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書友經濟”的大規模文學生產——中國網絡文學的獨特屬性及其生產機制的建立
中國網絡文學借互聯網革命之機應運而生,經過三十年左右的高速成長,特別是十余年來在以英語世界為中心的世界范圍廣泛傳播,成為舉世矚目的文化奇觀。值得關注的是,造就這一奇觀的力量不是來自傳統文學界,而是來自“民間”——那些相對于“文學精英”而言的“普通讀者”——先是以理科生、工程師為主的“技術精英”,后到真正的普羅大眾。他們先是上網看小說(閑書),之后涌現出一些作者自己寫小說,再后來有人湊錢建立論壇、網站,在摸爬滾打中建立起一套生產機制。這套由中國第一代網民出于看小說的樸素欲望原創出來的生產機制,自然攜帶著互聯網的媒介基因和消費文化的商業基因,從而使中國網絡文學的發展走上了一條與歐美網絡文學不同的發展道路——既不是基于“超鏈接”等技術變革的文本形式實驗,也不是在版權制度壟斷下處于曖昧邊緣狀態的“同人寫作”,而是基于“書友經濟”的大規模文學生產,這構成了中國網絡文學的獨特屬性,也成為其“奇觀式”發展的核心動力。
迄今為止,中國網絡文學作品總量超過4千萬部,用戶超過6億,其中稱得上“書友”的付費用戶在2000萬左右。累計注冊作者超過3千萬人,其中在寫作連載狀態的且有收入的作者達80萬左右,可以此謀生的職業作者在3萬~5萬人??梢哉f,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如此規模龐大的民眾廣泛參與的文學活動,它使文學這一古老的藝術形式插上了新媒介的翅膀,展現出超乎想象的繁榮狀態。這一具有最先進媒介屬性的文學生產機制和以讀者閱讀欲望為導向、作者—讀者高度共創的文學樣態,也對印刷文明以來以出版社—作者為中心的生產機制和文學精英主導的文學標準構成挑戰。
一、網絡文學的獨立性和中國網絡文學的特例性
網絡文學是伴隨互聯網誕生出現的新文學形態,什么是網絡文學?目前,研究界雖然并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版本,但有一點是達成共識的,就是將網絡性確認為網絡文學的核心屬性。在新媒介的理論向度上,網絡文學被從“通俗文學的網絡版”的紙媒邏輯和雅俗秩序中解放出來,獲得了獨立性。近年來,王玉玊等青年學者提出“數碼人工環境”的概念。這一概念的提出,不但使“網絡性”的內涵落實了,也更具系統性和內在規定性。我本人非常認可這一概念,并在這一基礎上,將網絡文學定義為“基于‘數碼人工環境’的文學”。如此,網絡文學就有一個全新的環境母體,從而與基于自然環境的紙質文學形成平行對話關系。
對于網絡文學獨立性的強調和追求,是從網絡文學誕生之初就開始的。最早從網絡性的角度對網絡文學做出專門定義的是李尋歡(本名路金波)。在《我的網絡文學觀》一文中,他將網絡文學定義為:“網人在網絡上發表的供網人閱讀的文學”,并進一步指出,“這個定義包含三層意思:其一,網絡文學的主體必須是‘網人’,即網絡的使用者。其二,網絡文學的傳播渠道(或者說主要的傳播渠道)必須是網絡。其三,從作者的創作動機來說,必是為網上受眾寫作的”。他強調,“在這三層意思中,最重要的是第三點,即可以認為我是從‘動機’或‘受眾’這個角度來界定的。舉例說,某人在BBS給網友的留言是網絡文學,但他把出版過的書搬到網上來就不是,或者他給報紙寫的約稿同時發在網上一份,這也不能算作網絡文學”。多年后,他在接受筆者采訪時進一步指出:“我覺得網絡文學最重要的就是,寫作者要在網上獲得成就感,而不是靠線下出版什么的。”
作為中國最早一批在網絡論壇上成名的寫手和中國最早文學網站榕樹下的編輯和經營者,李尋歡對于網絡文學的定義基于鮮活的網絡生活和寫作的體驗,同時,也基于對紙質文學的同化邏輯的抗辯。當時,居于絕對強勢的主流紙質文學對于網絡文學的同化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基于“題材分類”的邏輯,將網絡文學定義為“寫網絡生活”的文學,歸類于如校園文學、軍旅文學等,李尋歡稱之為“窄化”;另一種是基于“渠道分類”的邏輯,將網絡僅僅作為一種媒介渠道乃至區域,“和諸如民間文學、廁所文學等范疇對等”。這在李尋歡看來是“寬化”,因為如果將網絡文學定位為“網絡上的文學”,那么紙質文學一旦被放到網上,是否也可以被稱為“網絡文學”?所以,他強調:“網絡文學不是‘寫網絡’的文學,也不是‘網絡上的文學’,而是‘寫給網絡的文學’。”
在這篇文章中,李尋歡提出的另一個非常有啟發性的觀點是,極力強調網絡對于網絡文學的意義。他把網絡比喻成網絡文學的父親,把文學比喻為母親,認為網絡文學的“血統”“姓氏”應該是“網絡”,網絡文學的一切都應該是基于網絡而存在的,當我們試圖只從中抽取所謂文學的時候,就已經閹割掉了它的精神實質而陷入研究“網絡上的文學”(而不是網絡文學)的歧途。他認為,網絡文學的精神內涵(自由、民主、平等、真實)是“隸屬于網絡而不是文學的”,“它于文學的最大意義是使文學回歸民間”。雖然將“血統”“姓氏”歸于父系正宗的比喻難免囿于父權制的陳腐觀念,但我們能理解李尋歡想強調的是,網絡文學媒介屬性的決定性意義,這仍然是在抗拒紙質主流文學的同化邏輯。他所說的“民間”對抗的是基于精英主導的文化秩序和基于專業分工壁壘的文化體制,正如麥克盧漢所說的,印刷文明導致中心化、專業化、分工化,只有媒介變革才能打破這一文化形態。
李尋歡對網絡文學的定義以及對網絡這一新媒介屬性決定意義的強調,代表了中國第一批“網人”的新理念,也是與傳統紙質文學機制、觀念的第一次交鋒。當時,關于“什么是網絡文學”“網絡與文學的關系”“文學是否可以是功利的”等問題,網絡上有很熱烈的討論,背景是包括李尋歡在內的第一批在網上走紅的寫手,紛紛被出版社挖掘,一些人開始以線下出版作為“修成正果”的標志,以至于最早“觸網”的先鋒作家陳村(屆時兼任榕樹下總監)發帖《網絡文學最好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它的自由,它的隨意,它的不功利,已經被污染了?!薄袄献诱f的赤子之心的時期。消失得太快了!”
