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文學》2025年第5期|王芳:荒野上的晉國
一片荒野,風把初冬的荒涼吹到天邊山下。
曲村。一個人們在地圖上再如何指點江山,也不會去尋找的村子。在山西臨汾市曲沃縣。
我站在村北,眼前只剩黃土,在霧霾嚴重的天氣中,世界一片灰蒙,一派滄桑的混沌,仿若歷史之謎。歷史從不以其全相示人,每個人都只看見它的局部。
我與眾多喧囂的人逆向而行,來到這荒野,起因是我在書中看到了這里曾經的人聲鼎沸。20世紀80年代,北京大學的考古學子們隔年就會長途跋涉而來,帶著導師和考古學家對他們的信任,一點點挖出真相,一個王朝的居址區、邦墓區、公墓區……都在他們的考古鏟下重生。他們也在驚嘆,竟然能如此完整地揭露一座西周時期的遺跡。如今已成了浙江良渚博物館館長的徐天進還差點被活埋進土里。當時正發掘的一座墓葬倒塌,瞬間就只見黃土不見人。此時凝目,那些搶救過徐先生的一雙雙手、一雙雙眼睛仿佛還在眼前,出土銅罍的水井仿若還在。我沉默著,世界似乎并不沉默。
考古發掘的每座遺址,除了建公園、建博物館之外,都會回填。回填,便把故事和場景都帶走了,如今尋來,也只能看見荒野。
走過荒野,走進村里,我找到了“曲沃考古基地”的牌子。那些年,我所熟悉的考古人就住在這里。考古大家蘇秉琦在這里調查過、鑒定過文物;鄒衡先生在這里摸過陶片;李伯謙先生在這里辨認過青銅器銘文;吉琨璋在這里嘆息過毛張古城只是春秋城墻;田建文讀研之后,在這里整理資料,院外跑過他的身影,他從太原趕來,他要告訴鄒衡先生,有人盜墓的消息,由此拉開了考古人與盜墓人的斗爭……這座小院承載了考古人的歡樂和悲傷、遺憾與嘆息,他們爭辯,他們信任,他們好學,他們在這里成長成熟,又走向了更遠的戰場。
他們與晉國的緣分卻是一輩子的。
他們在奮戰的同時,抬頭就可以看到壚頂山,山那邊的人把這座山叫塔兒山。我也看到了塔兒山,小小的朦朧的山,名不見經傳,卻是文明的屏障。山的那邊就是陶寺遺址,考古人推斷,陶寺是堯的都城,4300多年前中原文明在這里崛起。山的這邊,就是歷史上縱橫一時的晉國。一山之隔,跨過了1300多年的光陰,而我跨過它,需要萬卷書,需要無數考古學家的指導。
我來這里,第二個原因是考古學家田建文在《兩周晉都新認識》中確定了此處遺址是晉國早期的都城,是西周時期的一座大遺址,超過了西周鎬京、豐京兩座都城總和的大遺址。
我站在荒野上,低頭,沉思。體會曾經的風云變幻,體會民族融合的腳步,也去感受一個古國的興衰存亡,哪怕曾血流成河。
晉國都城的確認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此前,十五歲便考上北大的田建文堅決否認此處是都城,因為始終沒有發現城墻和宮殿。很多年后,已漸生華發的田建文才用典籍和實證以及這么多年的出土文物,邏輯清晰地證明了包括晉國國君墓地在內的這荒野,名為曲村——天馬遺址的大塊區域,就是晉國早期都城。
我似乎看到了田建文臉上的傲愧之色。要知道,鄒衡先生剛來此處時,認為這里是晉國初封之唐,李伯謙先生也推定這里是一處晉國都城,但田建文年輕氣盛,堅定地反對權威,甚至以能反抗權威而怡然自得。即使如此,鄒衡先生對田建文是滿意的,李伯謙先生多年來還和田建文成了忘年交。學術人的寬博、仁愛和嚴謹,可見一斑。他們惺惺相惜。我為他們的惺惺相惜而覺得光明和溫暖。
