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在寫作《水手》（人民文學出版社2025年出版）時“曾試圖用不同的顏色來結構這部長篇，而來自太平洋深處的迷人氣息確實一直縈繞在我周圍，這是一種神秘莫測又令人心馳神往的氛圍”，雖然小說并未如此呈現(xiàn)，但對色彩的敏感還是保留了下來，比如小說第一章“幽藍”賦予大海更深沉、玄遠、神秘和悲郁的氣質，也符合主人公在橫跨太平洋的兩年漂泊中所領略到的別樣人生況味。

討論《水手》繞不開“海洋書寫”，雷默也期待用這部作品為中國當代海洋文學貢獻一份力量。40多年前，以王蒙《海的夢》、鄧剛《迷人的?！返葹榇淼囊慌≌f，讓作為特殊“風景”的大海成為新啟蒙意識結構中的重要意象，激發(fā)一代人想象遠方的熱情，也包含一種與時代共振的現(xiàn)代性追求，被遼闊的大海療愈，或者強勁地與大海相搏，這樣兩種寫作實踐以及它們的相互轉化一直綿延于新時期到新世紀的海洋書寫中。面對已成范式的寫作傳統(tǒng)，雷默是有取舍的：一方面，他從更廣闊的世界海洋書寫中汲取營養(yǎng)，轉益多師。閱讀《水手》的不同章節(jié)，會讓人想起一些經(jīng)典之作，比如皮埃爾·洛蒂的《冰島漁夫》、顯克微支的《燈塔看守人》、康拉德的《“水仙號”的黑水手》等；另一方面，他寫以海為家的人，卻不把大海過分美化為崇高精神的原鄉(xiāng)，寫與海的搏斗并不格外張揚水手們昂揚的生命意志，而是理解并尊重他們的疲憊，以“去英雄主義”的理解和豐富的細節(jié)寫出海上謀生的肉體艱困和精神損耗，也寫出了這些艱困與損耗之于個體成長的意義。

小說12章大致可分成5個單元：王武之死、科斯特島的停泊、釣魷魚、秘魯之戀、歸國之思。5個單元讓敘事者見證了生離死別、相逢錯過，各種接踵而來的“不確定性”給“我”上了最生動的人生之課。小說轉入航行后，即加快敘事節(jié)奏。老水手王武甫一出場，其人設很像是引領“我”的一個導師，是成長小說敘事中的核心角色，然而死亡迅疾發(fā)生，在風暴之夜，王武舍命救回了“我”，徹底地把“我”從對遠航幼稚的想象中拉出來。對“我”最大的觸動不是他的死亡和海葬，而是海員們迅速將注意力從一個人的死轉到“鯊魚宴”，“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王武已經(jīng)從他們的腦海中提前消失了，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風暴過后的大海變得“異常寧靜”，“我”對大海的壯美和無情也終于有了一種宿命的感悟，一切就像康拉德在《生活與書信筆記》中寫到的那樣：“在詩歌和散文中，有那么多的省略號以它的偉大和神秘為主題，而這些人卻從來沒有深入了解過這片?；蚰瞧?。大海是不確定的、任意的、無特征的、狂暴的……它的寧靜中有一種空虛，它的憤怒中有一種愚蠢，那是無盡的、無邊的、執(zhí)著的、徒勞的……”在科斯特島，“我”還結識了納古燈塔的看守人莊老頭，他像規(guī)劃一場盛宴那樣規(guī)劃自己的葬禮，老人的“慈祥和智慧”是因為見慣了風暴和死亡，但本質上與那些王武死后轉去討論美食的水手沒什么兩樣，人事的微茫更顯出海洋的亙古如斯。這些給予“我”教誨的人，是從大海那里領受了終極的教誨。這不由讓我們想到康拉德的墓碑上鐫刻的斯賓塞的幾句詩：“勞累后的睡眠，暴風后的港口，戰(zhàn)亂后的和平，生命后的死亡，這是最大的快樂?！?/p>

生命如此，愛情亦然。無論滯留在科斯特島紅燈區(qū)并和當?shù)厝私Y婚的鎮(zhèn)江女人的經(jīng)歷，還是我在秘魯碼頭與楊丹邂逅后發(fā)生的無果戀情，抑或船長、大副，以及莊老頭女兒各自充滿隱痛的人生過往，沒有一個有堪稱圓滿的收束。小說在講述這些情感故事時，筆墨是粗線條的，卻自帶有一種深沉的生命感喟，那些對殘缺情感的詰問和不馴最終在蒼茫的海面上消散。小說在每一段情感的故事之后，都會有一段對海的風景描寫。大海容留了生命體驗中美與痛的種種矛盾，并對它們一視同仁，而大海這種與主體情感結構高度關聯(lián)的“風景”的頻頻呈現(xiàn)，正見證了一個具有“內面性”的水手蛻變成長的全過程。

小說的結尾也是饒有意味的。遠航的輪船即將報廢，水手們在大副的帶領下重聚港口，船舶報廢場“到處都是鐵銹，有的鐵銹從船體的油漆剝落處掛下來，像船的眼淚”，“我們”的船被氣割機拆卸得七零八落，就在那一刻，船長“悲愴而倔強”的身影也定格下所有水手們的不舍。在回去的路上，車子要經(jīng)過一段海底隧道，時間變得沉滯，一直到陽光重新透過車窗，我們仿佛是“從時間的無情流逝中，從生命的短暫階段中，攫取片刻的勇氣”，然后眼前舉起“被拯救的碎片”。成為一名水手意味著什么，那就是以海為維度不斷調控自我對世界和生活的認識，是知覺對時間和空間的海洋化重構。一艘船就是一座浮城，也是水手們的一座圍城，他們的生命風景搖曳在出海與返回之間，在懸浮與沉實之間，在漂泊和定居之間，在無望與等待之間，在恐懼與勇毅之間，在生與死之間，在虛無與充盈之間，在倦怠與倔強之間……

（作者系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