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記》背后的曠世師生情
9月10日是教師節,尊師重教是我們的傳統美德。蘇軾對恩師歐陽修的敬仰和感恩,從未因歲月嬗變而動搖,未因時空變換而褪色。這對感動千年的師生之間曾發生很多動人佳話,今天我們就為讀者們說一說二人因著名的《醉翁亭記》而結下的文字情緣。
蘇軾認為歐陽修乃曠世奇才
蘇軾自幼奉歐陽修為精神導師,“始予未識歐公,則已見其詩矣?!保ā栋衔闹夜突萸谠姾蟆罚┌兹照b讀他的文章,夜晚竟能夢見面容。
嘉祐二年(1057)正月的科舉考試,由歐陽修擔任主考官,蘇軾、蘇轍兄弟在這次科考中同中進士后,蘇軾同弟弟第一次拜謁歐陽修先生。
他用整整15年的寒窗苦讀,方能拜謁于歐陽修門庭。彼時歐陽修拍掌開懷,笑顏舒展道:“這才是我輩中人,余子皆難與并肩!我年將老邁,當把文化薪火交付于你!”在蘇軾看來,歐陽修是伯樂、恩師,更是相濡以沫的兄長、廟堂之外的月光、江湖之遠的暖陽。
歐陽修對蘇軾的惺惺相惜和知遇之恩,鑄就了中國文化史上有宋以來最為動人的師生華章;他初閱蘇軾應試文章便驚嘆:“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他與兒子歐陽棐(fěi)談起蘇軾感嘆道:“汝記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睔W陽修屢加舉薦,把默默無聞的蘇軾推上文壇巔峰和文人核心圈。
潁州曾是歐陽修比較鐘情的城市。早在皇祐元年(1049),歐陽修赴任潁州知州,發現這里民風淳樸、物產豐美,萌生出退休后在此地養老的想法。此后他宦海浮沉,心中始終掛念著潁州。到了熙寧四年(1071),歐陽修一退休,就遠離官場,隱居潁州,安享天年。
蘇軾一直記得,熙寧四年(1071)七月,他赴任杭州通判,當時歐陽修已經在潁州隱居,便與蘇轍同去拜謁恩師。在潁州西湖宴飲時,蘇軾寫下《陪歐陽公燕西湖》:“謂公方壯須似雪,謂公已老光浮頰。朅來湖上飲美酒,醉后劇談猶激烈?!晦o歌詩勸公飲,坐無桓伊能撫箏。”那時,歐陽修須發銀白,身體健朗,談笑風生,思想尖銳。
此時的蘇軾早已宦海浮沉,歷經風波。歐陽修欣然感嘆:“子瞻此來,深慰吾心!須謹記: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碧K軾終生不渝此志。
熙寧五年(1072)閏七月,歐陽修在潁州家中病逝。蘇軾心懷悲痛,為恩師寫下《祭歐陽文忠公文》。祭文中表示,昔日家父懷經世之才隱而不仕,若非先生禮賢下士,斷不能出山效力。而我此等不肖之徒,竟有幸出入先生門下十六載親聆教誨。驚聞先生噩耗,本當匍匐奔喪,卻因貪戀祿位滯留任所,羞愧難當如芒在背!唯有封存這篇哀辭千里寄去,聊寄一縷錐心之痛——此哭既為天下蒼生,亦為私心泣血。
元祐六年(1091)八月二十二日,蘇軾以龍圖閣學士、翰林學士承旨兼侍讀的身份知潁州(今安徽省阜陽市潁州區)。當他行至潁州地界的時候,想起20年前,這里曾是恩師歐陽修先生工作、戰斗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想起先生的文章詩稿,想起先生種種的好。
蘇軾剛到潁州沒幾天,在潁州西湖聽到了湖面傳來的縹緲歌聲,細聽乃是恩師歐陽修的《木蘭花令》,斯人已去,空余遺韻。蘇軾次先師韻,也作了一首《木蘭花令》:“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抒發對恩師的無限緬懷之情。
對于蘇軾而言,歐陽修是高山、前浪,也是托舉他的堅實肩膀,“歐陽公好士,為天下第一?!保ā跺X塘勤上人詩集敘》)蘇軾認為,歐陽修先生,乃曠世奇才。其成就恐難逾越,不僅他們那些人比不上,恐怕后世之人也很難達到歐陽修的高度。
