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位:一路向北
王位,黑龍江省佳木斯市人。小說散見于《四川文學》《伊犁河》《青海湖》《福建文學》《滿族文學》《安徽文學》等,在《中國鐵路文藝》《散文百家》《歲月》《參花》《讀者》《泰山文藝》等發表多篇散文。
荊武在牡佳鐵路的亞河站大和洋行干了一冬天腳行,春起時返回了勃利。荊武在返回勃利的路上就想好了,這次無論如何得請聶先生下頓館子。荊武在大和洋行干腳行這段日子可是常常想起聶先生。想起聶先生,荊武就覺著一肚子的虧欠。
說來荊武結識聶先生也沒多長時間,可聶先生卻沒少幫他,他哪一次危難遭難的時候都是聶先生伸的援手。人家不說啥,咱這心里哪能沒個數。所以請聶先生吃頓飯也是荊武整整惦記了小半年的一樁心事。
可荊武一回到勃利,就聽到人們在到處議論著聶先生被日本憲兵隊砍頭示眾的事兒。說聶先生的頭顱就懸掛在勃利西城門的牌樓上。
這無疑給高高興興回來的荊武當頭一棒。荊武就滿腹狐疑,這不明不白的,聶先生怎么突然就被日本人砍頭了呢。
說來,荊武偶然結識聶先生也不過才半年多一點兒時間。
那是康德元年(1934年)的秋天,荊武坐在照相館門前,兩腿夾個白搪瓷盆子正埋頭吭哧吭哧搓洗衣服,就聽頭上有人問,請問荊武在嗎。荊武猛然抬起頭,疑惑地上下打量著眼前站著的這個陌生男子。三十多歲,高個頭,身穿對襟襻扣青褂,敞著懷,頭戴青色圓頂卷邊兒禮帽。荊武仰著臉看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囁嚅道:我,我就是。那男子眉毛一挑,咧了咧嘴,像是笑了一下。隨即回頭朝身后招了下手,那位站在街旁懷抱孩子的女子就走上前來。荊武定睛一瞧,是又驚又喜,忽地站起身,還一腳帶翻了洗衣盆。洗衣盆叮叮當當地滾下坡去。荊武哪還顧得了這些,幾個大步跨過去,說你咋來了,并從女子懷里抱過孩子一個勁兒地親著孩子的小臉蛋兒。那位陌生男子則一旁站了,訕訕地笑著。荊武媳婦忙介紹說,孩他爹,多虧這位好心大哥一路照顧,要不我都不知上哪去找你。那陌生男子聽荊武媳婦這么一介紹,便朝荊武身前跨進一步,抬手捏起禮帽,沖荊武很有禮貌地哈下腰,自我介紹道,我姓聶,就叫我聶先生吧。聶先生隨即沖荊武解釋說,你媳婦從巴彥碼頭一上船,就急急慌慌地手上掐著你給家里寫的信,讓這個看讓那個看的,說俺是屯子出來的,從未出過遠門,也不識字。我接過信一看,正好我回勃利,順道,就跟你媳婦說,你就跟我走吧。結果船在依蘭遇上大風,船只好駛進港口避風,耽擱了兩天,今天早上船才到佳木斯港。荊武媳婦就一旁接過去說,孩子一路上又拉又尿的,多虧聶先生幫著抱孩子拿這拿那的,乘客還都以為我倆是兩口子呢,都說他這爹當得夠格。下船后,他又領我們母子倆從佳木斯上的火車。本來他應該到勃利下車,由于不放心俺們娘倆,就中途下了車,說幫我們找到你之后他再回勃利。
荊武聽罷先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抬手撓了撓后腦勺,隨即連聲道,你看這是咋說的,這是咋說的。感激得荊武都不知說啥好了,只是沖聶先生一個勁兒地抱拳點頭兒。緊接著,荊武一聲嘆息,說我在勃利被人騙了,弄得我現在兜里分文皆無,要不咋也得請這位好心大哥下頓館子。不瞞你說,這些天我也是多虧同學陳寶榮資助,要不然,我恐怕早就餓死街頭了。
聶先生掏出兜里的懷表,用拇指彈開表蓋掃了一眼,說我得抓緊走了,要不該趕不上車了。不過聶先生走時卻特意交代一句,我在勃利當差,如果需要我幫忙,就到勃利北大街日升客棧找羅掌柜,找到羅掌柜就能找到我。荊武和媳婦就千恩萬謝地沖聶先生連連打躬作揖。荊武媳婦望著匆匆離去的聶先生嘴里咕噥道,咱們能遇見這位好心大哥也是咱老荊家祖上積了大德。