走出曲村,看到了一段古城墻,荒草與黃土,掩蓋了都城曾經的繁華。旁邊就是滏河,水流已不大,也有彎曲的形狀,晉國人把它叫“晉水”。
滄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凝結進線裝書里,而晉國國君們挽著夫人們的手,含笑或含恨長眠了。
西北風吹過來,我的荒野變成了歷史畫卷,人影幢幢,折疊出另一個時空。
周王朝歷經幾代君王,終于在周武王手里,翦商成功。
就在這“河(黃河)汾(汾河)之東方百里”的土地上,荒草蔓蔓,荒土和塵煙覆蓋了先人的骨殖。3000年前,某一年的某一天,這些荒草和寂寞被一群人打破。
這群人,從遙遠的西邊而來,那兒剛剛有了一個周王朝。這群人里有車夫、船夫、隨從、農夫、廚子、工匠等,他們簇擁著的人是叔虞,叔虞是周成王的弟弟,是他們這群人的主子。
他們來的時間,按《竹書紀年》記載,大約是公元前1033年。
周王朝甫一建立,武王就把弟弟管叔和蔡叔、霍叔封在了管國和蔡地、霍地,紂王的兒子武庚就地封在殷墟,管理殷商遺民。挺好的布置啊,沒想到起異心的是自家人。武王去,成王上位,周公輔政,管叔、蔡叔、霍叔坐不住了,聯絡武庚造了反。他們以為周公會篡位,由此可知這攝政王不好當啊,后世竟然有那么多人謀算攝政王之位。
武王翦商時,是順手滅了唐國的,唐國滅就滅了,可唐人不死心,又參加了管叔、蔡叔他們的叛亂。咋這么不安分呢?那便不能忍,于是周公舉兵,鎮壓武庚叛亂的過程中,又滅了唐,并把唐人遷于杜(陜西)。唐國握在手中,成王便封叔虞到唐地,意思是,弟弟呀,我把唐地交給你,可不能再亂了。
于是,這個出生時據說手心攥著一個“虞”字的男孩,這個也曾承歡在武王、邑姜膝下,也曾挽弓搭箭射殺野獸,也曾千里縱橫戎狄之間的男孩,帶了一群人,跋山涉水來到河汾百里之東的唐地。他們路過黃河,路過汾河,路過草地、鹽池、莊稼和荒草,要到唐的都城去。
叔虞一路行來,精心照看著他的密須之鼓、闕鞏之甲、姑洗之鐘、帝孳方鼎,這些都是他的父親和兄長打仗得來的戰利品,也是他的權力象征。他也會時常打開《唐誥》看看,這位參加過牧野之戰,能“射兕于徒林”的少年,胸有丘壑,他想的是如何奉命建好自己的國。
出發前那盛大的封唐典禮還歷歷在目,兄長成王和叔叔周公的叮囑也言猶在耳。“啟以夏政,疆以戎索”,就在夏墟之上,可以和戎狄人和平共處嗎?
身為姬姓人,可以不和周朝采取一樣的制度。
叔虞是不是住進了唐都,我們一無所知,考古人也無從考證。
住下來,便是執政為民的歲月。戎人狄人夏人唐人周人,只要好好從事生產,便同樣是我的子民,只要各歸其位,我尊重每個人的想法,允許你們發展農業和水利。
寬容的休養生息政策迅速讓唐地發展起來,人們便喜歡上了這位仁慈而帥氣的管理者,周圍的小部落也紛紛歸附。由此,唐國的土地更多,糧食更多,人民也更多了。
上天看見了叔虞的仁和,竟然讓唐國境內土地上長出了“異畝同穎”的嘉禾,這才剛來到唐地第二年啊。叔虞隆重地把這樣的嘉禾獻給周成王,成王又把嘉禾賜給在外打仗的周公。周成王和周公分別作詩紀念,只可惜他們所作的《饋禾》和《嘉禾》消散于歷史的風中。
大約和周成王同時,叔虞死了。據推算,叔虞管理唐地也就十二年左右。
叔虞兒子燮父即位,改唐為晉。有人說,“晉”字就是上面是嘉禾,下面是太陽。不知先人們是如何創造這個晉字的,燮父確是看到了晉水,就把都城遷到了這里,這里成為晉地。