其實,中國最早的一批“網人”在社會身份和文化觀念上都相對精英,與傳統文學界比較“先鋒”的作家、研究者有比較大的契合度,基于WEB1.0模式(11)的榕樹下也是與傳統文學界聯系最密切的一個文學網站。但榕樹下最終沒有找到可行的營利模式,隨著它的落幕,這一批相對“精英”的“網人”相繼下網或邊緣化,李尋歡也恢復本名路金波投身出版業,成為民營出版業的代表人物之一。
真正走通網絡文學獨立之路的是以起點中文網為代表的商業文學網站。2003年10月,起點中文網推出“VIP付費閱讀制度”,在文學期刊—出版社體系之外,建立起一套足以支撐網絡文學內循環的生產機制——“網人”在網絡上寫給“網人”看,不但在網上獲得成就感,還可以獲得足以謀生的職業收入。今天回頭來看,如果起點中文網沒有在網絡文學發軔初期就成功建立起這套商業機制,那么,中國網絡文學會像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一樣,處于一種業余、邊緣、自娛自樂、非功利,但又時時可能被強勢的主流文化同化、收編的狀態。
所以,網絡文學獨立性的基礎就在于其商業模式的建立。如果不能“自己養活自己”,最終網絡寫手需要依賴線下出版或影視改編求名得利,就不可能真正為“網人”寫作,更遑論建立獨立的評價標準。文學界很多人出于精英文學觀的慣性思維,簡單地把商業性和文學性對立起來,這種觀念本身是需要討論的。但無論持何種觀念,商業性本身是不能回避的。不管是否認為商業性會傷害文學性,都不能不承認,中國網絡文學的獨立和壯大是以商業性為基礎的。至于網絡文學的商業性如何結合網絡媒介特性從而有別于印刷媒介下的“文化工業”,這是我們后文要討論的。
如果說,網絡文學獨立壯大的基礎在于商業性,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媒介革命在全世界發生,為什么只有中國的網絡文學建立起一套獨立的商業機制?反觀歐美這樣的互聯網先發地,并沒有相應伴生一場文學媒介革命。印刷文學生產機制依舊占據主導。以網絡為媒介的文學,要么作為出版機制的延伸(如kindle先后出現的電子書、網絡自出版、連載平臺),要么以“免費寫作”的方式存在于各趣緣社群(尤其是同人社群)。雖然社群寫作在“用愛發電”的同時也存在一些“禮物經濟”和被IP開發的可能,但都不夠穩定,沒有形成對紙質出版業構成挑戰的大規模的文學生產。
由此可見,中國網絡文學的特殊屬性具有某種“特例性”。這種“特例性”的發生與中國特殊的制度環境是有直接關系的。概言之,主要原因有兩點:一是消費文藝生產力的“先天不足”,二是媒介轉型的“后發優勢”。
眾所周知,中國主流文學是一種“體制內”文學,其所承擔的職能在“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文化需要”的同時,還承擔著如“弘揚主旋律”等意識形態建構功能,以及“嚴肅文學”的使命(反映現實、引導人民提高審美水平等)。這幾者如何有機地結合起來,達到寓教于樂的目的,一直是個難題。這里想特別強調的是,中國當代文學生產機制不但本身排斥消費文學,其市場化轉型進程也遠遠滯后于國家整體經濟改革進程。文學體制的“市場化”轉型也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和城市經濟轉型同時啟動的,但一直未能成功。之后,文學一方面開始“向內轉”朝曲高和寡的“純文學”方向發展,另一方面繼續享受著“體制優越性”,靠行政撥款維持。這期間,雖然也有文學編輯和具有民營經濟成分的出版社做過經營品牌暢銷書的努力,但終因書號限制、內容監管等原因,未能形成氣候。也就是說,西方在印刷文明階段穩定運行的暢銷書機制,在中國一直未能建立起來。
與此同時,雖然中國還沒有步入消費社會,但隨著國門打開,國民已經在用各種方式享用消費社會的文化產品,其中已經有一些是網絡文藝產品。積攢了幾十年的各種流行文藝作品如潮水般涌入,既有武俠、言情、偵探等傳統類型小說,也有科幻、奇幻、魔幻、玄幻、BL等高度幻想的類型小說;既有歐美影視劇、桌游、電子游戲,也有日本ACG文化。這個經新文藝資源哺育、胃口被短期內撐大的消費人群,無論在文學方面還是在其他文藝方面,都嚴重缺乏本土供應,被迫“自力更生”,成為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的主力軍。
與消費文藝生產力不足形成鮮明對照,中國政府面對媒介革命挑戰采取了非常積極的應對政策,力圖借助媒介轉型形成“后發優勢”。從對標美國“信息高速公路”計劃(1993年)的“三金工程”(1994年)的極速啟動,到不斷出臺降低電信資費政策,再到廣播電視“村村通”工程(1998年)、“家電下鄉”工程(2008年)等多種扶持措施,一個遍及全國的網絡基礎設施迅速建立起來,網民規模持續擴大。