就因為聶先生這句話,第二天早上,荊武和媳婦從千振車站乘火車又返回了勃利。說不管事情能不能辦成,也就做這最后一次努力了,再不行,也就只好認栽了。
荊武他們上午九點到的日升客棧。中等身材、身穿黑色暗花馬褂、頭戴青絨瓜皮帽的羅掌柜,聽說是聶先生介紹來的,臉上就顯出幾分熱情,一邊倒茶,一邊吩咐店里伙計快去知會聶先生。
快中午的時候,坐在柜臺里的羅掌柜忽然說,他來了。這時就聽門外有自行車響。果然,話音剛落,聶先生就推門進來了。荊武和媳婦急忙起身。荊武迎上前去對聶先生說,有勞聶先生了。聶先生就沖走上前的羅掌柜說,他們被壞人欺負,現已身無分文,你多照應。羅掌柜沖聶先生咧嘴笑了笑,連聲說好說好說。
荊武先是把他的不幸遭遇從頭到尾地跟聶先生細說了一遍。
荊武曾在哈爾濱道外北七道街銀星照相館開設的照相速成班學習過照相技術。當時,荊武與宋子玉、陳寶榮都是第一期學員,又都屬于東部轄區,相隔不遠,算是老鄉。他仨很快就成為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那時照相行業興盛,尤其偽滿洲國建立后,老百姓需要辦各種證件,良民證,居住證,勞工證,相片需求量大增。荊武學成歸來卻沒錢開店。而宋子玉決定在老家勃利開個照相館,就給家住巴蘭的荊武去信讓他趕緊過來,雇他為小工。荊武于是高高興興地投奔宋子玉而來。照相館開張之初,生意還不錯,除維持日常開銷,還能略有盈余。
可這衣食無憂的日子也就維持了半年多,荊武和宋子玉兩人就鬧掰了。陳寶榮從哈市回來,在家鄉湖南營鎮也開了個照相館。那天,陳寶榮來勃利太華西藥行洗照片,聽說縣里新開了家照相館,就好奇地特意過來看看。結果是三人他鄉遇故知,高興得他們勾肩搭背地來到一家酒館喝了整整一下午。宋子玉就說,寶榮,你就拿我們這里洗片吧。陳寶榮說行,我借地洗片,耗費電力,給4分錢一份,共洗四千份。宋子玉當時也是喝點兒酒,就來了哥們義氣,說老同學嘛,要啥錢。可酒醒過后,宋子玉后悔不迭。洗四千份,4分錢一份,一合計,媽呀,一百六十元呢,這在當時可不是啥小數目。
宋子玉有天對荊武說,陳寶榮如今發財了,當時洗片咱說不要錢了,再變卦說要錢臉面上過不去,怎么辦呢,我想先向陳寶榮借錢說還房租,等他要錢,咱再說沒錢往后拖。荊武一聽,心說這成啥了,這不等于背地里設圈套算計人家嗎,作為老同學哪能這樣呢。不過荊武當時也沒說啥,因為畢竟是在人家手下謀生計。
陳寶榮一來勃利,就請宋子玉和荊武下館子,也算是還宋子玉的人情吧。有次,荊武也是喝多了,就酒后吐了真言,把宋子玉背后打他主意的事兒透露給了陳寶榮。沒幾天,宋子玉果真朝陳寶榮借錢。陳寶榮也就心知肚明地推脫不借。這陳寶榮也是沒啥城府,說不借就完了,一氣之下,竟當著宋子玉面戳穿了他如何耍手腕算計他。這就一下子把荊武給裝進去了。
宋子玉自然是火冒三丈,心說好你個荊武,還會吃里扒外了。宋子玉當時就別提有多恨荊武了。
宋子玉出于報復心理,趁荊武不在店,關門歇業了。并把館里所有的照相器材,包括荊武的衣服行李,全都拉到東街合昇利商號。宋子玉也從此像人間蒸發了似的音信皆無。荊武就去找合昇利商號經理兼商會會長孫書芝。孫書芝比宋子玉大八九歲,說是宋子玉的同鄉好友,其實就是宋子玉的姘頭。面對荊武的一遍遍追問,孫會長很不耐煩地訓斥起荊武來,說這是你和宋子玉的事,你應該去問他,問得著我嗎。
荊武也是實在沒轍了,就去找當地警署,還求人寫了狀子告到當地法院。可最終都石沉大海。
聶先生聽完整個過程,坐在板凳上半天沒吭聲,只是眉毛緊蹙著。聶先生知道這合昇利商號是勃利縣城內的最大商號。這孫會長也是手眼通天,警察署和滿洲軍那,如走平道一般,哪個都得給她三分薄面。荊武見聶先生一臉的難色,就怯怯地走上前去說,聶先生,這事要是實在為難,那就算了,咱們惹不起人家。聶先生抬頭瞅了眼荊武,忽地起身出去了,也沒說去干啥,只是推門時回頭說了句你們稍等我一會兒。