“醉翁行樂處,草木皆可敬?!碧K軾用一生的時光踐行對恩師的愛戴和緬懷。
看到恩師真跡 不禁淚流滿面
元祐六年(1091)九月一日,蘇軾特意到潁州歐陽修會老堂,祭奠歐陽修夫人,寫下《祭歐陽文忠公夫人文》。他曾斗膽為次子蘇迨求娶歐陽修三子歐陽棐的女兒,師母含淚應允:“此誠師友情義之證?!?/p>
從初謁師門到今日祭奠,倏忽三十余年,重登廳堂身著祭服拜于廟庭,蘇軾涕淚滂沱失聲痛哭。潁州的老百姓見蘇軾追思先生,都說:“此乃歐陽公嫡傳門生?!碧K軾雖然愧無宏業報師恩,但是終未辱沒先生門風,“我懷先生,豈有涯哉?!?/p>
平山堂,一個十分尋常的建筑,位于揚州大明寺側,是歐陽修做揚州太守時所建,留有歐陽修如“靈蛇飛動”般的書法墨跡。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說,“平山堂一抔土耳,亦無片石可語。然以歐、蘇詞,遂令地重?!?/p>
蘇軾每次路過揚州,必然登游平山堂。熙寧四年(1071)十月由汴京赴杭州任時,一過平山堂;熙寧七年(1074)十月由杭州赴密州任時,二過平山堂;元豐七年(1084年)十月由黃州赴汝州時,他第三次來這里。此時距歐陽修去世已十多年,為憑吊恩師,蘇軾不由得又吟起歐陽修的名詞佳句,激情滿懷,又無限傷感,并寫下《西江月》一詞: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如此真摯的師生情誼,讓人由衷感動?!肮嗜艘褳橥?,衰鬢亦驚秋?!痹跉W陽修逝世的第二年的六月六日,蘇軾偶訪孤山惠勤和尚,惠勤工詩文,嘗從歐陽修游歷30多年。歐陽修稱其聰明,有學問,曾贈其墨跡多幅。這時他拿出了一首詩展示,蘇軾一看正是歐陽公的真跡,不禁淚流滿面。
元祐初年(1086),蘇軾從南方貶所被召回朝廷,見歐陽修三子棐立于朝堂,蘇軾剎那失態,恍若恩師容顏再現。
詩人劉景文也收藏了多幅歐陽修的真跡,蘇軾多次為其題跋,元祐四年(1089)九月十九日題寫“此數十紙,皆文忠公沖口而出,縱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畫,皆有自然絕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跡也?!保ā栋蟿⒕拔臍W公帖》)“歐陽公書,筆勢險勁,字體新麗,自成一家。然公墨跡自當為世所寶,不待筆畫之工也?!保ā额}歐陽帖》)蘇軾看到的不是字畫,而是情誼。
元祐五年(1090)三月八日,蘇軾偶然與楊次公同訪劉景文府邸。劉景文取出歐陽修的遺墨共賞,歐陽修的晚年書跡,其中十之八九都在抒發厭倦官場、渴求歸隱卻身不由己的苦悶之情。蘇軾與楊次公皆曾受教于歐陽修門下,當時楊次公眉飛色舞形神畢肖,現場即興模仿起歐陽修擊掌談笑的神態,蘇軾看到后仿佛恩師就在對面,唏噓感慨、不能自已。
接下來,我們就要講到這對師生因《醉翁亭記》而發生的筆墨佳話。
慶歷五年(1045),歐陽修貶知滁州,于瑯琊幽谷聞清泉鳴澗、聲若天籟,遂醉心山水而忘返,寫就千古名篇《醉翁亭記》。一時間“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為之紙貴。”慶歷八年(1048)三月,書法家陳知明將此作刻于亭石之上,立于滁州。幾十年來,風刮雨曬,加上不斷有人拓印,陳知明版《醉翁亭記》碑刻日漸模糊。
元祐六年(1091)十一月,因為蘇軾的舉薦,朝廷采納任命劉景文知隰州(xí,今山西省臨汾市隰縣)。劉景文即將赴任,專程到潁州看望一下老朋友蘇軾。劉景文從杭州走運河水路,過高郵西赴京師,中途折經滁州。
