的余韻——只是此刻的“西學”,成了織機上的經緯。在廣州,他利用沿海優勢開辦水師學堂,珠江口的浪濤與安龍海子的漣漪,在他心中同是“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載體。在山西,黃土高原的溝壑讓他想起安龍的喀斯特溶洞,都需要因地制宜的智慧,于是推廣新式農業,讓耐旱作物在溝壑間扎根。
張之洞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亦是一份安龍地理的隱喻。喀斯特地貌的石灰巖基底,是“中學”的堅守;而溶洞暗河的開放溶蝕,是“西學”的包容。張之洞太熟悉這種地理特質了——安龍的山是堅硬的,卻能被水蝕出千奇百怪的溶洞;安龍的海子是靜謐的,卻能滋養出萬畝荷塘的生機。這種守正與創新的平衡,正是他從地理中讀懂的生存哲學。
細數一下,張之洞在安龍生活的1841年至1849年,恰是他知識體系形成的關鍵期。張瑛“以教化為先,以民生為本”的施政理念,在他心中種下經世致用的種子;試院里兼授的文字訓詁與聲律之學,培養了他對“中學”的根脈認同;而安龍作為文化交融地的特質,又讓他早早懂得“他山之石”的價值。山水之間的改革,從來不是對傳統的背叛,而是對地理智慧的延伸。張之洞在各地的實踐,都帶著安龍的印記:尊重地理的限制,更挖掘地理的可能;堅守文化的根脈,更擁抱時代的浪潮。這種從山水間習得的智慧,讓他在晚清的風雨中,成為一棵根系深扎傳統、枝葉擁抱新知的“改革之樹”。
荷香深處的當代回響
如今的安龍,不再有當年試院的燭火,取而代之的萬家燈火,煤礦的關停讓白鷺重新回到荷塘,它們掠過荷葉的姿態,與張之洞童年所見或許并無二致。招堤上的張之洞雕塑面朝東北,望向北京的方向,似乎說著“夫治國之道,貴在因時因地制宜”。
“因時因地制宜”的智慧,正在安龍續寫新篇。曾經因地理偏遠被視為劣勢的喀斯特峰林,如今成了生態旅游的寶藏;萬畝荷塘不再只是景觀,而是“荷下養魚、荷上觀景”的立體農業樣本。布依族村寨的吊腳樓里,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用古法染布,絲線的顏色取自山間草木,而直播間的鏡頭,正將這份古樸傳向全國——地理的邊界,在數字時代變得模糊,而安龍選擇在堅守中開放,恰如當年張瑛在閉塞中播撒文化種子。
暮色中的半山亭,楹聯“極目千里,問幾輩能挽河山”被夕陽染成金紅。這聲跨越百年的叩問,至今仍讓人心生慨嘆。
尋訪張之洞的地理故事告訴我,真正的大師既能深耕一方水土,又能超越地理局限;既尊重地域特色,又具備全局視野。在這個交通發達卻容易迷失方向的時代,我們更需要這種“扎根與超越”的地理智慧。這,或許就是時代之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