不大一會兒,聶先生回來了,身后跟著三名挎槍的日本憲兵。聶先生就沖荊武說道,走,咱們這就去找合昇利商號孫會長。
在去往合昇利商號的路上,荊武好生詫異,這聶先生是啥來頭啊,咋還把日本憲兵都搬來了。荊武既暗自高興又莫名惶恐。荊武和聶先生并排走在前頭帶路,三個日本憲兵緊隨其后,像是押送兩個犯人似的。這一道,聶先生一句話沒說。荊武更是連大氣兒都沒敢喘。
孫會長一見聶先生帶著日本憲兵大搖大擺地闖進屋來,臉上立馬現出慌張,又是沏茶,又是看座,一副畢恭畢敬的奴相。令荊武更為驚詫的是,這聶先生竟然會說日語。聶先生進屋先是跟一日本憲兵嗚拉哇啦說了幾句日語。這日本憲兵就忽地抬槍一指孫書芝,八嘎!再看孫書芝,臉都嚇白了,就跟一張白紙似的,連說話都磕磕巴巴地有點兒語無倫次了。她連忙解釋,太君,太君,這是誤會,這是誤會。孫會長隨后又沖聶先生滿臉堆笑道,他倆的事我也不清楚,我要是清楚,早就給他倆調解完了,何勞聶先生大駕,真是對不住朋友了。孫會長轉身沖柜臺里站著的小伙計一使眼色,吩咐道,還不快去找宋子玉,讓他把荊先生的東西趕緊都交出來。
宋子玉當然嚇得沒敢露面。不過,商號小伙計把荊武的衣服行李不知從哪拿了出來。孫會長就湊過去讓荊武清點一下,看東西少沒少。荊武數完后說一件不少。
回來的路上,荊武見日本憲兵走了,這才戰戰兢兢地湊到聶先生身旁探問,聶先生,你,你這是……在哪……荊武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聶先生側目瞅瞅荊武,知道荊武想要問他啥。聶先生就邊走邊說,我在勃利偵緝隊當差。隨即像是自言自語,說這年頭,還不是為了混口飯吃。
荊武回來就跟媳婦小聲說,這聶先生原來是給日本人做事的,更了不得的是,他還會說日本話呢。荊武媳婦也是一臉的驚詫,真的呀,看他文質彬彬的樣,像個讀書人,也不像個壞人啊。
荊武媳婦這時忽然想起來了。我們在佳木斯港下船時,有個地主老財下船時嫌他前頭的破衣爛衫的老頭走得慢了。那老頭好像有條腿不利索。那地主老財從后面舉起拄棍使勁戳那老頭脊背,說別擋道。那老頭為躲戳他的棍子,往旁一閃,結果一腳踩空,從跳板上栽入江里。碼頭上頓時亂作一團,有罵罵咧咧的,有喊救人的。有名年輕船員從船上咕咚跳進水里。
下船后,聶先生走到那個地主老財面前說,他腿腳有毛病你看不出來嗎,還打人。隨后,那聶先生掄圓了胳膊狠狠抽了那地主老財一記耳光。這地主老財老婆見地主老財突然被打,就裝腔作勢地邊拍巴掌邊大聲嚷嚷著,不好了,打人了。本來就雜亂無章的碼頭,這下更亂了。幾名警察從碼頭那邊吹著警笛跑過來,問誰打人了。那地主老財的老婆立馬止住喊叫,抬手一指正拾階上岸的聶先生,就是他。幾個警察瞅了瞅聶先生,其中一個跑過去使勁扯了下聶先生的衣袖,還將聶先生扯了個趔趄,險些摔倒。我當時心咯噔一下,心說這下糟了,這聶先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孩子可咋辦。不過聶先生好像是從兜里亮出一個什么東西,那警察立馬態度就變了,還沖聶先生點頭哈腰的。
這就讓荊武更疑惑了,他心里不得不犯起了嘀咕。隨即他沖媳婦叮囑道,往后咱們可得多加點兒小心,如今的世道太亂了。
勃利城內也不太平,街上日偽摩托車呼來叫去的,可哪抓人。荊武只讓媳婦住了七天,就從同學陳寶榮手上借點錢把妻兒送走了。荊武是想,這兵荒馬亂的,沒了老婆孩子的牽絆,剩他老哥一個是跑是顛咋都好辦些。
對于聶先生的死,外面也是傳得沸沸揚揚,說啥的都有。有的說聶先生是個大英雄,身騎白龍駒,手使雙匣子,被捕前打死好幾個鬼子。有的說他是江洋大盜,能飛檐走壁,身上功夫十幾號人都靠不上身,他要不意外中彈負傷根本就沒法抓住他。不過,荊武確實很想知道聶先生究竟是怎么被抓去砍頭的。因為不管咋說,聶先生對他那可是有恩的。