放眼四周,這里比唐都更寬闊,汾河流淌在不遠處,晉水也在不遠處,晉水流著流著匯入汾河。南岸是峨嵋嶺,再遠處是紫金山,背山面河,視野開闊,是好風水啊。燮父眼很毒,兩條河流夾角,土地肥沃,建個都城吧。
燮父之后是武侯、成侯、厲侯、靖侯、釐侯,這五位國君,竟然沒留下什么光榮事跡,或許他們也曾奮發圖強過,反正沒有什么記載。
釐侯在位十四年,后獻侯即位。
大約周厲王三十三年,晉獻侯率軍參加了討伐東夷的戰爭。這場戰爭是由周厲王親自指揮的,晉獻侯聽從王的命令,攻擊夙夷的老巢,先后攻克了兩座城邑,與王師會師。這次戰役,晉獻侯作戰勇敢,大獲全勝,在整個戰役中斬首380人,俘虜94人。戰爭結束后,周厲王在都城宮殿內隆重舉辦慶功儀式,獎賞給晉獻侯馬匹、弓箭還有祭祀用的清酒。
這樣的故事是史書中沒有的,是考古人在晉獻侯的編鐘上發現了銘文。
晉獻侯在位十一年,之后是晉穆侯,在位二十七年。
穆侯四年(公元前808),娶齊女姜氏,三年后(前805年),跟著朝廷的軍隊去攻打條戎和奔戎。這一條記載在《后漢書》和《竹書紀年》中。
這時的周王朝,已從周成王、康王、昭王、穆王、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厲王,過渡到了宣王時期。周宣王還是有歷史功績的,主要任務就是消滅周邊的戎、狄、夷。
但這次晉穆侯跟著去,卻沒撈到好處。朝廷的軍隊“敗逃”,自然晉穆侯也只能帶著晉軍逃跑。跑回晉國不久,穆侯夫人生了長子,穆侯還在為打了敗仗耿耿于懷,就給自己兒子起名叫“仇”。
又是三年后(前802年),晉穆侯又帶兵打仗去了,這回依然是襄助朝廷,征服姜戎西戎,打了場千畝之戰,這次戰爭,晉穆侯贏了。穆侯夫人又生孩子了,這個夫人有意思,一打仗就生孩子,孩子生下來,穆侯一高興,取名叫“成師”。
晉國有個大夫師服,覺得這個名字取得不好,長子叫仇,次子叫成師,這不是向嫡庶禮節挑戰嗎?這會發生動亂的呀!無奈穆侯不聽勸。
不聽勸,后果是很嚴重的。
穆侯二十七年(前785年),晉穆侯死了。他死不要緊,他弟弟殤叔坐不住了,自立為侯,全面接管晉國。殤叔當年就是跟著晉穆侯到處打仗的,常年帶兵,就把軍隊掌握在自己手里。槍桿子里出政權,自然也掌握了一定的晉國權力。本來該是太子的仇,只能逃離晉國,避難去了。
殤叔在國君位上坐了三年,周宣王崩了。這宣王是支持殤叔的,如今宣王崩,幽王即位,機會來了。仇帶著人馬襲殺了殤叔,即位成為晉文侯。
晉文侯勵精圖治,把晉國治理得生機勃發。
而與此同時,西周王朝卻陷入亂局。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但極少人知道,這個故事與晉國的關系。
周幽王廢了太子宜臼,想立庶子伯服為太子。宜臼逃到申地,申地可是自己的姥姥家。申侯聯合戎犬攻下鎬京,殺死周幽王,擁立宜臼為周平王。周幽王的余黨又擁立周幽王庶子余臣為周攜王。平王攜王,二王并立,西周亂糟糟的,沒個平靜處。
也許是同病相憐的緣故,晉文侯還是傾向于周平王的,況且禮法上擁護周平王也站得住腳。于是晉文侯與鄭武公、秦襄公一起,合力勤王,幫助周平王從戰亂后的鎬京遷都到洛陽。
勤王有功,周平王作《文侯之命》嘉獎晉文侯,感謝晉文侯能繼承先祖之業,以大義會合諸侯,這篇文誥保存在《尚書》中。周平王以先王之禮賜黑黍美酒一卣,彤弓一柄,彤矢百支,黑弓一柄,黑矢百支,寶馬四匹,嘉獎晉文侯的功績。古時之事,無非祀與戎,周平王都用相關實物獎勵了,感謝之情不言自明。
