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碰香”之思
芳香,無聲無形無際,漫過遠近時空,就像握不住風,卻是溫潤人類心靈、推動文明進步的軟動力之一。曾經,我行走全國各地,采訪扶貧,就是一束小巧的“碰碰香”與我相伴而行的。
小時候,最初的文學夢,是鉆進被窩、躲在手電筒下的《一千零一夜》背后的。可父親為了讓我“學好數理化,走遍全天下”,鞋底子都打飛了。后來進入哈爾濱第三中學高中部后,我立志考進北大,1968年果然如愿進入“北大”,不過后面要加一個“荒”字——北大荒。那是在黑龍江南岸、小興安嶺深處的一個農場,確實非常荒,“棒打狍子瓢臽魚,野雞飛到飯鍋里”是常事。但最苦惱的,還是找不到書看。終于有一天,在隊部炕頭發現半本書——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在我看來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我悄悄掖進褲帶偷回知青大宿舍,入夜鉆進蚊帳,靠一盞小油燈如饑似渴地讀著。
20世紀末進入中國作協后,我的視野終于變得廣闊了。那是一片八面來風的精神高地,紙張落地都有轟響。目光所及,一望無際,連接著千山萬水和城鎮鄉村。所有的書行如同一臺巨大的手風琴,回蕩著歷史與時代、思想和激情的恢宏交響。許多年間,我隨身帶著筆記本電腦和一盞小臺燈,翻山越嶺、進村入寨,去尋找歷史的歌聲和大地的激情。窯洞前、炕頭上、村舍中、木船上,聽鄉民們傾訴,有時會感動得熱淚橫流,喊房東趕緊“拿紙來”;有時會哈哈大笑,圍觀的三姑二大爺也跟著笑。幾十年的歷練讓我有了一個本事,就是能把人的眼淚整出來。
由此想起老伴對我的一句概括,“雖是老驥,并不伏櫪”。我以為,這樣的生活不僅有意義,也有意思、有溫度。數月前,我去了西藏,當地朋友都說我這個歲數不該上高原了。但高原上那些巍峨的雪山和驚心動魄的美還是強烈地吸引著我,還好,高原反應仍能挺住,但晚上必須吸吸氧氣。在高原,我走訪了一些城鎮,到不少藏族百姓的家里做客。這里的牧民都上了樓,五顏六色的帳篷成了中外游客的住處和舉杯狂歡的景點,寬闊的院子里停放著各種車輛,很多牧民甚至開著越野車去放羊了。
在天山腳下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我寫了世界上最獨特的一支“軍隊”。當初來自祖國各地的10萬大軍用一生,把軍裝的顏色獻給了大漠戈壁。他們自己死也不占一塊綠地,茫茫黃沙中所有的墓碑都寫著姓名、籍貫,永遠向東!廣西一位黎族老母親,不識字也不會說普通話,為去新疆探望兒子,便請人把兒子的地址寫在一塊白布上縫到胸前,半年后輾轉到達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從此留在那里為官兵們做飯,大家都叫她“媽媽”。老人家笑說:“我究竟有幾百個兒子,數也數不清了!”
新疆建設得越來越美,許多現代化農場面目一新。雪山水澆綠了一片片青稞田,員工院里的葡萄、蘋果、香梨不時能砸腦袋上。我一次次被感動了。在一次數千人參加的露天聯歡會上,兩位藝術家朗誦了我在當地寫的詩——
我登上昆侖山,再沒下來過;
我走進大戈壁,再沒出來過;
我舉起坎土曼,再沒放下過;
我種下一棵樹,再沒離開過!
我用一生,把軍裝的顏色給了沙漠,
留給自己的只有一座墓碑,向著故鄉明月……
在場的很多老兵都感動得哭了。
幾十年來,我就這樣奔波于全國各地,真真切切目睹了曾經的荒山大漠變成青山綠水,老屋草棚變成幢幢小樓,百姓的服裝也變得多姿多彩。同時我也從生活深處“撈”出了許多仁人志士,比如山西省的“種樹大王”,黑龍江省帶富了“光腚屯”的老支書……
只上了四年小學的貴州姑娘杜典娥看到全村散居于山坡,沒有學校,年輕人因不識字不敢出去打工,于是騰出自家房子辦了一所三年級小學,學費是一年9斤谷子。我過烏江時聽船夫講了她的故事,于是斷然下船回去找她。如今的她已年過五旬,鬢發斑白,曾搬出三個大賬本給我看,全是幾十年鄉里孩子的欠賬。后來因為我寫她的文章發在《光明日報》上,縣教委知道了她的事跡,特批她成為正式教師,從此有了固定工資。
復員歸鄉的戰斗英雄王明禮,領我上山參觀茶園的時候健步如飛。路上他打開行包,我才得知,幾十年來有兩樣東西他一直帶在身邊:一是全班戰友的花名冊(其中有兩位烈士),一是一把老軍號。每天清晨,他都最先上山,吹響軍號,組織鄉親們上山種樹。走進茶園休息時,說起他在邊境戰場上為搶救戰友受過傷的過往,他卷起褲腿告訴我,左腿沒了神經,釘子穿過腳面都沒感覺;而右腿——說著他忽然解下來,“砰”地扔到七八米外的墻角,嚇我一跳,而他卻哈哈大笑。
面對這些默默無聞的仁人志士,我還能有什么選擇呢?只有深深的感動——采訪時淚流不止,寫作時也淚流滿面。有一次,在貴陽一個扶貧移民安置區寫作,女服務員進屋見我抹著眼淚,趕緊把經理叫來,問我有什么要求?我說,沒有,是貴州老百姓把我感動了。經理立馬派人送來半個大西瓜。我曾問搬遷進樓的老農:“新生活有什么困難啊?”答說:“我們就是不會開保險門!”
在全國扶貧攻堅的熱潮中,我決定,干脆全國走一圈。途經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地帶時,因沙暴襲來,失去方向,吉普車深陷沙溝,輪子瘋狂打轉卻寸步不動,我們只能口干舌燥地坐等救援到來。三個小時后,一輛紅頭大拖拉機到了,我的紅毛線帽卻不知刮哪去了……
總之整整10個月,我帶著電腦包和小臺燈,入陜西、穿云南、進貴州、越廣西、到華東,專找貧困的地方走,最后繞到黑龍江省的“光腚屯”,寫出了后來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的《國家溫度》。
就這樣在全國各地奔走采訪,辛苦嗎?當然,但也快樂多多,因為親歷和目睹了國家的欣欣向榮和新時代的山鄉巨變。在新疆參觀一個綠色長廊般的農藝園時,我抱起一個近百斤重的大南瓜照了相。一位老園工送我一束“碰碰香”,只要輕輕一碰,枝葉就會舒然展開,散發出濃郁的清香。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自然大為歡喜。過后,我用泥土把它栽進一個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拎著繞全國走了一圈,一直帶到北京家里。老伴也很喜歡,把它仔細栽到陽臺上的一個大木盆里,還在網上買了各種精制肥料。現在,滿陽臺都是“碰碰香”的天下了。
我想,也許這束來自新疆的“碰碰香”就是一種吉兆吧。它意味著我們在新時代的追求和進取,只要去碰觸、去培育、去精心養護,中華大地、綠水青山,哪里不是“碰碰香”呢!
人生有一種召喚叫責任,有一種激情叫熱愛,有一種選擇叫出發。出發,就是人生最美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