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8期|大水:鋒面
大水,目前在廣州生活和寫作,“女性寫作小組”第三期成員。
一
從哪里開始呢?
正方形、擺著木雕家具、鏡子掛滿半面墻的客廳?
黏糊糊、墻上沾著油與灰塵結(jié)合的黑色物質(zhì)、彌漫著新鮮和腐爛味道的廚房?
黑的、衣柜木床底積著灰和無法看見的恐怖、隱約帶有人的體味的臥室?
長年潮濕、從花窗能偷看客廳甚至大門之外、下水口會爬出鼻涕蟲的廁所?
全面敞開、兩側(cè)的柱子被花盆圍住、連接所有空間的長方形走廊?
堆滿不同時期生活物品、開著小門通往屋后、用板材隔出一間小房的側(cè)屋?
漏下一小片天、角落有冬天能打溫水的井和刻意修低地勢的污水出口的天井?
考完試,舍友爸媽就來學(xué)校接她了,其他人也定了離校的時間。我想我最晚可以拖到年二十七回家,年二十八要大掃除,我總是沒有力氣和理由拒絕不做的。要什么理由呢?從我能控制身體開始,我就像一臺擔(dān)憂會被替換掉的機器人,自動地干凈利落地投入干活以自證價值討好世界,我不抬頭僅用眼睛捕捉我爸的目光和緊閉的嘴,不轉(zhuǎn)身只用耳朵收聽親戚對我長得好不好看、手巧不巧的評語,晚上做著找不到家被所有人忘記的噩夢。要什么理由呢?最晚到除夕夜,家里必須變得纖塵不染,燈照在擦得發(fā)白的瓷磚和鏡子上,會折出白光穿過透亮的空氣,人最好也剝掉上一年的所有舊事舊貌,顯得欣欣向榮、飽含希望,跟拜年短信一樣。
春回大地,辭舊迎新。
抹布在我又紅又腫的手里發(fā)出冷光,扭動,變形,吐出臟水,從客廳左側(cè)一面瓷磚墻的第一塊開始,驅(qū)趕這一年陸續(xù)定居此處的灰塵。第四排最頂端有坑坑洼洼的膠,我用指甲頂著抹布,一點點往下?lián)浮N叶椎陀终酒穑吭趬ι希侣┻^一片瓷磚,會生出一處灰面或陰影,暴露自己的粗心或能力不足。瓷磚墻是最友好的,光滑、潔白,除了極個別粘上不明固體要耐心用水軟化,大部分很容易給出煥然一新的結(jié)果,極易被看見。大廳最中間擺著莊嚴(yán)的木雕家具,一面大鏡子架在上面,一旦擦亮,整個房子能翻新幾個層次,但因為鏡面極易殘留水漬生成彎彎的曲線或圈圈,必須在濕抹布擦拭過后用干布或紙再用力刮一遍。我爬上木桌,整個人站在上面,對著鏡子一寸一寸地用力擦。當(dāng)你離鏡子足夠近,你根本不會注意到鏡子里的人,只有上面的灰紋、水紋,以及某些小動物留下的身體或排泄物。其他的不重要,手指紅腫了嗎,嘴唇干裂了嗎,腿的知覺呢?注意這些干什么?只會讓你顧影自憐、生出荒唐,你必須把自己揉進鏡子里,感受它是否變樣,是否足以激起驚呼,讓別的女生自愧不如。
天氣陰寒時,擦洗瓷磚和鏡子的快感也被潑了一團霧氣。身為女孩,你最好要愛這個家。我端著早上洗衣服沒用完的洗衣粉,另一只手提水,放下,舀一勺水潑在臥室門口的花崗巖門檻上,撒上洗衣粉,用刷子來回擦著,很快就能流出褐色的沫水。花崗巖的門檻,因為高出地面一截,很多時候可以成為臨時的矮長凳,有時我會坐在廚房門口的花崗巖上收拾各種蔬菜、削蘿卜皮、捶南姜橄欖。它的表面凹凸不平但細(xì)處又舒緩光滑,能擦落進進出出的鞋子或腳底的灰,最知人類的蹤跡。褐色的沫水四處流淌,我必須趁它們動蕩不安時用拖把用力吸走,幾遍過后,紋路變得更加清晰,凹凸不平地閃著光。而我的血在膝蓋那被截成兩段,雙腳像干枯的河。