有趣的是,由于種種條件限制,中國網絡的傳輸速度一直比較慢,只能傳輸文字和清晰度很低的圖片,這倒為網絡文學成長階段提供了一個極為難得的“保護期”。相反的例子是韓國。迫于1998年亞洲經濟危機的壓力,韓國把網絡發展視為關乎國家存亡的核心戰略,在網絡基礎設施建設方面始終居世界前沿。因此,韓國1990年就出現了“電腦小說”。然而,由于網絡建設速度太快,2001年即成為超高速互聯網普及率世界第一的國家,2003年寬帶普及率就達到93%(支持高清圖片、音頻、視頻和在線游戲等網絡應用,且可以持續在線)。于是,尚且稚嫩的網絡文學就讓位給了更吸引人的網絡漫畫。待到網絡文學重新成長起來建立生產機制(2013年),只能搭乘網絡漫畫的平臺。目前,在全世界范圍內,具有網絡文學規模生產能力的,除了中國便只有韓國。但韓國的規模較小,關鍵的是,沒有發展出最適配網絡文學的生產機制。
在硬件基礎設施達標的基礎上,文化管理政策的寬松也是至關重要的。互聯網革命傳入中國之際,正值鄧小平南方談話(1992年)不久。在改革開放的大好環境下,“先發展,后規范”成為政策主導方向,很多政策存在灰色地帶,執行中也富有彈性。正是在這樣一個鼓勵探索的網絡空間中誕生的新文學生產機制,繞過了紙質出版機制在物質層面和政策層面的限制,把互聯網的媒介潛能充分發揮出來,不但補上了中國原有文學機制內消費文學生產長期空缺的關鍵一環,更激發起深層的“愛欲生產力”,讓千千萬萬的人實現了文學夢和寫作夢。
中國網絡文學發生環境中,確實存在種種機緣巧合,乃至陰錯陽差導致的“得天獨厚”,這使它的“特例性”中也包含某種脆弱性。當文藝環境不斷發展得“成熟”“正?!焙?,會面臨新的挑戰。
二、起點模式:基于“書友經濟”的互聯網平臺經濟模式
“起點模式”包括VIP付費閱讀制度、職業作家制度和讀者反饋機制,是“起點團隊”在嚴酷的生存壓力下創建,又在嚴峻的競爭壓力下不斷完善的一套生產機制,具有很強的實踐性。起點創始人將其“系統的核心”定義為市場驅動型的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戶生產內容),但如果細究,這種說法寬泛了些。結合“起點模式”發展的具體情況,筆者將之定義為基于“書友經濟”的互聯網平臺經濟模式。
“互聯網平臺經濟”是數字平臺經濟的早期階段,同樣是一種以數字平臺作為核心中介的經濟體系。它是高度依賴數據驅動的商業模式,尤其重要的是,突出了平臺公司如何通過掌控數據流、用戶參與及市場準入來積累并強化經濟權力。將這個概念運用到網絡文學領域,具備以下關鍵特征:
首先,平臺本質上是連接多方參與者(作者、讀者)的數字生態系統架構者。它提供支撐用戶互動的基礎技術設施(網站),并充當協調各方利益關系的中介機制。
其次,作為中介,平臺通常致力于最小化的直接干預,以促進參與者間的直接互動,并顯著降低各方交易(作者上傳內容、搜集評論、獲得收益;作者找書、訂閱、評論)的成本。
最后,平臺的中介角色并非價值中立。平臺運營方可通過設計算法機制(如簽約、推薦、審核)來調節資源分配、用戶可見度與行為激勵,從而服務于其特定的商業目標或發展戰略(如內容生態優化、商業價值最大化、社區規范維護等)。
平臺是在互聯網發展到WEB2.0時代才能出現的事物,像榕樹下這樣基本屬于WEB1.0模式的網站就不能算作平臺,因為它有一個“豪華”的編輯部作為“把關系統”(Gate Keeper),這個擁有審稿權和退稿權的編輯部橫亙在作者和讀者之間,投稿的作者主要面對的是編輯而不是讀者。像金庸客棧這樣的論壇則是典型的“用戶生產內容”的平臺,但尚不具備平臺經濟模式。從平臺經濟的發展角度看,論壇的問題是,作為中介的管理者(版主)協調各方利益的力量太弱,方式又太簡單粗暴(只有刪帖和封號)。所以,論壇各方利益的平衡往往要靠版主的個人魅力維持。比如,金庸客棧有一位被稱為“老板娘”的版主羅兒被很多人稱道,她親切、溫柔、情商很高,她所治下的金庸客棧被稱為“羅兒時代”。羅兒離開后,金庸客棧很快陷入“磚水之爭”——常常發高質量帖子(磚)的用戶和發大量“灌水帖”的用戶之間的爭執,之后很快走向沒落?!按u水之爭”的背后,是隨著互聯網的普及,一些更新的用戶涌入,與老用戶之間在趣味、習慣上存在差異,這在日后的商業網站中經常發生。但是,當時論壇的軟件系統并沒有一套更復雜精微的算法平衡各方的利益,當然,也更不具備把各方的需求導向一種滿足供需平衡的商業模式的能力。
起點中文網的前身中國玄幻文學協會(CMFU,2001年11月)也是一個論壇,半年后創建人寶劍鋒就感到不滿意,因為它“不正式”,讀者找書“不方便”,“必須能一章一章集合在一起,閱讀體驗才會好”。寶劍鋒作從讀者出發的全部愿望都被有“起點中文網總設計師”之稱的藏劍江南完全實現了,并且由“電腦高手”吳文輝技術落地——起點團隊核心人員的能力匹配和團結合作精神一直被業內欽佩,也是其成功不可忽視的“人為”因素。(22)2003年8月,起點中文網推出了著名的“第二版”升級版本,推動了網站流量的大幅上漲。這個“書庫為表,論壇為里”的網站版式攜帶了豐富的網絡文學社區經驗,以滿足用戶體驗為中心增加了大量的帶有互聯網運營思路的產品設計,特別是提高了互動性能,同時有過硬的后臺技術支持,在數年內成為行業網站設計樣板。從論壇到網站,網站經營者作為平臺中介的力量明顯加強了。這個中介似乎比版主更加隱身,但卻從底層邏輯上調節著資源分配和各方利益交換。正是在這一基礎上,起點中文網建立了商業機制。