之后,晉文侯幫助周平王殺掉周攜王,周王朝穩定下來。這場東遷事件,成為西周與春秋的分界線。
晉文侯在位三十五年后,于公元前746年去世,他的兒子伯即位,即晉昭侯。
晉國早期都城的故事到此為止。
這些故事藏在多種典籍里,人們把它梳理成歷史,我把它讀成信手拈來的文字。實證這些歷史,除了典籍,還得有考古人的背書。
有人說,這個大遺址是鄒衡先生發現的。
這位被譽為商周考古學第一人,“著若光照日月,布衣名越神州”的考古學家,曾經常年堅守在我看到的荒野上。
鄒先生是1952年北大成立考古專業后的第一個研究生,來到“晉國”之前,鄒先生已以嚴謹的治學態度、重大的考古發現聲名鵲起。
這一塊處于曲村、天馬、北趙、毛張這幾個村子周圍,原來是耕地和荒草夾雜的山前地帶,在20世紀50年代就被發現,是以西周遺存為主的大遺址。這里走過停留過一系列人才俊杰,蘇秉琦、鄒衡、李伯謙、劉緒……他們都是晉文化的明燈,一盞一盞,亮若星河。
鄒先生是1979年來到此地的。
閱讀文獻、收集資料,慢慢地,鄒先生明白,晉國早期都城應該坐落在這里。何況,很早之前,顧炎武曾在曲沃東韓村隱居,早就提出了晉都應在曲沃的觀點,并寫進了《日知錄》里。
確定,就發掘它。
從1980年開始的十年時間里,北大考古系師生每逢雙數年就來這里實習,居址遺址、墓葬、祭祀坑、車馬坑都一一發掘出來。他們還在曲村建起了工作站,作為永久性研究基地。
本來,1986年之前,早期晉都完整無缺地埋在地下,完整地保留著遠古的信息。但讓人傷心的是,從1987年開始,盜墓之風猖獗,盜墓人數越來越多,盜掘規模越來越大。曲村—天馬遺址內的多個墓葬被盜,這讓考古人很痛心。文物販子蜂擁而至,村民、保安、執法人員都加入了盜掘隊伍。探鏟、槍支、電臺、炸藥齊備,甚至一手拿錢一手拿槍,威逼人配合,很快就形成了一個文物倒賣鏈。許多文物從這里被盜出來,從各種人手里流過,流失到香港、國外。這樣的行為,讓許多村民富了,讓許多官員肥了,還發明出送禮行賄的新途徑。
短短幾年,遺址破壞嚴重,多座墓葬被盜。鄒先生義憤填膺,痛苦之極。他向各級組織反映,幾次被人威脅。他跟自己的學生說過,可能會身殉考古,但那又怎么樣,文物必須保住。在這樣的焦慮和痛苦中,終于有特殊渠道將這種情況反映到了國務院。公安部異地派人前來,又抓了一些巨盜巨販,這個盜掘之風才減少了。
盜墓使得價值連城的文物丟失,舊的信息也丟失了,許多歷史永遠空白。
從1992年開始,考古人不得不放棄原來按部就班一點點發掘的思路,重點發掘晉侯墓地。本來,在鄒先生的概念里,遠一些的晉侯墓地是要留給后來的考古人的。技術達不到,每發掘一次都是對文物的損害,所以,老一輩的專家們都是以保護為主,《文物法》也是這樣規定的。可這樣的想法,卻給盜賊留下了空子。就在他們發掘的過程中,墓葬還在被盜。無奈之下,他們只好調整思路,先發掘沒有被盜的墓葬。連續幾年發掘,共發現西周早期到春秋早期的9組19座墓葬,其中已經有9座被盜。
晉國墓地的發掘被評為20世紀90年代的考古十大新發現。
鄒先生負責編撰的《天馬—曲村》考古報告由科學出版社出版后,獲得美國華盛頓賽克勒·佛利爾國立藝術館以及日本京都大都會遠東藝術研究中心“島田獎”。
鎖定唐晉,鄒衡先生確實厥功至偉。