要是你不想愛了,你能去哪里呢?我騰挪著來到磚紅色的走廊,地面的圖案是五邊形圈著一朵花,我猜是用鐵絲扭成圖案在和了紅土的水泥面上印出來的。我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刷干凈所有這些五邊形和花朵的印溝,不用上上下下變換姿勢,只需一直蹲著面朝下,對準(zhǔn)凹下去的小縫,逐一清理。作為客廳和天井的過渡區(qū)間,走廊的光線比客廳和房間都要好,又不會經(jīng)常被雨潑濕,適合擺放植物,上方掛著長長的竹竿,供下雨天時陰干衣服,傍晚我就會站在這里收疊衣服;人也愛待這里,曬曬太陽,啃啃甘蔗;又因為這里連著制作食物的廚房和清洗物品的天井,大型食物制作工程經(jīng)常在這里進行,像是做粿,像是剁肉,又或者割年糕,韭菜在天井的井邊洗凈碼在筐里,放這里瀝水待用,蒸過食物的籠屜洗好后倒扣在這里曬干。走廊寬兩米長八米,我必須胡亂地列舉這些印入身體里的事,才能一直刷下去。
誰能說我不愛這個家呢?我俯身貼著地面,比貼著任何一個人的時間都要長。
春回大地,辭舊迎新。
我媽正在處理廚房,她肯定是愛這個家的吧?我對廚房的感情復(fù)雜,只要稍微靠近,就能聞見咸咸的油味,但很多時候它又是一個不錯的棲身之所,我可以逃開客廳,到別人看不見的廚房角落,和堆成山的鍋碗瓢盆周旋,或?qū)χ诲佒喟l(fā)呆。
此刻我看不見她。我不太知道她怎么想的,我們不會討論大掃除是有趣還是很爛的事情,這些事情就像日子堆在眼前,沒必要討論,我不會對她說,就算打掃得再干凈,除夕夜當(dāng)晚就會有一堆要洗的、要拖的地,每天都會。我猜她這會正在和油污對抗,雖然她經(jīng)常念叨洗碗的人要懂得擦灶臺和油煙機,但廚房里只要一加熱食物,氣味和油煙就會飄入空中,抓住水氣或塵埃,像獲得一頂降落傘,和拉拽它的氣流對抗,再搖搖蕩蕩地著陸,在墻壁站成橢圓形聚落,在橫梁上圍出黑色項圈,或者跳到碗柜的溝槽里、冰箱的頂上,以及餐桌的底部。總之無處不在,漫無止境。這樣的生活,無處不在,漫無止境,像皮膚,毫厘不差地裹住我媽。還有我。
她為什么這樣活著?我停止去想。昨晚臨近半夜,她取出一捆黃色的“金紙”,折元寶。她爭分奪秒,將數(shù)好的十二個元寶作為一份,和香燭、紙折的紅馬放進塑料袋,又從早上買回的一箱紅柑里,數(shù)出十來個,加一袋開封了的糖果,放到一起。明天是一年里最后一個拜神的日子——神上天,她說平時在人間各司其職的神仙,這一天要回天庭述職、游玩,到大年初二再返回神位,開始新的一年。天還沒亮,她獨自起床,寂靜的暗里,她無聲地掀開一側(cè)的被子,寒氣舔了進去,她無聲地套上衣服、鞋子,不帶遲疑地,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地,移到同樣暗的廚房,把粥煮上。日子堆到眼前,她先是踩著后座綁著藍色塑料筐的單車,預(yù)訂了過年要用的豬肚、豬腳,買回一車食物,再快速地煎一盤雞蛋,無聲地吃完早餐,塑料筐里裝上昨晚備好的元寶香燭紅馬及給天神的食物,一處一處地跪拜,重復(fù)著闔家平安的小聲禱告,重又回到無聲的家庭。其他人裝著昏睡,不理會日子,只有她當(dāng)真,只有她忍不住。
二