正如一位年輕的研究者指出的,在UGC模式中,用戶(User)的定位是模糊的,既可以是內容生產者(發帖者),也可以是內容的消費者(潛水者);既可以是優質內容(“磚”)的生產者,也可以是低質內容(“水”)的生產者。而商業網站則要對用戶進行區別,使生產者和消費者的權責利關系更為分明。
“起點模式”中的“VIP付費閱讀機制”就是在免費看書的用戶中,招募出一批愿意付費、評論、推薦、投票的“VIP付費用戶”;“職業作家制度”則是在眾多“高興了就寫寫”的小說寫作者中,培養出持續穩定高效地“更文”的職業作家(他們自己一般自稱寫手);“讀者用戶反饋機制”就是把付費用戶的閱讀需求和評價數值化,使作者和讀者之間產生自然聯動。所以,作為商業網站的起點中文網,它的UGC模式和文學論壇和早期免費的文學網站是不一樣的,在UGC模式的總體框架下,它是以PGC(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專業生產內容)為主導的。
這里需要討論一下“書友經濟”的概念,這是筆者自造的一個概念,仿照“粉絲經濟”,但也有所差異。“書友”是網文圈中很早就有的一個說法,顧名思義就是“愛看書的朋友”?!皶选笔恰白x者”,但是與傳統紙質文學的“讀者”相比,沒有那么嚴肅,也沒有仰望的姿態,因為他們讀的書基本是類型小說,目的是消遣娛樂。他們很癡迷于看小說,但并不像傳統紙質文學譜系中的“文學愛好者”那樣,以文學為一種生活方式,尤其沒有“文學青年”的叛逆氣質。他們在生活中是“普通人”,看小說只是一種業余嗜好。他們其實是娛樂文藝的消費用戶,但是在娛樂文藝不發達的年代,他們能看到的只有書,甚至名著,很多時候也以看娛樂小說的方式去讀的。但長久的閱讀也確實養成了他們對小說特殊的嗜好和品位,在網文圈中,他們被稱為“老白”(與閱讀資歷淺、口味偏低的“小白”相對),也被稱為“社區型用戶”。由于經常進入“癡迷”狀態,很多書友是粉絲,幾乎每個大神作家都有自己“鐵粉團”。但大多數書友都不會只看一位作家的書,很多人還會看不同類型的書,是很多作者、作品的“書友”。由于書是一種古老的藝術,“書友”多少都有“以文會友”的意味,有時還是“諍友”。關于書的好壞,“書友”心中有自己的“道”,這會在評論區和榜單中表現出來,這形成了網絡文學內部的評價體系。
“書友經濟”是“粉絲經濟”的一種,具有“粉絲經濟”的核心特征。之所以再提一個新概念,主要是與資本主導的粉絲經濟有所區分。因為強調網絡文學的商業屬性,很多人會自然將之與資本掛鉤,認為中國網絡文學是一種資本主導的文學生產,這其實是一種想當然,與實際情況不符。作為一種在新媒介的曠野上“野蠻生長”起來的體制外文學,文學網站的創始人、管理者大部分和“起點團隊”一樣,曾是患有“閱讀饑渴癥”的“書友”以及從“書友”轉化來的作者,他們的“初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這種文學的趣緣性質。起點中文網的早期公告上一直稱用戶為書友,至今注冊登錄的賬號也叫“書友號”,有書友榜、書友值。至少在2014年大資本進入和“IP”化、主流化之前,網絡文學總體而言是屬于“UGC+PGC”的“圈地自萌”的文學。盡管網絡文學是靠成功建立了商業模式才活下來的,并且也是以消費者用戶需求為主導的,但卻不適合作為消費主義話語的批判對象。因為,在此之前,中國廣大讀者還從來沒有享受過消費者的權利,消費欲望在這里并不是大規模生產刺激的結果而是需求動力。
正是由于有大量的處于閱讀饑渴狀態的書友存在,起點中文網VIP付費閱讀制度的建立才有了用戶基礎。因為“付費閱讀”并不是簡單的“花錢看書”,而是購買一種會員資格。入會者交的50元會費中,20元用于訂閱,30元用于獲得VIP資格,這筆會員費對于沒有額外投資的趣緣網站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啟動資金。但交這筆會員費,在當時的情況下顯得不合常理。因為自有互聯網以來,免費閱讀就被認為理所當然,書友中有人愿意義務捐款,但對付費普遍抵觸。因此,起點中文網在提出付費閱讀計劃時,業內普遍不看好。實施付費閱讀計劃在技術上還有兩個難題,一個是當時沒有便捷的線上付費渠道(唯一的方式是手機扣費,但手續費高達50%),一個是技術上做不到防盜版。結果,付費渠道的問題竟是靠很“老土”的方式——大家去郵局匯款解決的,而防盜版的問題,更是靠大家的“自覺”(也就是自覺不外傳)維持。事實上,付費閱讀機制建立以來,盜版問題一直沒能解決,網絡文學整體付費率很低,業內估計甚至不足5%。很多用戶在付費之前都有漫長的看盜文的歷史,盜版對于網絡文學發展的正負作用是一個需要另外討論的問題。在2018年免費模式興起之前,網絡文學的大規模文學生產就是靠占比極低的付費用戶維持的。他們付費,就是因為他們志愿付費,雖然很容易獲得盜文資源,但他們知道,如果不給作者錢,書,今天有得看,明天可能就沒得看了。