回到勃利那幾天,荊武每天都去北大街濟世飯堂喝粥。濟世飯堂是教會資助辦的慈善場所,主要是接濟那些吃不起飯的窮人。飯堂只賣大碴粥和雜合面餅子,一頓飯也花不幾個錢。荊武就覺著靠賣苦力掙來的錢不容易,得處處當心著點兒才是,這年頭稍不注意就得餓肚子。荊武要的粥剛端上來,就聽旁邊桌上幾個食客邊喝粥邊小聲議論著聶先生。荊武就偏過頭去聽。靠桌里坐著的一把花白胡子的老者說,聶先生真是條好漢,聽說日本憲兵啥酷刑都用上了,硬是沒撬開他的嘴。坐在老者對面背對著店門的小伙子扭頭沖門口瞅一眼,回頭低聲道,聽說聶先生是地下黨,春起柳林鎮夜里被抗聯連窩端,就是聶先生給山里人傳的信兒,說日偽軍都被抽調進山討伐去了,柳林鎮就剩十幾個日偽軍,防守十分空虛。結果抗聯部隊連夜下山夜襲了柳林鎮,繳獲了大量槍支彈藥,還有布匹棉花和糧食。
一旁的荊武聽得是心驚肉跳,桌上的那碗熱粥都快擱涼了。這下荊武更疑惑了,心說這聶先生不是給日本人做事嗎,怎么還成地下黨了。這時荊武突然想起媳婦從勃利走時說的話,說你孤零零一個人在這邊,有啥難事就去找聶先生,她說她憑一個傻女人的直覺,聶先生絕不是個壞人。
讓荊武一直納悶的是,聶先生雖然才三十出頭,可辦事一向老成持重,從不多言多語,即便說話,也是滴水不漏。就算他是地下黨,那他又是怎么暴露的呢。
這事過去了快一個月,荊武才從羅掌柜那里得知確切消息。原來日偽軍聯合掃蕩時,從老百姓地窖里抓到了正在養傷的抗聯孔團長。日軍就派偵緝隊的聶先生和另外兩個便衣特務往勃利縣城押送。在經過柳條溝時,聶先生開槍打死了那兩個惡貫滿盈的便衣特務,解開了捆綁孔團長身上的繩索。聶先生看到孔團長安全進了山林后,朝自己左胳膊開了一槍。然后,提著一只傷臂,回去報告押送途中遭到抗聯小股部隊的伏擊。可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其中一個便衣特務命也真夠大的,聶先生當時還補了他一槍,竟然沒被打死。
日本憲兵和翻譯官有天突然闖進日升客棧搜查。翻譯官就問羅掌柜,聽說聶先生以前常來你這里。羅掌柜一聽急了。說,朱翻譯,你這玩笑可開不得,這是要掉腦袋的,還他常上我這來,他這號人哪不去呀,對面華榮旅社他不也經常光顧嗎,光我就看見好幾回呢。再說了,他仗著給日本人做事,到處賒賬,誰敢惹他呀,到現在他還欠著我不少店錢呢。
日本憲兵走后,一旁站著的荊武使勁兒白了羅掌柜一眼。覺得羅掌柜這人太不地道,聶先生人都死了,還在背后嚼人舌頭。
不管怎么說,聶先生的死,著實讓荊武難過了好一陣子。他有天特意跑去了勃利西城門,想去看看聶先生。可西城門牌樓上啥也沒有。他回來問羅掌柜。羅掌柜說,聽說聶先生的頭第二天夜里就被山里人取走了。日軍就尋思把聶先生的頭懸掛在城門上做誘餌,山里人定能夜里來取,并暗中布下了口袋。可山里人也不是吃醋的,給他們來了個里應外合,不光取走了聶先生的頭顱,還打死10多名鬼子和偽軍。
荊武的飯館沒請上,但兜里的錢卻在一天天減少,而且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他由每天的兩頓稀粥改成了一天一頓。聶先生在的時候,他一沒錢吃飯,聶先生就會慷慨解囊。現在聶先生不在了。一想到這些,荊武心里就很難過。那天羅掌柜當日本人的面埋怨聶先生還欠他店錢,他就想到了他還欠著羅掌柜的店錢呢。雖然這羅掌柜從沒刮鼻刮臉向他討要,但荊武心里卻總惦記著是回事。饑腸轆轆的荊武就想,要想活命就得流汗,無論如何,得趕緊想法子找個活干。
荊武一天見北大街石寶福工頭正招募工人。活是進山修路,供吃供住。荊武當時想都沒想就報了名。眼下,掙不掙錢已不打緊了,當務之急是先填飽肚子再說。這年頭,不挨餓,能活命,那就是造化。就這樣,荊武跟隨第一批工友坐火車進了深山老峪。