人從幾歲開始有記憶呢?在木床里,我蜷著身體,手指收向掌心,小夜燈的光穿過蚊帳漏進來,一朵花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到有人將我抱起,沒有說話,我屏住呼吸,雙眼閉緊,光在眼皮上搖晃。慢慢地,眼皮變黑,那人把我放下,拉上被子,腳步慢慢變遠(yuǎn)。睜開眼,我睡在側(cè)屋的床,四周極暗,小窗的月光向我爬來,帶著蕉葉的影子和水蛇的紅信。我全身收緊像鋼板,似乎只要發(fā)出聲響就會被黑夜發(fā)現(xiàn),將我吞下。
是妹妹。那個我在姑父家見到,小我一歲的表妹,其實是在那個晚上出生的。我以為我沒有妹妹,我有兩個弟弟,直到大人們向她開著誰是媽媽的玩笑。
后來我總是本能地忍不住,忍不住要出色地干活。在那間側(cè)屋的床上,我全身僵硬,手指收向掌心,做夢。夢里,我站在一片空地上,四處無人,天馬上就要變黑,變得只剩下月光,帶著蕉葉的影子和水蛇的紅信。一眼望去,房子一棟連著一棟,點狀排列,巷子細(xì)長,一豎一豎地切開土地。有幾次我抵達巷尾,能看見不屬于哪家哪戶的矮土坡,一些不怎么翠綠的長葉植物從角落伸出來,再往下,藏著小溪,被青草扎實地掩住,中間破開一條用石塊壘成的小路。我走進一棟房子,全是沒見過的面孔,趁沒被發(fā)現(xiàn),我軟著腿退出;又走進一棟,天井居然幾乎全封住了,我慌得掉頭就跑。我?guī)缀跻蕹鰜恚芰艘粭澯忠粭潱癯俚拿詫m游戲,熟悉的巷子開始變形、抖動、纏繞。仿佛水快要燒沸一般,在滾燙的高壓下,我拐了個彎,突然來到村里的中心大街,極亮的路燈,極寬的路,一行人并排,笑著走過來。那是我爸、我姐、我媽和兩個弟弟,其中一個弟弟在我媽懷里。
你一直很乖,很小就會幫忙干活。
我只是忍不住,忍不住要出色地干活。
我并不是那么乖。我的口袋里有一把剪刀,那個夢一出現(xiàn),我就把剪刀拿出來,帶著它迎向在中心大街上向我走來的一排人。這里永遠(yuǎn)是你的家呀。電話里,我媽的話在我聽來沒有半分可信。每次看見他們緊密地交易般地生活在一起,口袋里的剪刀就發(fā)出聲音:“我只有我自己,而你們是一家人。”我一個人在別人的城市里,望著別人家的陽臺,數(shù)著衣服、植物、拖把、垃圾或是發(fā)呆的臉,在傍晚燈光逐漸亮起時偷偷離開,像個游魂。我感到無家可歸,毛孔收緊,街角的黑濃重銳利,行人全身長著漏出兇光的眼睛,我壓住腳步走到公寓前臺,用僵硬的聲線交談,又壓沉腳步上樓進房,反鎖,蜷成一團躲進被子。房間里還有眼睛。
我害怕無家可歸的感覺,又被一種我沒有任何可失去的悲哀抱住。一年前,我從前任家里離開,搬進自己租的房子,客廳、房間、廁所、陽臺全部空蕩蕩,好似被洗清了所有記憶一般。我把房東洗過的窗簾裝好拉上,給床鋪上剛買的墊子,再用一張被單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fēng),過了一夜,相比我短暫擁有了一個房子,更像是房子收留了我。我跑到第一次去的地方,在山底租了一部電動車,車主聽到我是第一次開,提醒我車的馬力不小,上山要注意急彎。跨上電車時,我看著周圍拍照、吃東西、聊天的人,想象自己和他們在一起的畫面,像一個摔裂的相框。亞熱帶的十二月,春天還有點遠(yuǎn),冷風(fēng)貼上我的鼻尖、臉頰,很快灌入我的脖子、胸口。我沿著盤山的水泥路向山里開,整齊的花叢、矮灌木、小型喬木慢慢變成形狀怪異的大樹,有的纏繞難分,有的獨自站著,有的穩(wěn)穩(wěn)抓住山坡,有的敞開在谷間,冷冽的風(fēng)也隨地形時而鋒利時而輕柔。我的手沒了知覺,高度緊張的身體如弓起背的貓,聳起的肩酸疼,好像有燒熱的鐵塊壓著。隨著高度上升,游人減少,有時會出現(xiàn)一段長長的無人之境,水泥山路一圈疊著一圈,時間停止了一般。很快,急彎增多,忽上忽下,路面收窄,視野只剩懸崖。它們不斷出現(xiàn),像極了惡魔,拋出用生命交易的誘惑。我想象我松開握得發(fā)熱的手剎,沖下懸崖,沒人知道,世界如常,清爽干脆,我會像森林里腐爛的鳥,變成黑色的土,深入地底,或是飄到空中。