起點中文網最初發布試行收費制度的公告時,充滿了對書友“情懷”的感召,甚至稱50元會費是“募捐”。不過,在實際運營中沒有以情懷應之,而是報以有人情味兒的商業服務,這標志著趣緣網站到商業網站的轉型。在總結付費閱讀制度成功最關鍵的要素時,寶劍鋒稱“我覺得還是服務”。他認為此前做付費閱讀的同行沒有VIP的概念,“VIP這個概念是我從銀行柜臺服務借鑒的:要給人一種貴賓的享受。開通VIP,就意味著網站專門為用戶服務,有專屬通道去解決問題”。在VIP之后,寶劍鋒又從銀行的“白金客戶”中借鑒了“白金作家”的概念,完善了職業作家機制。這個生動的例子說明,當時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已經在一個消費環境里,而文學網站商業機制的建立首次把消費經濟的概念和模式帶入文學領域。
成為VIP后,用戶獲得了一些專屬的權利,如個人書架,但更重要的是獲得了投票的權利(投推薦票和月票)和用錢投票(如訂閱、打賞)的權利。以往在論壇中需要靠發高質量的帖子才能獲得參與感和榮譽感,這時候很大程度可以通過付費行為獲得了。由于“千字2分”的定價是根據當時閱讀市場上的最低心理價位制定的,所以,VIP的資格是面向普通人的。也就是說,網站允諾普通書友可以通過自己負擔得起的付費行為成為文學網站中“非常重要的人”,實現VIP(Very Important Person)的字面意義,這是“書友經濟”的心理基礎。
作為平臺的中介,網站經營者一方面要培育付費用戶,另一方面要培育職業作者。就當時的情況而言,“養作者”比“養讀者”更迫切,難度也更大。因為當時是閱讀需求強大而內容匱乏時代,與今天的信息過載、注意力稀缺完全相反。經過互聯網的幾年自由狂歡,網民們旺盛的寫作熱情已經有所下降,很多作品都“太監”了(指未完結,讀者用這一帶有惡毒戲謔的話語表達怨怒)。要黏住付費用戶,就必須為他們持續提供量大管飽又相對優質的作品。這需要作者全職寫作,并且要應對長篇連載和每日更新的全新挑戰。這就需要作者能夠獲得令人羨慕的收入,對于起點中文網這樣的男頻網站來說,能不能讓作者憑寫小說獲得至少可以養家糊口的收入,直接影響著網站的生存、規模,以及氣質。
起點中文網一下將作者的分成提高到5成(傳統紙質出版作者的收入只占1成左右),把網絡文學生產的媒介紅利(節省印刷成本)和互聯網平臺紅利(節省物流發行成本)大多給了作者,并承諾前三個月的VIP收入全部給作者,事實上這一政策在次年又整整延續了一年。這一分成政策對作者是相當傾斜的,事實證明也是相當必要的。于是,第一批簽約作者中很快出現了像流浪的蛤蟆這樣“標桿人物”(首月稿費過千元),寫網文能掙錢的信念逐步建立起來。
在此基礎上,起點逐漸建立起“職業作家制度”,這是一個金字塔生態結構,最上層的是白金作家、大神級作家,腰部是各級簽約作家,最底座是未簽約的業余作者。這套制度中,最值得稱道的是被俗稱為“低?!钡淖骷腋@贫龋?005年10月)。獲得簽約的作家,只要更文達到一定字數,即使沒有多少訂閱分成,網站也可以通過發放“全勤獎”等方式進行補貼。“保底”制度使那些有志于寫作的新手在最初一段時間能夠堅持下來,不至于因為基本生存問題而放棄。這一制度后來成為網文行業標準,為職業作家的培養打下一個大大的基座。
根據2018年(免費模式興起前)的統計數據,網絡文學注冊作者超過1000萬,簽約作家68萬,全職作家32萬,“大神”級作家數百位。作者基數越大,文學發展的生命力就越旺盛,各種有潛能的人就可能進入這個系統,豐富這個系統。雖然“付費閱讀制度”和“職業作家制度”把付費用戶和職業作家區分出來了,但在網站中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多重身份,在2018年的統計報告中,4億用戶中,七成有寫作的欲望。大多數資深用戶,都曾有一試身手的念頭,如果不能自己寫,就會自然成為參與性讀者。轉化為職業作家的人,也同時是其他作者的讀者。
三、“商業榜”的文學性和“大數據推薦算法”的挑戰
在起點模式中,連接“VIP付費閱讀機制”和“職業作家制度”的是“讀者用戶反饋機制”。如果說“VIP付費閱讀機制”和與之配套的“職業作家制度”是將消費基因植入文學生產機制,“讀者用戶反饋機制”則是把消費基因和媒介基因相融合,形成“書友經濟”的“數字反饋系統”。
網絡文學的網絡性,其顯在層面體現于內容:更文的形式把整本書拆成“信息流”,“追更”過程中的即時互動把讀者評論納入“共創機制”;其隱性層面在于讀者用戶的反饋數據信息,這些數據信息也是“用戶生產內容”的組成部分,甚至是更主要的部分。從點擊、收藏開始,到訂閱、投票(推薦票和月票)、打賞,用戶的每一項行為,都經過網站算法轉化為“自然榜單”(根據算法形成,沒有其他人工干預的榜單)。這些“自然榜單”是網站最有含金量的商業榜,直接顯示一本書的商業成績。“自然榜單”把“用戶反饋機制”與“付費閱讀機制”連通在一起,將網絡社區用來“發電”的“愛”以“錢”的形式表現出來。