三十多人全都擠在六七十平方米的板皮屋里。晚間點著煤油燈。一生火做飯,滿屋子生煙,嗆得人捂著口鼻直咳嗽。吃的棒子面大餅子,一個大餅有一尺多寬,烙得兩面焦黑,硬邦邦的,就著雪水鹽豆吃。每天晚上下工都累得要死要活的,一坐下就不想起來。有挺不住的,就趁天黑開了小差。
每天伐樹抬木,摸爬滾打干了半個月,荊武的褲子屁股蛋上被樹枝刮出個大三角口子,一邁步,露出白花花的腚來。荊武抬著木頭在前頭走,后面的工友見了,就嘻嘻笑個不停。荊武聽到后面笑,就條件反射地一夾襠。工友就戲稱:荊武露個腚,一笑一夾腚。
山上抬木頭是要喊號子的。杠頭領呼,其他人應呼:老哥幾個起呀嘛,——嗨吆;往前走呀嘛,——嗨吆;加把勁呀
嘛,——嗨吆。四人一組走山道,全靠喊號子協同步調。荊武的屁股白花花的,工友一看就想笑。有的憋著憋著就沒憋住,噗嗤笑出聲來,身上繃緊的那股氣也就嘩啦一聲水銀瀉地了,步子自然也就亂了。步子一亂那是很要命的,很容易砸著人,這方面的事故可是太多了。工頭就說,荊武,你們這組最后一個走。山東籍小伙子劉子岐,見荊武整天穿條露腚的褲子,就把自己的另一條褲子送給了荊武。荊武開始還有點兒不好意思接。劉子岐就說讓你拿著就拿著,咱們都是苦出身,也算是難兄難弟了,還分啥你我,快拿去換上,省得大家取笑。
這年初夏,趙尚志領導的東北抗聯第三軍在來勃利的途中,聯合東北民眾軍、自衛軍支隊、抗日義勇軍和山林隊等一些地方武裝,組成東北反日聯合軍。趙尚志被推選為總指揮。這位黃埔軍校出來的猛將,帶領部隊在勃利、湯原、方正一帶,接連打了好幾個大勝仗,重創了日偽軍。使得惱羞成怒的日軍不得不調集大批人馬進行瘋狂討伐。
自打趙尚志來到勃利,方圓數百里的叢林山峁,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動不動就傳來密集的槍炮聲。
有天夜里,工友們也是累了一天,早早就躺下了,這時就聽外面不遠處槍聲大作。后來還響起了炮聲。而且炮聲好像越來越近了。工友們一下都精神了,一個個都爬起來議論開了。有個工友說,看這架勢,這仗打得挺厲害啊,炮都用上了,不能打到咱屋里來吧。一位依蘭工友說,現在到處都在打仗。你們聽說沒有,我們縣太平鎮農民大暴動,后來駐依蘭的日本關東軍都上去了。結果被當地大排隊打得落花流水,還打死日軍挺老大的一個官,叫什么大佐。還擊斃了一個偽警司令。一工友插嘴說,聽說這大排隊個個都是神槍手,百發百中。有個工友問,農民因為啥暴動了。小山東張子岐就說,還能因為啥,被逼的唄。“他媽的,什么世道,壞人得勢,好人挨欺。”荊武憤然道。小山東劉子岐忙沖荊武一遞眼色,阻止他別再往下說了。在當時反滿抗日言論是要治罪的。這時,外面的槍聲漸漸稀落下來。領班的就說,別議論了,趕緊睡覺吧,明早還上工呢。
在山里修了三個多月路。扣除伙食、工具費、鞋錢外,工錢也就所剩無幾了。
晚上掌燈時,荊武回到了勃利。日升客棧羅掌柜就把一封壓了快倆月的信交給了荊武。荊武拆開信一看,便大放悲聲。
爹和小妹都死了。爹是被兵痞活活打死的。就因為兵痞進屋翻箱倒柜要吃要喝,爹說了句,你們是兵還是匪。一幫兵痞便蜂擁而上,照爹腦袋就是一頓大馬棒,血流了一地,不到一個時辰人就沒了。
荊武又想到了小妹。來信說小妹是因病而死。荊武打死也不相信小妹婆家的說法。小妹今年才17歲,她從小到大身體一直很好,連片藥都沒吃過。那年小妹偷偷跑回娘家,說婆家老妖婆太惡毒,拿她不當人,稍不如意,不是打就是罵,甚至還不讓吃飯。說著小妹撩開上衣讓娘看。荊武也湊過去看,見小妹后背和胳膊青一塊紫一塊。小妹就說,娘,這次我說啥也不回去了。其實荊武最能體會小妹的遭遇了。因為他在德興隆皮鋪當學徒時就因受不了吳七爺的虐待才跑回家來的。所以,荊武也勸娘,說娘你就別讓小妹回去了,她會沒命的。娘你放心,我養活小妹。
娘一臉難色。說你要不回,人家就得來討要那筆彩禮。你看看咱這窮家哪還拿得出。等你給他們于家生了孩子,興許她這當奶奶的就能收斂些,還是忍一忍吧。
