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流,枧溪留
在安徽省黟縣縣城的西北角,有一個被收錄進“中國傳統村落”的小村——石亭村。石亭村的北邊伸進了名叫章嶺的山中。
山上,竹林和杉樹林間錯生長,穿插著幾塊略微平整的土地,那是農人的茶園;另一邊一條淺淺的溪流,幾個孩子站在溪底的巖石上玩水,順著溪流往上,尋到章嶺腳下,就能見到漳河源頭的模樣。
漳河處在皖南,從章嶺的褶皺里流出來,流到此處名叫“枧溪河”,兩旁的村莊就是“枧溪村”,然后繞幾道彎,攢足了勁一路奔過碧山村,流過黟縣縣城,匯入橫江。
漳河深處有人家
“傳說,誰認出這摩崖石刻上的字,誰就能得到山神的金元寶。從前山里有個秀才準備進京趕考,走到這兒就認出了石刻上的內容,誰知他還沒認完,那金元寶就出現了,他心一急,剛伸手去拿,誰知金元寶一下就消失了,后來再也沒有人能認得出這石刻的內容。”
進枧溪村之前,余永忠把車停在一個拐彎處,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離地十幾米的距離,平整的崖壁上有幾道刻痕,早已被侵蝕得模糊,他解釋說沒人知道這石刻的年代、內容、作者,只是說“這也算是枧溪村的一處景點吧”。
余永忠是石亭村黨總支的副書記,負責枧溪村的日常工作。
事實上,枧溪村更準確的說法應該叫“枧溪組”。為了更好地整合農村資源,從本世紀初開始,“合村并鎮”成為全國普遍現象。余書記說,枧溪村在2008年合并到山下的石亭村,其中嶺腳、洪山等五個村民組都歸入石亭統一管理,末了又補充一句,“枧溪村都叫習慣了,改不過來了”。
行到章嶺腳下,有一處自然村,取了個直白的名字叫“嶺腳”,歸屬于枧溪村管轄。溪水穿村而過,村里的老房子就在溪流兩旁,中間靠石板橋連接著。村里大都是二層平房,白墻配著青瓦“硬山式”的屋頂,偶有幾家保留著徽派建筑典型的馬頭墻。“今天吃魚啊,女婿回來了?”余書記下了車,朝著正在溪水里殺魚的余信權喊道,余信權也不抬頭,知道是書記來了,只是笑著應和:“明天回來!”手里繼續她的活。
和許多中國村落一樣,在大規模城鎮化的浪潮下,枧溪村也沒能躲開人口外流和鄉村老齡化、空心化的命運。“年輕人都到城市去打工了,像我這樣五十幾歲的都是村子里的‘年輕人’嘞。”余書記自嘲道。
人少了,村子慢慢也空了,只留下一群老人守著宅子,只有到假期兒女回家看望,村子里才顯得有些許人氣。
“誰把我家鴨子打死了!”剛走過石板橋,一聲怒吼打破了寧靜。王永輝站在門口的石階上,雙手叉腰,憤怒地喊著,“書記,你給我找找誰打死的鴨子!”他的聲音極大,中氣十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82歲的老人。“你又沒看見是誰,我怎么給你找?”余書記無奈地回應他。王永輝又站在門口罵了一陣,最后也沒找到“鴨子殺手”,便回去看電視了。
余書記笑著說,村里這樣“沒道理”的事處理得太多了。“他聲音大得很,年輕的時候當過兵,在碧陽鎮里的電鍍廠工作,脾氣又急,現在身體還不錯……”余書記說起村民家里,話就像吊了針的線串個不停。
青瓦往事
程家三兄弟正站在屋頂上忙著給老屋換瓦,大哥程祖祥正弓著腰齊整瓦片。從門外望去,老屋放著一些雜物,尚未修好的屋頂漏下來點點陽光。程祖祥見余書記來了,便下來寒暄兩句。他走到挨著老屋的空地上,一邊的院墻裸露著泥土本來的黃色,他用手比畫著:“這里以前還有一棟房子,那時候我三弟兄和母親還有其他人家就擠在這里面。只是它早就倒了。”說罷他抹了抹臉上的汗。