發掘后期,鄒先生要整理報告,就把發掘任務交給了學生李伯謙。在幾年的發掘過程中,鄒先生是看著李伯謙他們那一批學生成長起來的。李伯謙能夠獨當一面,在20世紀90年代做了此處遺址的第二任考古隊長,一直到2007年。
考古人的環境是艱苦的。住民房,吃干糧,甚至住過剛辦完喪事的房子。但考古人并沒有退卻。那時,吉琨璋、田建文作為北大考古系學生也參與了這項工作。
李伯謙除了親自參與發掘,還發表了多篇關于晉國始封地、晉侯墓葬推定、墓葬形制、埋葬制度、器用制度等專門研究晉國的學術文章。
幾十年的時間,讓李先生對晉國充滿感情,至今都對晉國念念不忘。他見證了那些重要文物的出土,見證了北大考古系在這里的實踐,見證了許多人為了這個遺址所付出的艱辛。
之后,吉琨璋先生成為第三任考古隊長,主持了晉獻侯車馬坑的發掘。48輛車、103匹戰馬及裝甲車,完好出土,成為當時的考古熱點。晉侯墓地發掘完畢后,他參加和主持了多項重大田野考古發掘,對晉文化的研究從未停歇。至今他還在進行這個遺址的后續工作,也代表“晉國”出席各項有關活動。2022年央視特別節目《中國考古大會》上,他侃侃而談,向世人講述晉國的百年風云。
蘇秉琦先生在1985年寫了一首詩:
華山玫瑰燕山龍,大青山下斝與甕。
汾河灣旁磬和鼓,夏商周及晉文公。
晉文化從那時起,進入全國考古和文化研究的大棋盤中。晉國以及晉文化,為夏商周斷代提供了有力的科學依據。周王朝的許多問題,比如戰爭、墓葬規制、昭穆制度、周朝國策的制定等,都在晉國得到了答案。
吉琨璋先生說,晉侯墓地是研究西周的一把尺子。
重要的考古發現,必有重要舉措,建立在晉侯草地上的晉國博物館,經多方運作,終于在2014年國慶節正式開館。歷史愛好者、考古愛好者聞訊而來,“晉國”以雍容的氣度敞開懷抱迎接前來的人。
茫茫華夏,晉源何方;悠悠故絳,崇山之陽;昭昭小宗,代翼統疆;赫赫稱霸,名震萬邦;煌煌三晉,家國重光。博物館內部,用這樣類比漢賦的文辭,完整講述晉國的六百年風云。
當然還有青銅器。
迎面的叔虞鼎,是叔虞使用過的器物。“唐獻嘉禾”塑像立在那里,叔虞目光淡淡。鼎、簋、甗、觶、尊、卣、盤、鬲,一一從墓里出來,又一一排列在這里,等著人們一遍又一遍、一眼又一眼地欣賞和珍惜。
看到了復制的覺公簋。這件2004年在香港文物收藏家那里走入人們視線的青銅器,銘文中有“王令唐伯侯于晉”,佐證了史書記載。晉侯燮父從唐到晉確實遷都過,也是從燮父開始,晉國國君才成為晉侯。
看到了復制的鳥尊。這是一只超級著名的鳥尊,真身在山西省博物院。作為象征和意向,還站在山西博物院的巨大門額上。在山西,連小小的孩子都能叫得出晉侯鳥尊。這里的鳥尊雖是復制的,但燮父墓還在啊,燮父和夫人一起長眠在這里,他們以什么樣的表情面對前來尋幽的人,我們無法猜測。
巨大的車馬坑是晉獻侯的。車已化作黃土,混跡于本來的黃土中。馬也成朽骨,一點點從土里剝離出來時,該有多么艱難啊,所以考古人都是妙手。那些馬曾經跟隨晉獻侯征戰過嗎?
晉侯穌鐘,也是晉獻侯的,青年時他名為“穌”。只可惜我們看到的編鐘,只是復制品,真品中最小的兩件在山西博物院,其他14件是上海博物館的鎮館之寶。這組顛沛流離的編鐘,好歹還在國內,應該感謝上海博物館原館長馬承源的慧眼如炬和愛國之心,斥巨資回購,而更多在20世紀90年代被盜走的青銅器,不知現在流落何方。編鐘上有銘文,記載了那場史書上沒有的戰爭。
晉穆侯墓里有楚公逆鐘,晉楚爭霸前,楚國之物就已來到晉國了嗎?