一封信獲知兩位至親死于非命,這對荊武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第二天一大早,荊武出去了一趟。回來他躺在客棧的板鋪上一動不動,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心里除了絕望,還是絕望。客棧小伙計在羅掌柜的授意下,過去看他幾回。天將黑時,羅掌柜過去推開荊武的房門,也沒進屋,就站在門外,見荊武躺在那一動不動,面如死灰,兩眼緊閉著。羅掌柜看了片刻,隨即將門輕輕掩上,返身出了客棧。
荊武越想越悲戚,他這一年又一年的,東跑西顛,拼死拼活地干,到頭來,連張嘴都糊不上,還總被人欺侮,活著還有啥意思,難道我活著就是為了受這沒完沒了的罪嗎。荊武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與其這般無休無止地痛苦下去,還不如一死了之。他想到了父親和小妹。爹,妹,我這就去找你們。接著,他把早上從大煙館里買的四份大煙,一齊吞下。然后拉了拉被頭把頭蒙上。
羅掌柜從外面回來,特意給荊武帶回兩個驢肉餡白面包子。羅掌柜進屋走過去說,荊武,起來吃點東西,看我給你帶回啥來了。見沒動靜,羅掌柜覺得不對勁兒,一把掀開被頭,見荊武的嘴丫子正往下淌著白沫黑沫。羅掌柜急忙雇車把荊武送進縣醫所。
荊武醒過來后,孩子似的哭了。羅掌柜說得對,我這么一走躲了清靜,娘和妻兒誰來管。
他忽然想起借他褲子穿的劉子岐。劉子岐去青山站做腳行時就曾給他撂過話,說荊哥你以后要沒地方去就去青山站找我。于是,荊武就從青山站那邊過來的人打聽劉子岐還在不在青山站。被打聽的人就問荊武,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外號叫小山東的。荊武說正是他。那人慌忙朝兩邊瞅瞅,探過頭來小聲道,聽說小山東打死了日本工頭進山了。荊武知道,那年頭,要是讓日本人知道誰誰進山了,那是要被滿門抄斬的。
青山站看來是去不成了。荊武再次奔赴亞河站大和洋行干起了老本行。偽滿時亞河站是四等站,客貨運,亦是給水站。站上駐有日本守備隊,還有警護團。團長是日本人。警士是中國人。自從趙尚志率部在小蜜蜂一帶拆除鐵軌成功截獲日軍軍列后,日偽軍開始加強對車站、鐵路沿線及周邊地區的警戒搜查。尤其夜間巡查得更緊。日軍、偽軍、偵緝隊、便衣特務,你方唱罷我登場,攪得村村雞飛狗跳。他們主要查現住人口與戶口本上是否一致。若多或少,那就麻煩大了,就得被統統帶走。荊武有天夜間因一白天的勞累睡得死死的,日軍來查夜給開門晚了。日軍進屋照荊武臉上啪啪連扇了幾個嘴巴,罵道,八嘎。
站上警護團這些走狗更不是東西,打旅客,賣大煙、放賭抽頭、調戲良家婦女,無惡不作。
這年秋天,日寇為了掠奪資源和圍剿山里抗聯,實行以鐵路為柱、公路為鏈的并村并戶“囚籠”政策,企圖阻斷抗聯隊伍與當地百姓的聯系。日軍到處挖壕修工事筑炮樓。為了解決勞工不足,他們規定按戶出勞工。家里凡是有壯勞力的,不出勞工又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就統統被視為進山參加了抗聯,就會招致滿門抄斬,弄得許多人家不得不由老人或女扮男裝頂替出工。
荊武也不例外,巴蘭老家那邊很快就寫信過來,讓荊武回去出勞工。不過,那時日本人對鐵路特別重視,有個特別規定,凡能拿出偽滿時在鐵路干活的證明,就可以免除勞工。荊武于是求亞河站大和洋行柜頭山崎君,開出一張荊武在鐵路干活的證明,寄回了老家。