可是人的記憶可靠嗎?在下著露水、太陽還是紅色的早晨,我坐在單車后座,對著我媽的后背,我們一起沿著那條中心大街前往鎮(zhèn)上考試的學(xué)校。她早早地煮了雞蛋粥,米粒軟軟地綻開花紋,黃白色的雞蛋絲和青色的芫茜碎散在粥水中,斜切的香腸片兩面煎得微微脆黃。我媽和我坐在走廊連接天井的花崗巖臺階上,吹溫碗里的粥,用筷子刮著吃下。那是一個周六,姐姐弟弟們都還在睡覺,我要去參加市里的作文競賽,我媽騎車送我。十二月,臨近年末,街上的風(fēng)一點不凍,裂開的田里有濕濕的稻草味,陽光隨著顏色一點點變淺一點點發(fā)出熱量,爬在我們身上。遇到上坡時,我會用側(cè)往一邊的其中一只腳蹬地,跟著我媽蹬車的動作,把地面向后推遠(yuǎn)。在我安心地沉浸寫字時,我媽在學(xué)校外的樹下坐著等我。在拜神的紅紙上,我經(jīng)常看見她的字,字體往中間收,有的像落筆時不太能記起寫法似的,帶著停住的頓點,有的快速地盤旋回鉤,像草枝那樣柔軟但好勝。她是好勝的,無論是跟外婆拿錢補了兩次考試拼命想讀書,還是集訓(xùn)了一個月買回雜志布料剪刀粉筆開始給小孩做衣服。我放下筆,課桌上的陽光已經(jīng)去到了走廊的邊緣,我媽輕踩著車往前,我快跑兩三步,跳上后座。我記不起,我的雙手,是輕輕抓著她的衣服,還是緊緊抱著她的腰。
現(xiàn)在我要自己開車。向山下俯沖時,我的雙腳幾乎貼地,上身往前傾斜。巡山的護林員開著柴油動力的摩托從我旁邊擦過,一只狗緊跟在后頭。
“坡很陡啊,你千萬不要加速。”他看出了我異常緊張,突突突地減速對我大喊,大狗也走近聞了聞我。“如果你很害怕,你就把火熄了,溜下山。”他看見我抽不出意識搭話,拋下對我來說是救生圈的信息,又突突突地加速下山,狗追了上去。我得救地熄了火,順著坡往下滑,遇上一群登頂后下山的阿姨,向我大喊著小心開車。我裝作開朗地笑,裝作我早就掌握了溜下山的訣竅,就像在家人面前會假裝任何事情我都已有想法,逃走。
我裝作任何事情都已有想法。
裝作我已早早從你的身體里分離。
三
日頭好的時候,我會急不可耐地洗曬床單,想把房子翻個面掛到太陽底下。
這習(xí)慣像是一種應(yīng)激反應(yīng)。以前,遇上這樣的日頭,我和姐姐弟弟們一起大掃除。拆下來的床板一塊一塊洗澡,列隊曬著;蚊帳放入水里,灑上洗衣粉,用腳深深淺淺地踩,泡沫飛起,像自制的南方雪地;房子里所有可移動的家具,桌椅、凳子、柜子、箱子,統(tǒng)統(tǒng)搬到天井,用抹布和刷子伸入所有縫隙,再潑水沖淋;我媽舉著用長長的竹竿綁著的新笤帚,輕輕刮著房梁和墻頂?shù)闹┲刖W(wǎng),又清理香爐,貼上新的紅紙,讓弟弟提著舊一年積下來的香灰、燭頭去放在村口的某棵樹下;大門的春聯(lián)換上新的,天井到屋前屋后的水泥地用大水沖透。
日頭好的時候,人多的時候,大掃除是可以忍受甚至讓人上癮的。清晰明亮的房子曬在日光里,真像一年要重新開始了一樣,人靠著桌椅或被褥,身體也散發(fā)出陽光的香味。人和房子互相擁有著彼此。人和人互相依賴。我意猶未盡,連植物的葉子都用布細(xì)細(xì)擦拭。