晉穆侯有兩位夫人陪葬,63號那個大型墓葬就是晉文侯的母親吧,這位夫人全身鋪滿玉器組合。可想而知,當初嫁入晉國時,是多么衣衫獵獵,眉宇鮮艷。
哦,有一件晉姜鼎,是傳世文物。宋代《考古圖》就有輯錄。記述的是文侯夫人晉姜輔助晉文侯獲得戰功的事跡。即使看不到實物,也對這個類似婦好的女人肅然起敬。
這是一座建立在墓葬之上的博物館。9組19座墓葬,帶著西周的諸侯墓葬形制,輝煌地排列在這里,這樣的情況在全國也絕無僅有。而墓葬圖清晰完整,但我不能把圖上的燮父到文侯,與實物一一對應。
有一件銅罍,竟然出土在一口水井內,這是誰的罍,不能指認。
國君一覽表,把晉國所有國君的功績和榮辱都釘在了墻上。
我看到了鄒衡先生的蠟像。鄒先生以這種方式長留在這塊他曾作出重大貢獻的土地上。他以這種方式與紫金山、滏河,還有晉國的國君們永遠相伴。若有靈魂的存在,說不定他正和國君們把酒言歡,看著后人在這里一直找不到都城而著急,看著南來北往的人在這里夸夸其談或噤若寒蟬。只要你來,就會看到鄒先生正在伏案寫作,這是他在這里工作的常態。看著他,就能想起他與這里的一切。
為什么會有晉國,學者們認定是“藩屏周室”。那時候分封了幾十個諸侯,姬姓子弟、滅商的小國、先王歷代等都有了去處。據考據姬姓封國就有50多個。無疑成王的親弟弟叔虞必須去最關鍵的地方。那時,唐地還不穩定,且唐地居于鎬京和成周之間,離鎬京最近,周圍又有戎狄環伺,封唐是在王朝旁邊設立了一道防線。商的復辟、其他部落的異心、戎狄的野心,都需要叔虞來扛鼎。于是叔虞帶著他的人馬,跋山涉水而來了。而叔虞和他的后代,也不忘初心,拱衛或扶助周朝。還未等到東周王朝結束,晉國就被韓、趙、魏三國所分,最后的國君晉靜公被殺,晉國滅了香火絕了祀。等東周滅了的時候,大一統就快來到了。
晉國的六百年風雨滄桑,不僅僅屬于晉國,尤其是晉國后期稱霸春秋150多年,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歷史進程。晉國堅持周王朝的國策,疆以戎索,或戰或婚,把周圍的戎狄都整合在一起,加快了民族融合的步伐。晉國在民族融合的過程中,在文化、技術、手工藝、治國理念等方方面面,改革舊體制和理念,開放自己的胸懷,開掘出自己的特色,領先于各諸侯國,晉國的改革成果也為分晉后的趙、魏、韓三家所繼承,三家繼續深化改革,改革成果直接為秦王朝所吸收。
萬端無形遺產,都在晉國博物館里塑形和隱藏。青銅器不說話,代替歷史存在,墓葬不說話,滿坑都是故事。無論是深埋地下,還是見諸天日,等待的都是有緣人。
后來出任“九五”國家科技攻關重大項目“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的李伯謙這樣給晉國定位:
美麗的山西在三千多年前孕育出了一個強盛的晉國,創造了輝煌、燦爛的晉文化。晉國的崛起與繁榮,促進了民族的融合、文化的交流、經濟的發展,書寫了長達800多年波瀾壯闊的歷史篇章,構成了中原華夏文化的核心。經過多年來系統、科學的考古發掘與研究,晉文化面貌逐步清晰,晉國的歷史、文化、社會、生活等方面被一一揭示。考古成果的取得促使人們從厚重的晉文化中感受到教益和啟發,也鼓勵著我們積極傳承三晉文明、創造新的文化。
如今的晉國,一半是荒野,一半是博物館。而人們摩肩接踵來晉國時,忘記了荒野。
【王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長治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山西省演出行業協會特聘專家,濟南市歷城區作家協會榮譽主席。著有《戲臺上的中國》《大地上的遺珍》《盛世諍臣孫嘉淦》《戲中山河》《聽一出戲》《天地間一場大戲》等。在《中國作家》《廣西文學》《四川文學》《天津文學》《長江叢刊》《當代人》《時代文學》《山西文學》《黃河》《青島文學》等雜志發表作品若干,有作品被《散文選刊》《海外文摘》轉載。曾獲劉勰散文獎一等獎、吳伯簫散文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