就在荊武給家里開出的鐵路干活證明信寄出一周后,勃利日升客棧的羅掌柜突然來到亞河站找到了荊武,求荊武能不能幫忙開出幾張在鐵路干活的證明。并說他們都是我的親戚,現在家里人都急瘋了,關乎到全家人的性命,我也是沒辦法才想到了你。荊武就說這事由日本人把持著,我的證明信剛開完寄回家去了,怎么好再找山崎君開啊。再說名字也不對,我得咋跟人家說呀。羅掌柜就說,你要實在為難那就算了。不過,這事你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跟任何人漏出半點兒口風。
羅掌柜說完轉身走了。望著羅掌柜遠去的背影,荊武想,羅掌柜可是救過我命的恩人啊。他現在有難處了,我怎么好袖手旁觀。這時羅掌柜已經走出很遠了,荊武從后面追上去,說要不這樣,你先把名單給我,我再想想辦法。按說羅掌柜應該高興才是,可羅掌柜反倒猶豫起來,像有啥擔憂似的。羅掌柜最后十分鄭重地說,這名單你可要千萬當心,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包括你的家人。荊武說我知道。
荊武晚上湊近燈光一看這名單:王景玉、李國志、于占林、楊煥、李春林、魯奎、魏永山、蔣洪貴、于振江、吳河、金長發。統共十一人。這些人他當然一個都不認識。可有一點他想不明白,羅掌柜說都是他的親戚,可這名單上卻沒有一個姓羅的。
上哪去開這些證明呢。荊武想到羅掌柜那焦急萬分的乞求。他思來想去,足足想了一夜,終于想出一個辦法來。雖然這辦法有些冒險,但為羅掌柜冒這個險還是值得的,也算是我報答了羅掌柜對我的救命之恩。
于是第二天,荊武拎瓶好酒再去找大和洋行柜頭山崎君。荊武就滿臉堆笑地沖山崎君提提手上的酒,說,孝敬大掌柜的有。山崎君抿了抿唇上那撮丹仁胡,眉開眼笑道:荊,你什么地干活。荊武就說,勞你再給開份證明,家鄉那邊要。山崎君記性非常好。說,荊,你的證明不是開去了嗎。荊武就謊稱,可能是路上郵丟了,家人至今未接到,挺著急。山崎君嘴里咕噥道,八嘎呀鹿。開吧。山崎君于是像上次那樣又給荊武開了張證明。荊武拿到手后,模仿山崎君開的證明上的日文和漢文,照葫蘆畫瓢,仿造開了十一張證明信。山崎名章就在他的辦公桌內。好在山崎的辦公桌經常不鎖,這個章不難蓋。可亞河站警察分所那個章把詩嚴。荊武想了想,便計上心來。分所每天晚上都有警察小頭頭輪流值班。警察胡連慶是個大酒包,見酒不要命。
荊武獲知這天晚上是胡警當班,就特意買只燒雞和兩瓶酒過去。胡連慶一看有酒,笑得大嘴咧到了耳根子。荊武知道自己的酒量抵不過胡警,就藏了個心眼兒,他把其中一瓶摻了水,并做了記號。胡警實打實喝下大半瓶白酒后,就醉得像死豬似的倒在了值班室床上。荊武從胡警腰帶上解下鑰匙,打開辦公桌抽屜,將十一張證明信一一蓋上警察分所公章。
由于證明信偽造得滴水不漏,跟真的毫無二致。所以,個個都順利過了關。羅掌柜后來對荊武說,荊武啊,你可立了大功了,你救的可不止這十一條人命啊。荊武沒太明白羅掌柜的意思。他也不想明白,他只覺著他欠羅掌柜的一個天大的人情,這次也算是為他還了這個人情。
這年冬天。荊武在站上裝了一上午的貨,很是疲憊。下午他見雪越下越大,主要也是站上沒啥活,荊武就想早點回家。再說荊武早就有點兒餓了。
荊武老遠就見家里院門大開著,覺得不大對勁兒,緊走幾步后,就隱隱約約地傳來女人時斷時續的呼救聲。荊武心說不好,便撒腿往家跑。臨近院門,就聽屋里媳婦哭喊著求饒。荊武隨手操起院門口的鐵鍬,沖進屋來,見站上警護團張團副將媳婦壓在炕上,正往下撕扯媳婦的褲子呢。媳婦腳蹬手刨地不住哀求,他爹馬上回來了,他爹馬上回來了。荊武見狀,忽地火冒三丈,憋在肚里這些年所有的新仇舊恨,火山一般爆發了。荊武掄起鐵鍬照張團副腦袋和后背狠狠劈下,一下,兩下,三下……他使出全身的力氣,一下比一下狠重,一下比一下解氣,嘴上還不住地罵著,我打死你這畜生,我打死你這畜生。直到張團副從媳婦身上滾落下來不再動彈為止。