程祖祥拍了拍褲腿上的瓦灰,話頭也跟著飄回了幾十年前:“我年輕時跟著老師傅學了打鐵的手藝,那時候村里人種地離不開農具,砍杉樹也得有稱手的柴刀。”靠著打鐵,程祖祥買上了拖拉機,還蓋了一棟二層小樓。“有了拖拉機,春耕時幫人拉種子、化肥,秋收時拉稻穗,有時還把砍好的杉樹和竹子運到鎮上。”程祖祥回憶起當年由于山上路況不好,木材和毛竹大多采用獨輪車運輸,直到2003年,柏山—枧溪12公里長的四級水泥路開通,才改由拖拉機運輸。
書上記載,“枧”字同“筧”,是引水用的長竹管的意思,在枧溪村,最不缺的就是竹子。如果說茶園是枧溪村的“經濟基本盤”,那竹子和杉樹就是村民收入的“頂梁柱”。那時候,村里流傳著“吃江西,燒枧溪”的俗語,因為枧溪村所在的黟縣靠著江西,江西的美食多,枧溪的柴火多,滿山的木頭、竹子,也能賣個好價錢。王永輝就是當年在山上砍樹傷了身體,切除了膀胱,身體上掛著個袋子,成了“造口人”。
靠山吃山,山上的柴多,為了“財”的糾紛就多。汪新庭從1980年開始做枧溪村的書記,今年73歲,光榮在黨50年,家里的墻上掛著他退役軍人的光榮卡和孫女的照片。回憶起做書記的時候為著山場的事,他沒少操心,“以前有人偷偷上山挖筍,被逮到要罰款,有戶人家不服氣,天天往我家跑”。最后還是他跑了三趟鎮里、兩趟派出所,帶著上級干部一起上門調解,事情才算作結。
除了山場糾紛,當時“計劃生育”和“三提五統”都是工作里的硬骨頭,說到這里,汪新庭停了話茬,看了會兒窗外,恰巧吹進了幾縷風。“計劃生育那時候是國策,村里的主要工作就得往這上面放。我天天帶著村干部往農戶家跑,先拉家常做思想工作。”彼時計劃生育規定,一對夫婦只能生養一個孩子,如果頭胎是女兒可以再生養一個。作為村支書,汪新庭自己就得做帶頭工作,“家里已經有兩個女兒了,我愛人懷了三胎,那時候政策緊,我不能搞特殊,只能勸她流掉”。再說起“三提五統”,汪新庭的語氣激動了一些,“村里要開支,修橋鋪路、給村干部發工資,都得從農戶手里收錢。有的人家窮,拿不出錢,我就一邊幫著喂豬、挑水,一邊慢慢勸說”。要是實在勸說不了咋辦?汪新庭手一攤,說:“還能咋辦,自己給墊上唄。”
日子里也不全是一地雞毛,總有暖乎乎的熱鬧藏在縫隙里。“每年春節,我都組織村民在村頭曬谷場下象棋、打乒乓球,輸贏不重要,就圖個熱鬧。”汪新庭眼里泛起光,像是又看到了當年村子里熱熱鬧鬧的場景。“有時還去隔壁村請人來唱黃梅戲。”到了唱戲的那一天,大家搬著板凳早早占座,孩子們在戲臺前追跑,戲腔都能鉆進農戶家的雞棚。“我們還自編自演小劇,演的都是村里的事,比如誰家孝順老人、誰家種糧多。”那時候的日子雖不發達,但“人氣”十足。
“早就不砍樹了,拖拉機用的時間也少了。”程祖祥看了一眼陪在身邊多年的“老伙計”。在王永輝家附近的一面白墻上,在“燒枧溪”的炊煙里,1993年8月留下的“封山育林公約”墨跡已淡得難以辨認。滿山的翠綠映在汪新庭的眼鏡上,他說:“以前村里有六百多人,現在最多就剩三百來人了。年輕的都出去打工,在外面成家、買房,很少回來。再過幾十年,這村子說不定就沒人了,這是自然現象,攔不住。”
有一回,余書記上山正碰見余信權家的女婿,得知女婿一家在山里小住幾天就回城里了,臨了下山時不禁感嘆道:“枧溪早就留不住人了,可能再過幾十年就消失了。”
臨了下山,程家三兄弟還在屋頂上忙碌,余書記招呼他們多休息一陣,程祖祥應道:“不修就塌了,哪怕沒人住,房子不能沒有。”他們身后的竹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茶樹一朵朵
“爺爺,你在干什么?”
