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以不屈風骨捍衛民族氣節
《抗金兵》中,梅蘭芳飾演的梁紅玉 梅蘭芳紀念館供圖
梅蘭芳蓄須照 梅蘭芳紀念館供圖
梅蘭芳繪《松柏有本性》 梅蘭芳紀念館供圖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回溯歷史,當“九·一八”事變的炮火聲震徹破碎的山河,戰場的硝煙遮蔽了錦繡的舞臺,京劇藝術大師梅蘭芳“蓄須明志”,不再登臺演出,用沉毅而決絕的姿態,發出鐵骨宣言,表現出在民族危難時刻一個藝術家的剛強骨氣,極大地激勵了各界民眾的抵抗決心。
《抗金兵》與《生死恨》是梅蘭芳以熱血創排的名作
1933年5月31日,國民黨政府與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簽訂《塘沽協定》,華北局勢危急。面對日寇侵華行徑,以及國民黨政府不抵抗政策,時刻關注時局的梅蘭芳決意排演新戲,以抒發愛國深情,鼓舞人民斗志。
當時,梅蘭芳的好友葉恭綽提出以梁紅玉戰金山的故事編演新戲,正可體現奮起抗敵的激情,順應全國高呼抗日之大勢,劇名直稱《抗金兵》。這一提議使梅蘭芳想起傳統老戲《娘子軍》,這出戲講的正是南宋名將韓世忠、梁紅玉夫婦抗擊金兵的故事,是一出精彩的刀馬旦戲,完全可以擴充增編,賦予新意。于是梅蘭芳與同仁們共同創作編排了抗敵新戲《抗金兵》。1933年6月16日《抗金兵》在上海天蟾舞臺首演,巾幗英雄梁紅玉親登金山之巔擂鼓助威,輔佐丈夫抗擊金兵,演出震動申江,鼓舞了人民的抗戰情緒,也給當時上海如火如荼的抗敵戲劇運動增添了一筆濃重色彩。這意味著梅蘭芳已經站在了挽救民族危亡的斗爭前線,直接參加到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戰斗行列中。
如果說,《抗金兵》是梅蘭芳以藝術的形式為反抗日本侵略行徑發出的吶喊,那么《生死恨》則是梅蘭芳試圖喚起淪陷區人民反抗意志的又一部新戲。該戲根據明代傳奇《易鞋記》改編而成,講述了北宋年間,士人程鵬舉與少女韓玉娘被金兵俘虜后,歷經磨難、生離死別的故事。為了更好地達到激勵民眾的藝術效果,梅蘭芳將原本程鵬舉憑繡鞋尋回在尼姑庵修行的韓玉娘結局,改為二人陰陽相隔,且定名為《生死恨》。梅蘭芳曾說:“編演這個戲的目的,意在描寫俘虜的慘痛遭遇,激發斗志,要擺脫大團圓結局,改為悲劇。”劇中,梅蘭芳創新融入“旦角穿富貴衣(補丁衣)”等手法,強化悲劇色彩,激發觀眾對侵略者的憤慨。1934年5月11日,《生死恨》在上海天蟾舞臺首演,連演三天,場場爆滿,卻觸怒了上海社會局日本顧問黑木。黑木通過社會局局長,以非常時期上演劇目要經過社會局批準為由,通知梅蘭芳不準再演該劇,梅蘭芳則以觀眾不同意停演為由堅持演出。三天后,該戲移至南京大華戲院又演出三天,依然火爆異常,排隊購票的觀眾將票房的門窗玻璃都擠碎了。
《抗金兵》與《生死恨》是梅蘭芳以熱血創排的名作。舞臺上的鼓點如驚雷貫穿全場,早已超出唱腔之美,成了為鼓舞抗戰擂動的戰鼓。
蓄須明志,梅蘭芳為抗敵斬斷如日中天的演藝生涯
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之后,上海淪陷于日本侵略者之手,面對日本侵略者試圖利用其藝術影響力粉飾“大東亞共榮”的政治圖謀,梅蘭芳于1938年5月5日攜家乘船赴港演出,演出結束后則避居香港,深居簡出,以習畫、練太極消磨時光。然而,1941年12月香港亦淪陷,日軍占領者猙獰地向梅蘭芳遞上虛假榮寵的“橄欖枝”,多次威逼利誘,脅迫他登臺為侵略者“慶功”,企圖用他的盛名粉飾日軍的侵略行為和血腥屠戮。梅蘭芳毅然選擇了沉默的抵抗:蓄須明志,息歌罷舞。
蓄須之舉,對于京劇旦角演員而言無異于自毀藝術生命;息歌罷舞,對癡迷于舞臺的梅蘭芳來說,更是如對靈魂的凌遲一般。為守護民族尊嚴,梅蘭芳親自斬斷了如日中天的演藝生命,此無聲舉動勝過千言萬語。當他蓄須的照片傳遍全國各地,極大地激勵了各界民眾的抵抗決心。豐子愷曾在文章中記述道:“抗戰中,我得知他在上海淪陷區堅貞不屈,孤芳自賞;又有友人寄到他的留須的照片。我本來仰慕他的技術,至此又贊佩他的人格,就把照片懸之齋壁,遙祝他的健康。”
