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小孩
結束了旅行,我們和女兒在一個很小的火車站分別。她送我們到這個車站,我們乘火車去機場,回中國,過兩天,她直接從這兒回巴黎,繼續她的學習、生活。
她站在綠柵欄的外面,看著我和她媽媽。我們朝她揮手:讓她先回酒店。她朝我們揮手:等我們上了車她再走。她人小小的,隔著這距離,更是小小的。我們這樣揮著手揮了好一會兒,火車來了,我們上車了,我站在車門口又朝她揮手,火車開了。
火車開得不急速,車廂里人不多,我們安放好箱子,盡量無所事事般從容,箱子蠻重,其實箱子里沒有裝多少東西,遠遠不到航空公司規定的重量。我們現在遠行去哪兒,箱子的重量都是不到規定重量的,可是還總感到它蠻重,因為能夠提的重量輕了。手上、腿上、心里,一切的分量,都是由年齡稱的,我們總是在稱的時候,才驀然看見了秤桿上的年齡數字,想起了自己原來已經是另外一支隊伍中的人,屏著氣拎一把,或者請求年輕者幫著拎一把,滿懷感激地說謝謝謝謝,幾乎每一條路上,每一個車廂的入口、出口,幸虧還總會有一個愿意幫了拎一把的年輕者,我曾經也是這樣年輕的拎一把者,而且非常熱心、主動,直到如今,明明已經看清楚了秤桿上自己的刻數,仍舊還是熱心地想為需要的人拎一把,搭一把,它是一種自然心,腳下總因此輕盈許多,秤桿上的數字像是減少了。
而現在,只要和女兒在一起,無論是剛才從溫泉酒店到車站,還是在任何別的地方,重量總是被她搶在手里,她推著走,拖著走,甚至把它們拎到樓上。我很心疼,她很固執,女兒是心疼我們,它是長大的標志。她三歲的時候,我們為她買了一架鋼琴,七八個朋友、大學同事,哎喲哎喲把它抬到三樓,抬進房間,她站在旁邊看著,不知道這是抬著一個多么重的東西。她現在知道重了,她要獨自抬起重,不讓我們累。人長大后,心也會變重。看著她獨自為我們抬起,我們的心里更重。重很難一言而盡,需要千言萬語。
我對她媽媽說,繁繁應該乘上回酒店的車了吧?她媽媽看著車窗外,不說話,神情里全是母親的不舍得,印在窗玻璃上,模糊,濕潤,天空飄著細雨。
我從包里取出《老人與海》。
從家中出門前,順手放進包里的。一路上掏出來讀,無所用心地溫習。這是我的習慣了,每次出行,包里總裝著一兩本類似經典的書,它們是隨行,是途中的安定。我喜歡無所用心地溫習讀過的書。它們熟悉、親切,永遠都是相同的開頭、結束,同樣的人物、情節,章節不變,句號、逗號不變……經典不是一個嘴上的詞,也不是書單上的書名,不止是課堂上的莊重,讀書會上的深情,它是熟悉的熟悉,親切的親切,不刻意,卻溫習出新意、新情、新藝、新語……它層出不窮。
生活里,你規規矩矩地努力,卻可能被伸來的臟手剝奪了去,書的溫習,安安定定,每一條魚都歸你的心情、精神,哈瓦那的燈火總在不遠處。
哈瓦那燈火是《老人與海》中最亮的燈火。
它的確是一個老人出海打魚的故事。當老人在故事中出現的時候,運氣已經很不好了。那個五歲就第一次跟著老人出海打魚的小孩,因為老人運氣不好了,他的父母不讓他再跟老人出海,而是上了另外一條運氣不錯的船。
可是小孩想跟著老人。他總是來看望老人。他喊老人的聲音是那么好聽:“桑提阿果伯伯!”他幫了搬回釣繩,扛走拖鉤和漁叉,卷攏裹著桅桿的船帆。給老人送一張報紙、一杯咖啡,說說老人最喜愛的棒球賽,揚基隊、印地安人隊、底特律猛虎隊,大球星狄馬吉歐,海上的洋流和天氣,一起打到過的魚,一鍋就著魚吃的黃米飯,小孩說:“桑提阿果伯伯,我請你上餐館喝杯啤酒吧!”也貧窮的孩子,像天使一樣在老人身邊奔來走去,給了孤單的老人無比簡易卻綿延無限的溫暖。
可是現在老人是獨自在大海上。神秘的大魚拖著老人下在海里的魚繩,從白天到深夜又至白天,老人被魚拖著走。
開始是老人和一條大魚之間的艱難和耐心。后來是老人、大魚與一群群鯊魚之間的撕咬和擊殺。
海明威本身是一個杰出的大海釣者。他有足夠的細節記憶和經驗感覺,寫得無比細膩,驚心動魄。他有罕見的硬漢柔情。
驚心動魄中的老人總是想起那個沒有跟著他上船的孩子。“要是孩子在船上就好了。”哪怕幫他拉一下釣繩,哪怕給他遞一下水,哪怕給他說說棒球賽和狄馬吉歐。小孩是他的肩膀,是他的咖啡,是他的黃米飯,是他的另一只手和腿,是他的哈瓦那燈火。他真想小孩。
可是他是一個人。
他白天黑夜地自言自語。這應當是最自然、最真切、最豐富、最綿延不斷、嘮嘮叨叨、卻又是最不啰唆和重復、最不枯燥的文學中的自言自語。最是生命的聲音!
老人的所有自言自語里都有他自己喊自己的聲音:“桑提阿果伯伯!”
他最會給自己打氣,拽住自己,所以他最后能神話般地把自己的一條真正的老命搬回到岸邊,回到棕樹葉搭起的窩棚家中,躺下睡著,夢見獅子。
終究,都要學會自己當自己的小孩,自己喊自己:“桑提阿果伯伯!”
開得不急速的火車快到站了。我發了個信息給女兒:“繁繁,我們快到機場了,你放心!”
我們不能讓小孩不放心,過兩天,她也獨自回到她的生活里。
誰都在海上,都是一條小船,都得把釣繩緊緊勒在肩上,自己對自己說話。
老人總想念的小孩叫曼諾林。
我總是會愉快地想,有機會溫習這樣的書多好!也許比老人孤單無援搏斗的時候吃一塊生魚肉更重要。吃一塊生魚肉當然也很重要,不然他的返航會更精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