“爺爺在看電視。”
自從兒子給家里裝了能通話的攝像頭,錢時來只要沒事的時候就跟孫子聊天。電視里放著古裝劇,妻子朱翠英坐在一旁看得入神。但錢時來喜歡看新聞,不喜歡看電視劇,每次又拗不過老伴,只好笑笑,跟她一起“追劇”。他們的兩個女兒在外地打工,一個在浙江,一個在廣東,只有過年的時候回來,好在兒子住得不遠,就在碧陽鎮上。他之前想過把老兩口接到身邊來住,覺得父母年紀大了也有個照應,奈何老兩口就是不愿意離開老房子,非要住在這里,只好給家里安裝了能通話的攝像頭,隨時照看著老人的情況。
上個月朱翠英去山上采茶,不小心摔了一跤,兒子非要讓她去縣城養傷,她住了三天就回來了,“城里的樓里待著悶,不如家里自在”。老兩口照看著幾畝茶園,料理著小菜園,養了三頭黑豬,留著過年做臘肉,她說:“還有一頭還讓南京來的老板包了去。”22歲那年,朱翠英從隔壁的碧西村嫁過來,弄茶種菜,養豬耕田,這座房子一住就是五十幾年,“農村住著舒服,有菜園,主要還要去山上搞茶葉啊。”她說。
茶園,就是枧溪村的生命,茶樹的生長周期長,一年到頭都需要人照料,把枧溪人牢牢拴在土地上。從朱翠英家出來,正遇見村民程祖愛準備上山給茶園澆水。從前茶葉是每家最重要的一筆收入,可這兩年茶葉的行情變化不定,是個“搶種搶收”的活,不及時出手就賠手里了。“今天來收可能是二十塊,明天就只收十四塊了。”程祖愛說,“要是遇上行情不好,種一年也賺不了幾個錢。”不賺錢為什么還種?她沉默了一下,說:“種了一輩子茶了,不種茶,就沒事干了唄。”說罷,她就忙背上澆水工具,著急往山里趕,一刻也停不得。
與其說,茶園拴住了農人,其實是農人早已離不開茶園了。當村莊的輪廓在時間里日漸模糊,褪去的不只是晨起暮歸的人聲,還有逐漸被替代的工作或是手藝,那些曾經賴以安身的根基隱入塵煙,而茶園就成了枧溪延續著的不可替代。
枧溪,行政上屬于石亭,卻從不甘屬于石亭。
“枧溪到現在都是有意見的,”石亭村前村書記朱邦權努力張大了因為開刀張不大的嘴巴,“為什么不叫‘石枧村’,好像石亭把枧溪吃掉了一樣。”據朱邦權所言,當時黟縣規劃要完成枧溪村的移民,完成之后就名正言順叫“石亭村”,但當時財政緊張,移民就沒移成。
“現在不用移民了,”朱邦全說,“之前枧溪是水源頭,所以要保護,現在水量多了,沒必要了。”
程國和曾經是村里的裁縫,16歲時在碧山學裁縫,一做就是幾十年,家里放著一臺60歲的蝴蝶牌縫紉機。后來村里人少了,做衣服的工廠多了,他也就失業了,守著家里的幾畝茶園,任憑兒女怎么勸說,就是不愿意到城里住。程國和的縫紉機躲在角落里吃灰,程祖祥的鐵爐的火星早已散在了風里,王永輝工作的電鍍廠也久已關停……但澆水采茶、捉蟲施肥的工作卻從未停歇。
山上的茶樹還是一簇簇擁在山間平地上,像一朵朵墨綠的花,開滿枧溪村。
枧溪沒有盡頭