為了徹底斷絕日偽利用其聲名粉飾侵略的企圖,梅蘭芳甚至將自己推向危險的懸崖邊緣,將生死置之度外。面對敵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脅迫,他表示身體欠佳,無法進行演出,并請自己的私人醫生為自己連打了三針傷寒針,體溫立即升到42度,渾身滾燙,昏昏沉沉,臥床不起。但敵人仍派日本軍醫直接診查,醫生來到梅蘭芳床前,當面反復測量察視,無可奈何,悻悻而去。梅蘭芳用自己的毅力和決心制造了“重病纏身”的表象,通過了這場生死攸關的考驗,也給自己的身體造成了巨大的損害。當昔日的舞臺王者形容憔悴、體態消瘦,須發不整地立于那些前來威逼之人面前時——他“病態”的身體本身就是對侵略者最擲地有聲的反抗:尊嚴不可侮,大義不可犯。
當舞臺燈光熄滅,現實生活的黑暗愈發沉重地壓來。歸隱意味著失去生活經濟來源,作為劇團和家庭的當家人,面對眾多依仗他生活的人的家計所需和抗戰期間物質匱乏的壓力,梅蘭芳沒有匍匐于困厄。他毅然決然售賣北京無量大人胡同宅第,割舍了扎根半生的家園故地。他把目光轉向書齋,以業余練就多年的丹青妙筆鬻畫求生。那段時期,一幅畫作換回的或為些許食糧,或是必要的醫藥費用,然而他畫筆之下的梅花、松柏卻格外挺拔,一筆一畫皆是梅蘭芳藝術風骨的無言訴說。“豈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穴居面壁,不畏魍魎;壁破飛去,一葦橫江”,這些畫作中的題詩,一字一句分明是梅蘭芳面對困厄的內心獨白。畫家吳湖帆曾為其畫集題跋:“蓄須明志,清標足式”,一語點破這些畫作背后,是梅蘭芳在生存掙扎中不折的氣節投下的清癯投影——畫面上氤氳的水墨、筆端流淌的神韻,每一處細節都承載著他對侵略與屈辱的無聲抵抗,彰顯著他的不屈姿態。
把重返舞臺第一次演出獻給最摯愛的祖國
抗戰勝利后,梅蘭芳重新登臺,在《登臺雜感》一文中他曾動情地說道:“在抗戰期間,我自己有一個決定,勝利以前我決不唱戲。勝利以后,我又有一個新的決定,必須把第一次登臺的義務獻給祖國……至于愛國心,我想每一個人都是有的罷?我自然不能例外。假如我在戲劇藝術上還有多少成就,那么這成就應該屬于國家的,平時我有權利靠這點技藝維持生活,來發展我的事業;可是在戰時,在跟我們祖國站在敵對地位的場合底下,我沒有權利隨便喪失民族的尊嚴,這是我的一個簡單的信念,也可以說是一個國民最低限度應有的信念。”
對梅蘭芳來說,他的藝術決不可淪為換取茍延殘喘的生存而妥協交易的工具。盡管,舞臺之光為了節操被迫熄滅,繁華宅院典賣換作生存之糧,昔日的英俊面容被胡須覆蓋,梅蘭芳卻以不屈風骨捍衛了民族氣節。
當梅蘭芳于1956年訪問日本時,一位記者尖銳地向他發問:“梅先生,您是否還憎恨當年的侵略者?”梅蘭芳卻以穿透歷史云層的清明回應:“軍國主義者是我們的敵人,但我所認識的日本朋友都是善良的普通人……”對于日本人民及其友誼,梅蘭芳給予了力所能及的付出與維護。當硝煙散盡,他并未被仇恨鎖住視野,反倒選擇站在精神高地擁抱和平、倡導理解。抗戰中梅蘭芳的沉默不是退縮,而是以文化靜默消解侵略者的文化挪用企圖;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梅蘭芳這份超越傷痛的理解也不是軟弱,而是穿透戰爭烏云后人性光輝的再度閃亮——當氣節與尊嚴獲得保全后靈魂特有的廣闊與悲憫。周恩來總理曾經高度贊揚梅蘭芳為“真正的民族藝術家”,其深意也許正在于此:民族脊梁支撐起的崇高人格,必將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斷凈化、提升,最終臻于大愛。
穿過戰爭年代的漫天烽火,梅蘭芳蓄須的形象,至今仍被尊為“德藝雙馨”的典范,成為中華民族關于“氣節”的集體記憶。它向我們講述著,當風暴來臨,真正的藝術家是如何踐行“德先于藝,國重于家”的。梅蘭芳先生不僅是一位藝術大師,更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愛國者,他的氣節與他的藝術一樣,永遠閃耀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中,為后世所敬仰和傳頌。
(作者:李立中,系梅蘭芳紀念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