所以,簡單地把文學性和商業性對立起來,在“書友經濟”里是說不通的。網絡文學的商業性里就包含了文學性,甚至有研究者更進一步指出,對于網絡文學的真正“使用者”(作者、讀者)來說,“‘商業性’就是網絡文學的‘文學性’”。因為付費用戶的付費行為就是評價行為,“自然榜單”同時是一個評價體系,是網站安排各級推薦位的依據,成為引導后來用戶消費的導航系統。更加重視讀者評論的網站(如晉江文學城)也會把評論帖以分值的方式加入自然榜單的算法。只有在“去中心化”和“數值化”網絡媒介空間,讀者意志才能被如此即時、全面、明晰地轉化為一目了然的評分體系,既是“商業資本”,也是“象征資本”。這不意味著“商業資本”的價值被無限抬高,而是意味著消費者的文化賦權——遴選、評判作品價值的權利從以往的“專家精英”轉移到“讀者精英”手中。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自然榜單”也是一種“精英榜單”,因為有投票權的付費用戶是讀者中的極少數。而且,資歷更老、投入更多的“老白”口味,深度影響著“小白”用戶的選擇,也影響著“沉默的大多數”(廣大的盜版用戶)的選擇。然而,相對于以往任何一種“精英把關系統”,其公正性和有效性,都堪稱“最不壞的制度”。特別是考慮到網絡文學每日更新的海量作品,只有全體付費用戶的閱讀才能覆蓋。雖然“自然榜單”也存在一些問題,需要一些其他的評價體系補充和平衡,但多年運作的結果顯示,網絡文學得到了基本有效的閱讀和相對公平的篩選。“網絡文學沒有遺珠之憾”“網絡文學沒有懷才不遇”,這種在紙質時代沒有人敢說的豪言壯語,也在網文圈內基本得到共識。一些受到主流研究界高度評價的優秀網文作家,如貓膩、烽火戲諸侯、憤怒的香蕉、Priest、非天夜翔、墨香銅臭等,都曾在“自然榜單”名列前茅,說明其中商業性和文學性的統一度是相當高的。
和認為商業性必然傷害文學性一樣,很多人也認為商業化寫作必然要迎合讀者的欲望,這也是對紙質商業文學生產邏輯的簡單延伸。在紙質暢銷書生產機制中,作者和讀者分離得太遠,周期也太長,作者沒有和讀者密切互動的空間,所以需要揣測讀者愛看什么。而網絡趣緣群體本就是依據喜好凝聚起來的,作者和書友之間的相互篩選,早在點擊、收藏等免費階段(一般前20萬字)就已大體完成,“鐵粉團”更是作者通過幾本書的連載逐漸建立起來的,彼此的三觀、文學趣味(如爽點、毒點)都是相似的。讀者的意見當然會對作者產生很大影響,尤其是2017年“本章說/段評”的機制上線后,作者每次更新十幾分鐘后,就會有第一波評論上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即時互動達到了一種“共創”的狀態。但這同時也要求作者更有定力。如果作者沒有“主心骨”,聽從了一些讀者的意見,也可能失去另一部分讀者,并且讓書很容易“崩掉”。
特別有意思的是,有作者談到,在每天至少兩更(每更2000~3000字)的高強度更文的壓力下,作者根本做不到迎合別人的欲望,只能憑本能寫作,進入“心流”狀態。作者順從自己的創作欲望,“把自己寫爽了,肯定就會吸引一部分跟我同電波的讀者”。這種進入“心流”的“本能寫作”,可以稱為一種“愛欲勞動”,它是馬爾庫塞所說的“非壓抑性升華”,是人類跨越“壓抑文明”階段后,可以追求的“愛欲文明”狀態。當然,每日更新的高強度寫作本身是“苦役”,任何需要長時間堅持的勞作都包含“苦役”,即便純粹的“愛欲寫作”也需要堅持。目前通行的“每日雙更”節奏是作者和讀者多年來博弈協商的結果——滿足了讀者被陪伴的需求,挑戰了作者的極限,也助推了他們的堅持。網絡文學能在最原始的商業寫作地表下,暗藏“愛欲勞動”的活水,只能是得益于網絡媒介的先進性。
今天看來,文學網站的創始者們本著“活下去”的樸素初心,在文學體制之外硬闖出來的一條新路,天然地具有媒介先進性?!捌瘘c模式”以一種符合互聯網運行邏輯的商業機制,把網絡作者、讀者和網站經營者的利益結合起來,以一種數值化的標識系統,把趣緣社群的創作—閱讀欲望聚現出來,成為作者和讀者的互動平臺。這套以價格標識的價值系統,自然對職業寫作形成召喚和刺激,將在免費空間時時激蕩又時時耗散的“愛欲生產力”,轉化為大規模文學生產的持續動力。
不過,盡管中國網絡文學是一種大規模的文學生產,它仍然是一種“圈內生產”,需要“網文圈”這個網絡趣緣社區作為保護屏障。在這個“圈地自萌”的“文學場”,基于“書友經濟”的“自然榜單”和內含“愛欲勞動”的“本能寫作”,形成了某種“文學自主原則”(布爾迪厄)。而一旦這個圈子被打破,群外的政治、經濟、文化力量涌入,就會產生新的博弈。
在2018年“免費模式”興起之前,網絡文學有兩次重大的“破圈”:一次是2010年進入“無線時代”,一次是2015年前后進入“IP時代”。
3G移動網絡的建立是互聯網的又一次技術革命,從此網絡文學的主要閱讀終端從電腦逐漸轉移到手機。