滁州知州王詔委托劉景文找蘇軾辦理一件“大事”。王詔寫下信札和詩作,委托劉景文面呈蘇軾,請他書丹一份《醉翁亭記》。那幾年,蘇軾厭倦朝堂爭斗,自請外放,其間遍訪歐陽修舊跡,以表達對恩師的追慕。
這時,恩師歐陽修逝世已近20年,蘇軾也55歲了,劉景文58歲,烈士暮年。“與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贝藭r蘇軾飽經滄桑,在人生況味與筆墨境界俱臻老成之際,懷著與恩師相似的生命體悟開始書寫《醉翁亭記》。其間蘊含的追思,早已超越尋常懷想,更似跨越時空的靈魂對話。
蘇軾對歐陽修的名篇《醉翁亭記》自然爛熟于心。他在微醺之后靈感勃發,以草書“筆走龍蛇,一揮而就”地完成了對《醉翁亭記》的書寫。正是王詔的這次邀請,“歐文蘇字”定格為文壇佳話,碑文遂成千古絕唱?!巴踉t守滁,請東坡大書此記而刻之,流布世間,殆家有之。亭名遂聞于天下。”(南宋徐度《卻掃編》卷下)
中國國家博物館曾展出過一冊草書《醉翁亭記》拓片,后面有蘇軾的題跋:“廬陵先生以慶歷八年三月己未刻石亭上。字畫褊淺,恐不能傳遠,滁人欲改刻大字久矣。元祐六年,軾為潁州,而開封劉君季孫自高郵來,過滁,滁守河南王君詔請以滁人之意,求書于軾。軾于先生為門下士,不可以辭。十一月乙未?!?/p>
也許是那天的酒太濃,也許是那天的心情太凝重,也許握筆的手有些沉重。或許是因為歐公原文篇幅較長,蘇軾的這篇酒后激情創作草書佳作中難免存有幾處細微的差異——衍字:句中“若夫日出而林霏開”,草書本多寫了一個“非”字,成為“若非夫日出……”;脫字:句中“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草書本脫落了“者”字,寫作“雜然而前陳,太守燕也”(燕與宴通用);結尾敬稱:文末署名處,原文為“廬陵歐陽修也”,蘇軾出于對恩師的敬重,在草書中寫成了“廬陵歐陽公也”,雖然情有可原,但是與原文仍有出入。
或許酒后清醒過來,劉景文發覺了草書中的不妥之處,于是就有了蘇軾楷書版的《醉翁亭記》,楷書版的落款時間是“十一月乙巳”,比草書版晚了10天,楷書版的王詔刻石立于滁州瑯琊山下醉翁亭。草書版的,被劉景文收藏了,并未刻石。
蘇軾草書《醉翁亭記》在劉景文去世后就下落不明。直到元代元貞二年(1296)四月,趙孟頫見到并題跋。后又湮沒多年,到了明朝才相繼有宋廣、沈周、吳寬等書畫名家題跋。再后被文淵閣大學士高拱所有。高拱視為至寶,恐失于己手,命其門婿劉巡為之刻石。
劉巡,字豫田,河南鄢陵人,明刑部尚書劉讱之子,時任順天府治中(順天府屬官,掌協助府尹處理行政事務)。劉巡為此延請了當時的篆刻名家文彭與吳應旸操刀刻石。豈料石碑甫一竣工,高拱即遭政治風波失勢。值此變局,劉巡迅即將這套珍貴的石刻秘密運回其家鄉河南鄢陵,妥藏于劉氏宗祠之內。
這幅原卷后輾轉流入時任內閣首輔張居正之手。張氏家族衰落后,此長卷真跡被抄沒,歸入明代皇家內府。不幸的是,這份國寶級墨寶最終湮滅于宮廷大火之中,一代神品,頃刻間化為烏有。
值得慶幸的是,藏于鄢陵劉氏宗祠的石刻安然渡劫,蘇軾這篇《醉翁亭記》的精妙草書,終借拓本得以薪火相傳。
元祐六年那場酒,裝點了鼎宋的華章。蘇軾楷書和草書的《醉翁亭記》成為跨越時代的書法經典。而劉景文的收藏,保全了草書《醉翁亭記》的千古流傳。
當年歐陽修初見蘇軾時曾稱,三十年后,世人將只記得蘇軾而不再記得歐陽修。然而,千年光陰流轉,歷史給出了最莊重的回應:世人不僅銘記著蘇軾的萬丈光焰,更未曾淡忘歐陽修的巍峨身影。
今天,我們透過一張張拓片,仍能感知那個時代,蘇軾對恩師歐陽修的景仰之情和感恩之心,那是濃縮了的北宋文人精神圖譜,是可以觸摸的繁華大宋。我們與蘇軾和歐陽修,也許僅僅是這一張宣紙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