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的日子
拿著扁擔繩索的父親,一腳踏進黃澄澄的稻田里。他先要看看哪里是立腳的地方,這個地方的四周,稻把夠不夠挑一擔子,夠了就停腳。挑稻,得讓每個人有稻挑,而不跑東跑西,以節省時間。父親選定了一個地方,將扁擔的一頭“啪嗒”插進泥土里,扁擔成了一個堅實的靠背,矗立在田間。父親抱起一把把的稻把,靠著扁擔堆起,一直堆到自己下巴的高度,抽出壓在稻把下面的繩索,合攏后抽緊,用右肘壓下去并用力抽緊繩索、打結。他抽出豎著的扁擔,將扁擔的兩頭塞進繩索里,然后蹲下身,用肩胛頂住扁擔,慢慢起身,調整好兩邊的重量,先邁小步,再邁大步。
我在父親挑走了稻把的地方拾著稻穗,就如父親一樣,我們也是一群人——一群放假了、被召集到一起的四五年級小學生。每一次拾穗回去,看守倉庫場的老人都會為我們上秤記斤兩,然后叫人寫在本本上。那時,他會朝著人多的地方,用嘶啞的喉嚨喊一聲,某某家的孩子拾了幾斤。于我們而言,父親母親的名字一叫,這拾穗量就成了“勞動能手”的代名詞。我們都希望自己是一個愛勞動、會勞動的孩子,所以都努力拾著稻穗。
父親輕輕地挑起稻谷,而后跨步走向了田岸。我就此聽到了父親跨步的聲音。走出稻田的腳步與走在小路的腳步是不一樣的,肩上挑著擔子與不挑擔子的走勢是不一樣的。甚至,挑著擔子在冬日陽光與夏日陽光下走路的心情也是不一樣的。由稻田走向田岸的腳步聲是汩汩的,拖沓、沉悶,不利索。我看見了,腳板抬起的一剎那,稻田里會留下腳板的洞眼,有一兩寸深。而一旦跨出田岸,走上小路,腳步聲是“噠噠啪啪”的聲音,短促、有力,也清脆,顯然腳著地的速度提快了許多。這些人已走上小路,就像跑步的勇士,不一會兒,都呼哧呼哧喘著大氣,臉色開始發紅,臉上全是汗珠。你想跟他們說話,他們就會用左手指指某個方向。指著的是倉庫場,意思是“一切到倉庫場再說”。確實如此,對一個挑著一百多斤擔子、頂著火辣的太陽快步走路的人來說,任何的語言交流,都是在消耗體力。我母親對我說過,看到大人挑擔了,笑笑就可以了。我當時不明白其中的含義,現在理解了,總覺得笑笑后有點不夠,要是重來一次,我起碼要握緊拳頭,而且握緊的拳頭里,大拇指要豎得更高一點。
挑稻看上去是一個人的活動,但是當所有人用幾乎一樣的腳步、一樣的方向、一樣的拼勁向倉庫場開拔時,個人的任何閃失都會影響整個隊伍。擔子挑了一兩里路了,雙腿不如先前有力了,想要放慢腳步,想要喝口水時,如果不打招呼、突然停步,后面的人會剎不住腳步撞上前頭的人,隊伍就會亂套。所以,確保整段路程不停步是基本要求,再苦再累也要熬到倉庫場。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其實都是彼此相互照顧的最好證明,也是確保挑稻任務早點完成的有力保障。父輩們這種自我約束的力量,十分堅定。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在半路上歇腳,所有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到倉庫場去,到倉庫場去。
終于,到了倉庫場。一口一口吐氣后,腳剎那間站定,雙手沿著肩胛向兩邊伸開,手指墊在扁擔的下面,肩胛朝上一抖,頭頸朝內一別,雙手朝外一托,擔子就飛了出去。同時,有人一屁股坐在稻把上或者地上,大聲喊:“終于可以歇歇了。”父親大步邁向倉庫場的大門,那邊有一只大水缸,里面是姜茶。清水溢出來的老姜味道極為濃烈,對父親一群人來說,濃淡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茶水能為滾燙的身體注入一股巨大的清涼。這種由外而內的消暑辦法,讓大家暫時忘卻了自己剛才的狼狽與汗水,又恢復了元氣,大家開始笑了起來。
喝茶等于休息。他們已經做好了再次出發的準備,要去稻田里繼續挑稻。他們不會說,時間就是糧食,但他們知道糧食是從時間里耕出來、種出來、收起來、搶過來的。一群人肩上擔著扁擔走路,汗水重新爬上他們的頭頂、額頭、臉龐、嘴巴。有人朝天空望了望,閃亮的光芒刺向眼睛,他趕忙轉身,捂住了雙眼。有人看見了就說:“最好下點毛毛雨。”一會兒,一群人朝著那人發話:“下雨了,田里的稻、倉庫場的谷,怎么辦?”被說的人自知無心的話語刺傷了大家的心情,趕忙檢討:“我說錯了,我說錯了。”大家拍拍他的肩膀,又笑了起來。
我在旁邊聽得仔細。一群人的汗水,與一群人的糧食,就這樣和笑聲連在了一起。我知道,在那些炎炎夏日里,父輩們總是選擇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