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大刀的重量——郭澄清與他的《大刀記》
在文學史上,一個用生命書寫抗戰記憶的身影巍然挺立。
1975年9月3日,在北京某招待所一個清靜的房間里,我欣喜地接過郭澄清先生贈送給我的三卷本《大刀記》。這部巨著剛剛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不到一個月。作者提筆在每一冊的扉頁鄭重寫下“敬請胡世宗同志教正”;落款墨跡深沉,“郭澄清 一九七五年九月三日”。
“九月三日”!這是一個多么值得紀念的日子啊!那時我未曾想到,手中這部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抗戰巨著,竟是一位作家用生命最后的健康時光鑄就的文學豐碑——僅僅八九個月后,他便因腦血栓倒下,半身癱瘓卻依然堅持創作,直至生命的終點。
從烽火中來:一個作家的精神烙印
郭澄清的文學血脈深植于魯北平原的血與火之中。1929年生于山東寧津縣貧苦農家的他,少年時便親歷了民族危亡的至暗時刻。1948年,19歲的郭澄清穿上渤海軍區渤海縱隊的軍裝,在解放濟南的戰役中目睹戰友的壯烈犧牲。一位連長在彌留之際將染血的鋼筆交到他手中,說:“小郭,你很會寫文章,你用這支筆把犧牲的戰友們的事跡寫下來,交給他們的后人。” 這句話如同靈魂的烙印、莊重的遺囑,讓不滿20歲的郭澄清立下了為民族存證、為英烈立傳的決心。
戰火停息后,這位經歷過生死考驗的年輕戰士做出了令人意外的選擇——放棄省城教育廳的職位,主動申請調回家鄉寧津縣。1950年起,他擔任寧津縣直屬完小校長兼一中教導主任。白天教書育人,夜晚伏案疾書,他開始系統收集家鄉的抗戰資料。在油燈搖曳的光影中,他完成了10萬字傳記文學《馬振華英烈傳》,深情記述了在寧津犧牲的冀魯邊區抗日英雄馬振華的事跡。這部未能及時出版的遺珠,正是《大刀記》最早的初稿。
土屋孤燈:百萬字史詩的淬火鍛造
1971年秋,已在文壇嶄露頭角的郭澄清做出驚人之舉:辭別環境優越的省城濟南,回到寧津縣郭皋村的老宅。大家不解其意,他的回答樸素而深刻:“我是寫農村生活的作家,只有在農村與農民共命運,才能寫出好的作品。離開農村,就等于魚兒離開了水。”
迎接他的是一間不到8平方米的土坯房。屋內陳設寒素:一張吱呀作響的破八仙桌,一盞煤油燈,門板上鋪著被卷,自制書架上堆滿資料。寧津的寒冬里,水甕結滿厚冰;炎夏時,蚊蟲肆虐。郭澄清裹著棉被寫作,頭靠土墻沉思,竟在墻上磨出油亮的印記。更艱難的是他的帶病之軀——陳舊性心梗、肺結核、陣發性闌尾炎時刻威脅著生命,病發時他吞下急救藥繼續執筆,困倦難耐便以辣椒提神,甚至用冷水澆頭。
郭澄清的寫作桌旁始終圍繞著三類“老師”:抗戰老戰士組成的“顧問組”,給他提供真實的戰爭細節;農戶鄉親組成的“參謀組”,幫他打磨人物情感與方言表達;他身邊那些愛好寫作的業余作家組成的“挑刺組”,大膽地幫他雕琢文學技法。
黎明時分,他常獨自在村北田野踱步,在玉米地與溝坎間凝神駐足。那里曾是抗日大刀隊神出鬼沒的戰場。據村醫郭治明回憶,“他兩眼呆呆望著莊稼陷入沉思,我不敢打擾他進入角色”。這種近乎苦修般的創作持續了三年,郭澄清終將個人記憶升華為民族史詩。
刀鋒上的舞蹈:《大刀記》的誕生與涅槃
1972年,《大刀記》第一部《血染龍潭》完稿,卻因故被擱置。郭澄清頂著壓力續寫80余萬字的第二部。1975年,正值紀念抗戰勝利30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緊急召他進京修改文稿。在出版社紅磚小樓僅幾平方米的房間里,責任編輯謝永旺回憶說:“最多時一天發稿三四萬字。”那可完全是用手一筆一畫寫出來的呀!
1975年8月,《大刀記》三卷本正式出版,頃刻間掀起閱讀狂潮:在半年的時間里發行300萬套,創下了當時的出版奇跡;連環畫版本更橫掃全國,總印量突破3000萬套。這部小說受到人們的喜愛,20余省出版社爭相重印,電影、話劇、評書改編遍地開花,薛中銳的評書《大刀記》更是成為千家萬戶的“聽覺盛宴”。
刀魂不朽:血寫的經典與永恒的豐碑
《大刀記》以梁永生從復仇者到革命者的成長軌跡,勾勒出魯北平原半世紀的烽煙畫卷。小說開篇題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潭不在深,有‘龍’則靈”——這“仙”與“龍”正是千萬不屈的民眾精魂。郭澄清將俠義精神與革命敘事熔鑄一爐,主人公莽撞剛直的性格,在中國共產黨的引導下從“草莽義氣”升華為“革命豪氣”,書寫了中國農民覺醒的壯闊歷程。
2019年,《大刀記》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2021年,在中國共產黨成立百年之際,它更躋身“紅色經典初版本影印文庫”,與《紅旗譜》《紅巖》等并肩而立。
1976年5月,郭澄清在改編電影劇本時突發腦血栓致半身癱瘓。此后十三年間,他以口代手咬著鋼筆,枕被為墊堅持寫作。1989年8月10日中午,彌留之際的他讓家人抬來幾十斤重的手稿,囑托“爭取出版原稿”,隨即溘然長逝。2005年,《血染龍潭》原稿終獲出版,了卻了這樁跨越三十年的文學心愿。
2015年,由《亮劍》導演趙浚凱執導的同名電視劇登陸山東衛視,填補了魯北抗戰影視的空白——此刻距郭澄清離世已二十六載。當梁永生揮舞大刀躍上熒屏時,觀眾中有位白發老者默默拭淚——他是郭澄清的故鄉舊友。此刻,村北那間土屋早已坍圮,但油燈下的身影仍如雕塑般清晰:“頭與后墻長時間摩擦,竟出現了一個亮亮的圓球形的痕跡,故鄉人說,那是澄清用頭磨出的一個亮月亮!”
這把浸透血火的大刀,如今靜臥在文學史的殿堂。當我們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八十周年時,郭澄清用生命寫就的啟示依然振聾發聵:“一個民族最鋒利的武器,從不是鋼鐵的刀鋒,而是記憶的重量與講述的勇氣。”他匍匐大地聆聽草生長的聲音,最終讓自己也長成了深扎魯北平原的紅高粱——風雨愈狂暴,脊梁愈堅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