由于種種政策限制,中國移動基地壟斷了移動渠道,包括起點中文網在內的文學網站全部成為它的CP(內容供應商)。3G渠道的打開為網絡文學帶來的大量新客戶,其中大部分應該屬于“下沉用戶”——很多人沒有過個人電腦,直接用手機上網,但他們都屬于付費用戶——每個月用手機充值3元或5元的會員費,便宜便捷。3G用戶的大量涌入使網絡文學收入大增,但內容下沉,出現了“無線文”——篇幅無線拉長,每章內容少,節奏快,套路固定而重復。無線讀者是一種“離線閱讀”,他們的閱讀狀態像紙質暢銷書讀者,甚至盜版書讀者。很多人看書既不知書名,也不知作者名,更不知網站名。3G時代的到來為網絡文學擴大了讀者群,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延宕了其在文學方向的發展。不過,伴隨4G時代的到來,各文學網站都陸續推出了自己的手機APP,社區文化從PC端延續到手機端,并且更加豐富活躍。
自2011年《后宮·甄嬛傳》《失戀三十三天》等由網絡文學改編的影視劇熱播以來,網絡文學就成為炙手可熱的“影視改編基地”,到2014年前后,網文改編影視劇進入第一波密集爆發期,這一年被稱作“IP元年”。在此前后,互聯網三大巨頭公司(騰訊、百度、阿里巴巴)陸續進軍網絡文學界。2015年3月,此前從盛大文學出走的“起點團隊”加入騰訊掌帥新成立的閱文集團,為騰訊打造泛娛樂文化產業占領IP源頭高地。這一時期,網文圈和影視圈一樣,“言必稱IP”,不時傳出某某作者作品賣出IP天價的消息,IP價值對于網絡文學的“文學自主原則”產生很大的“折射性”(refraction)影響,IP改編的價值會影響作者在網文圈的“咖位”。很多作者在寫文時會以IP改編為導向,也出現了不少IP“反向定制”的作品。不過,這一時期并不長。2018年以后,隨著影視業遇冷,IP熱下降。網文生態回穩,即使IP光環耀眼的作者也會以網上訂閱成績為安身立命的根基。這對網絡文學這種相對弱勢的文藝門類來說,反而是對自身發展更有利的環境。
真正對網絡文學“書友經濟”構成挑戰的,是2018年后興起的免費模式,以百度系的“七貓小說”(2018年)和字節系的“番茄小說”(2019年)為代表?!懊赓M”就是針對“內容付費”而言的,用戶免費看書,看書的“留存時間”被網站作為“平臺流量”賣給廣告商。靠投放廣告盈利的商業模式,在“起點模式”成功以前,曾是早期網站探索的商業模式之一,但由于當時廣告少、不穩定而失敗了。免費模式的崛起除了基于更大的資本投入和更成熟的消費環境之外,更是基于又一次的媒介技術革命:互聯網進入Web3.0階段。
相對于Web2.0的“用戶生產內容”和“趣緣經濟”,Web3.0以“去中心化”為旗幟實現充分的“個性化”。用戶個體的讀者判斷及行為(如網文讀者的點擊、收藏、訂閱、評論等)不再是參與“自然榜單”的形成,而是能讓技術更加了解其自身的數據。人們相信在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加持下,每一個用戶的欲望和需求都可以得到有針對性的滿足,任何形式的“精英霸權”(包括“老白”書友的)都可以被打破,“千人千面”的個性化定制將成為必然的趨勢。
盡管以“免費”為名,免費模式卻是一種新型的商業形態,它的本質是以“推薦算法”這一早已廣泛應用的數字技術為核心,按照用戶“個人畫像”(建立數學模型的信息既包括小說平臺內的瀏覽痕跡,也包括其他平臺上的相關信息,如消費能力、個人喜好、傾向等),有針對性地推送其感興趣的網文,并在投放內容的間隙同樣有針對性地插入廣告。如此一來,用戶的“爽點”被精準戳中,在不知不覺間以觀看廣告的時間支付了閱讀小說所需的“費用”。在這里,小說不是目的,而是黏住用戶的手段,以便網站獲取賣給廣告商的“留存時間”。
在“起點模式”中,盡管付費用戶的選擇是主導性的,但最后形成的“自然榜單”是一份代表大多數口味的“公共榜單”,這個“公共性”也形成了對個人閱讀的導引性?!按髷祿€人推薦”瓦解了這一導引性。盡管在番茄小說APP上,也設立了“高分榜”“口碑榜”這樣全站可見的公共榜單,但在“不是人找書,而是書找人”的系統下,讀者完全可以等待算法給自己推薦適合的小說作品。需要強調的是,免費平臺上的用戶,主要是文藝產品的消費用戶,而非對小說有獨特嗜好的書友??疵赓M小說,本來就是為了消遣娛樂,甚至很多人是被“看小說,能掙錢”的優惠政策吸引而來,個人欲望的滿足與書的好壞沒有必然相關性。徹底的“去中心化”的另一面是,任何秩序和共識都無從建立。
WEB2.0平臺最大的特點是讓中介系統隱形,但WEB3.0平臺其實又把這個中介帶回來了,這就是橫亙在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推薦算法系統。雖然,這個系統是絕對以讀者需求為中心導向的,但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由于它是一個技術黑箱,未必能為讀者提供一種“更為理想的可見性秩序”,“讀者并不確切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推送某篇小說,只能在一次次閱讀過程中,不斷將個人信息交付給算法。……從VIP付費制度到免費閱讀模式,網絡文學的可見性生產從公開透明,又再一次回到了曾經的不可知狀態”。