荊武見張團副滾落一旁一動不動,像是斷了氣兒。這時他心里才忽地一下慌了,伸手在他口鼻前晃了晃,抬頭沖媳婦說,好像是沒氣兒了。媳婦更慌了,說這可咋辦。荊武想,這回糟了,日本人和警護團這兩條狗,哪個都不會輕饒我。荊武就吩咐媳婦,趕緊收拾東西,這地方咱們不能再詩了。荊武領著媳婦連夜逃走。
第二天,荊武輾轉把媳婦送上車,讓媳婦先回娘家躲躲。他則直奔了勃利,準備去找羅掌柜,在那先避避風頭再說。
可荊武半夜敲開日升客棧,店主卻已經換了另外一個人。新店主就說,羅掌柜早就被日本人抓去殺頭了,這都兩個多月了,你不知道啊。新店主忙壓低聲音催促道,你還是趕緊走吧。
后來荊武才知,羅掌柜原來也是地下黨,而且是聶先生的下線。聶先生的所有情報都是通過羅掌柜傳到山里的。實際上,日升客棧一直是他們的地下交通站。因內部出了叛徒,羅掌柜才慘遭殺害。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抗聯第四軍一師三團團長蘇衍仁的副官朱善庭投靠了日偽。
朱善庭投敵后,供出了一大批地下黨組織領導人。除了勃利日升客棧羅掌柜被捕殺害外。郵政代便所所長老于頭兒,大東亞藥房經理李劍東,偽警察署孟巡官,偽森林警察大隊中隊長陳云山,裕方木材公司經理張景隆等,均遭到了逮捕和殺害。可以說,方正和勃利一帶的地下黨組織幾乎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
荊武萬萬沒有想到,羅掌柜原來也是個地下黨。荊武到這時才恍然大悟,他一下明白了羅掌柜給他的那個名單都是些啥人了。
荊武就想,羅掌柜被日本人抓去,肯定又是像對待聶先生那樣對羅掌柜動用
酷刑。如果羅掌柜要是把我供出來,與他串通一氣,制造假證明欺騙日本人逃避勞工,那我肯定必死無疑,甚至還得殃及我的家人。
荊武這天早早起來,先是從旅店老板那找來筆和紙,給家里鄭重地寫了封信寄走。他又買了幾個棒子面餅子,塞進背包里,就匆匆地上路了。
荊武一邊走一邊想著聶先生和羅掌柜。想到了聶先生和羅掌柜,荊武竟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荊武也不去擦臉上的淚水,就這么任其恣肆地流淌著。
天越走越暗,可荊武的心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越走越亮堂。他渾身就像有一股無窮的力量,腳步也邁得格外高遠,心中仿佛有個聲音一直在召喚著。
荊武忽然想起,他最初見到聶先生和羅掌柜時,就朦朦朧朧地發現,在他們身上好像有種很特別的東西在里面。至于這東西究竟是什么,他也說不清楚。不過,到了今天,荊武總算懵懵懂懂地悟出了一點兒道理,那就是,不管聶先生和羅掌柜是什么樣的人,還有小山東,他們都是條好漢。聶先生和羅掌柜冒死往山里傳遞情報,就說明那些進山的人也都是聶先生和羅掌柜那樣的人。他們,也只有他們,才是我們這些窮苦人真正可以依靠的人。
濃重的夜色從四面八方一步步壓過來。與此同時,荊武腳下的步子也變得越來越快了。荊武猛一抬頭一眼望見了夜空中閃爍著的北斗七星。望見了北斗七星,荊武就知道他走的方向是對的。因為小山東投奔的那座大山就在那個方向。荊武心想,若照這個速度走下去,一路向北,用不到半夜,他就能穿過李家堡和馬家溝。順利的話,天亮前他就能走進大山,沒準還能見到小山東呢。
后記:
1945年日本戰敗后,荊武被召回到亞河火車站。他先是幫助看守鐵路上的各種設備。后來他又輾轉來到了樺陽火車站。1947年,南岔鐵路辦事處工會成立了樺陽地區工會。荊武被推選為首任工會主席。1948年春,組織任命荊武為樺陽火車站代理值班站長。兩個月后,荊武被正式任命為車站值班站長。1961年,荊武在樺陽火車站因病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