路過邵巧月家的時候,她正雙手舉著手機,放著動感音樂,對著鏡頭自拍。“我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拍拍抖音啊。”邵巧月是村里的“網紅”,抖音上有兩百多個粉絲。除了收拾茶園,拍抖音是邵巧月最大的興趣愛好,隨便點開一個視頻的評論區,也都是鄰居和親戚的點贊,“我不認識字,看不懂,就圖自己拍著開心”。
邵巧月是余書記的“大媽”,前幾年老伴去世了,一雙兒女也在外地工作,自己一個人住在農村,自己摸索著學會了拍抖音。“我沒上過學,也沒人教我怎么拍抖音。”她的語氣里帶著點得意。村里大部分老人都有智能手機,有時也經常看抖音打發時間,但像邵巧月這樣自己拍抖音的并不多見。邵巧月的視頻大都畫質不怎么清晰,鏡頭也晃動得厲害。“這是我兒子,當時過年的時候拍的,還有這是媳婦在跳舞嘞!”邵巧月介紹著自己的作品,眼睛笑成彎彎的一道。
“我們現在的生活好嘞,每個月政府都發錢,我買了新農合,看病也能報銷,村里每年還組織免費的體檢。”邵巧月對這些年生活的變化贊不絕口。
離她家不遠處,是村里的“五保戶”王子元和妹妹王閨愛的家,屋里很暗,幾塊板子搭建的木床占了大半空間,上面堆著發黃的棉被和軍大衣。王子元年近90歲,雙腳腫得厲害,行動十分困難,他的妹妹是個聾啞人,褲子上的補丁重疊在一起,見人就咿咿呀呀地叫。在村干部的幫助下,兄妹倆成了碧陽鎮的城鄉“五保戶”,每月每人能領八百多元錢,比農村的“五保戶”補貼高好幾倍,并且看病也能全報銷。
王永輝靠“造口”生活,就需要到黟縣縣醫院檢查,“村里的路修得好,我騎個摩托車就下山了,方便得很”。汪新庭老書記也說,并村之后路修好了,村民們上下山都方便了不少。
不過,也正是因為并村,讓汪老書記多了兩件掛心事。一是快遞點,“像我平時網購了東西要跑到山下石亭村村委去取,不方便”。二是赤腳醫生,雖然在石亭村村委會設了便民衛生院,但山上枧溪村的村民想看個小病得跑很遠,“如果有赤腳醫生來山上走訪,大家看病都方便很多。”汪新庭說。
程祖愛的兒子馬上就要結婚了,她也忙著張羅婚禮酒席的事。余書記說起以前村里娶媳婦的時候要宴請三天,村里人都來幫忙。現在在村子里結婚的人少了,哪家要是結婚就給每家每戶發兩包煙、一盒糖,也算是沾沾喜氣。程祖愛說準備簡單辦兩天就行,眼里止不住地開心。
7月11日,程家的老房子已換上了新瓦,三兄弟坐在門口抽著煙;汪新庭的孫女放暑假回來看他,正坐在外公身邊玩著游戲。山下的石亭村村委會門口搭起了戲臺,請了黟縣藝術團的戲班子唱黃梅戲,演員們還在忙著纏頭畫臉,老人就早早來到戲臺前,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嘮著家常,等待好戲開場。
漳河還在流,枧溪不會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