更重要的是,這個“黑箱系統”阻斷了讀者和作者之間的那種“同頻共振”的關系,那個“心流”直接轉換成“現金流”的機制。作者無法從收入的升降判斷讀者的好惡,因為收入與廣告的價格有關,背后是另一張商業規律的晴雨表?!捌瘘c模式”建立的一個重要意義,就在于使中國網絡文學的生產機制擺脫了對其他經濟模式的依賴,形成了可以在網絡社區內部循環的獨立文學形態。免費模式打破了這種圈內經濟的“內循環”,也瓦解了社區,因而被人認為既不“養書”,也不“養神(指大神級作者)”。
不過,免費模式剛剛發展幾年,尚在初級階段。近兩年來,番茄小說等平臺也在進行社區建設,上線了段評、角色對話、Ai生成等功能,一些年輕讀者聚集的社群開始煥發出活力??俊按罅Τ銎孥E”,產生了現象級的作品(如殺蟲隊隊長《十日終焉》、三九音域《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我不是戲神》),并且在此基礎上推出了以精品為導向的“巔峰榜”。這都是很令人期待的。
免費模式的崛起對于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做出的最大貢獻是大大拓展了用戶人群,這同時也是對付費模式最大的挑戰。在亞文化社群產生的流行文藝有一個規律,一旦這種文藝壯大了,便會吸引來圈外用戶和圈外資本,它們的介入在擴大影響力的同時,一定會帶來“內容下沉”。如果這種文藝是有生命力的,下沉之后還會上升。再下沉、再上升,直至上升為主流文藝。“免費模式”這次擴容的不同凡響之處在于,它的規模太龐大了:不但囊括了對價格敏感的盜版讀者,還把相當數量的閱讀口味傳統的中老年讀者也卷入了。這些中老年讀者大都從來沒有讀過網文,因而,一些在“老白”網站早已淘汰的經典套路特別受歡迎,很多爆款文相當“狗血”(如“贅婿文”“多寶文”),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人們對“免費文”同質化、低端化的印象。然而,正是由于免費模式對網絡文學潛在讀者的席卷如此徹底,這次“下沉”也就基本見底了。按照正常規律,“小白”讀者(僅指閱讀經驗少,與年齡無關),在經過一兩年的閱讀后,中間有一批會成長為“老白”,成為“書友”,這將大大拓寬網絡文學的金字塔底座——當然,前提是原有的生態系統不被崩掉。
免費模式的興起對付費模式造成了重大沖擊,特別是正值免費平臺快速崛起之時,“起點團隊”集體榮休(2020年4月),令業內產生不小恐慌。不過,經過幾年的競爭,“付費”“免費”兩種模式最終形成“雙活”之勢,并且彼此有借鑒融合,付費平臺也開始開辟免費區,引入推薦算法。樂觀的預期是,在免費平臺的競爭和映照下,付費平臺更明確自己社區型內容平臺的定位,凝聚對網文特別有愛的“書友”,更自覺地進行小眾探索和創新,其優質內容(包括世界設定、人設等)不斷更新數據庫,從而為免費平臺持續提供發展養料和動力。免費平臺也會不斷為付費平臺提供成長起來的作者和讀者,作為流量平臺,其用戶對網文可能沒有什么特別的忠誠,但網文作為一種價廉物美的文藝產品,對于他們構成吸引力。這是一種非常健康的金字塔生態系統。如能照此趨勢繼續發展下去,將是中國網絡文學的幸事。畢竟,媒介變革勢不可當,而個人化推薦和社區的結合,才是Web3.0的理想愿景。
對大眾欲望和需求的不斷滿足,構成了互聯網發展歷程的核心主線,同樣也貫穿網文領域篩選制度的始終。前文談到,作為一種大規模的文學生產,中國網絡文學的發生、發展有其“特例性”,也有其脆弱性。這是因為,在當時的環境中,包括娛樂文學在內的所有娛樂文藝都過于匱乏,乃至首先完成生產機制建設的網絡文學具備多種功能,形成了爆發式的繁榮,也成了其他網絡文藝的孵化器。隨著影視劇、電子游戲、短視頻都發展起來,網絡文學的進一步發展必須考慮,自己不可替代的優勢在哪里?當短視頻更適合滿足人的極端情緒的時候,網絡文學是不是需要講故事?講能滿足時代情緒的故事?當免費文更適合用成熟的套路講故事的時候,付費文是不是要更擅長講好故事?甚至是用好文筆講好故事?
隨著IP開發和免費平臺的擴張,網絡文學已經完成所有的橫向“破圈”,它面臨的一個更艱難的“破圈”是縱向的,就是打通文學史。網絡文學要“回到文學自身”,但要避免走上“純文學”脫離大眾讀者、曲高和寡的老路。筆者一直有一個觀點:所有的文學都曾經是當代文學。一種文學如果要進入文學史,必須攜帶著它所屬時代的全部能量。網絡文學必須傳達出當下人們最核心的焦慮和精神指向,負載這個時代最豐富飽滿的信息和元氣,并且為之找到一種最恰當的新文學形式。只有這樣,網絡文學才能連通文學傳統,成為網絡時代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