日頭好的時候。我們都在一起的時候。
現(xiàn)實是,我們習(xí)慣了不在一起。誰也沒來過我住的地方。
第一次去前任住的地方時,他客廳的吸頂燈只剩一個燈泡,我看見灰色的空間有個灰色的人,想起他眼鏡上總是落滿了灰。這就是場交易。有次去他家,他不在,我興奮地做起大掃除,發(fā)黑的瓷磚,長滿水垢的玻璃,推拉落地窗的地縫,門的背后,桌子的底下,我起勁地一寸一寸打掃,像起勁地表演性愛,一寸一寸地建造我對一個人的依附。我也建造他對我的依附,勸他買來燈泡,在衣柜里掛滿自己的衣服,在廚房里長久站著。但很快地,日子堆到眼前,碗槽里堆著沒洗的碗,水發(fā)出腐敗的酸味,表面有一層如紗一樣的水油混合物;陽臺掛著很多天未收的衣服,最邊上的黃色T恤從上到下漸變地發(fā)白,我想象著我是那衣服,皮膚褪色,纖維收緊,細(xì)胞變干。發(fā)生突發(fā)狀況時,日子會被數(shù)倍速地拉到看起來過得去的樣子。他的家人突然造訪,我可以在一個小時內(nèi)全身發(fā)抖地把目之所及的臟都清理走,再做好幾菜一湯,井井有條,莫名其妙。分手后到他家拿東西,我看著整個房子像刷了一層泥,垃圾堆在桌面,馬桶發(fā)黃,懷著奇異的自戀之情,我熟練地打掃,像在證明什么,體面離去。
交易失敗了。
但我不能告訴你。
“你什么時候回家呢?”號碼下面,她的聲音沒有顏色,沒有重量。
“不急吧。我回去也沒事做,很無聊。”我的回應(yīng)干透,像隨時能斷的枯枝。
“怎么會?早點回來可以幫我大掃除。”她的臉是在笑嗎?
“大掃除?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覺得我是傻子嗎?”我的臉發(fā)出熱氣,仿佛她打開了壺蓋。
無論天氣陰冷潮濕,還是干燥晴朗,我抬起身體,雙手盤在胸前,看著我媽在弟弟的房子里,弓著身體生活。房子里有年輕的夫妻,新生的小孩,我爸,和我媽。年輕的夫妻買了低軟的沙發(fā)和冷藍系的地毯,假花在黃色射燈下鮮艷欲滴,五顏六色的料理瓶排列在墻架上,還有成套的智能家電、線條細(xì)硬的桌椅餐臺。客廳的酒柜滿滿當(dāng)當(dāng),高高揚頭的紅干白干,老氣橫秋的白酒洋酒,及時行樂的氣泡蘇打,稍低的位置塞著整條的煙、茶葉盒子、茶葉罐子。茶臺挨著酒柜,在不大的客廳里涌動著睥睨天下的自得,畫面里男人的身體往后傾倒,右腿跨上左腿抖動著,臉泛著紅光,發(fā)出高而粗的笑聲。電視不斷唱著歌,伸出色彩強烈的舌頭,張牙舞爪沖出屏幕。
房子里除了天花板,幾乎貼滿瓷磚,發(fā)白發(fā)亮,像新的一樣,柜子和陽臺的玻璃光潔無瑕,地面也看不見灰塵。馬上到十二點,家里應(yīng)當(dāng)纖塵不染。馬上十二點,我媽握著拖把,俯身擦著最后一塊地板。像住酒店一般,我拿出我的保溫杯,放到茶臺邊上。那里放著另一個粉紅的保溫瓶,用淺藍色毛線織成的小兜套著,舊舊的,突兀的,刺眼的。
我想象著,從神上天那日開始,我媽沉靜地有序地開啟過年這件事。隨著兒子們成家,她的住處變得不定,有時跟著我爸住一間,有時跟著兒子住在另一棟的房間,她用塑料袋裝著衣服和一些個人用品來回移動。臨近過年,她鄭重其事,小心翼翼地和丈夫和兒子們確認(rèn)過年的地點,以其為陣地,細(xì)密地籌備。
我看見我忍不住踏進廚房。家人不斷增多,但廚房還是只有我和她兩個,我們和一堆刷得發(fā)亮的鍋、層層疊疊的碗盆、用袋子籃子盛著的蔬菜,擠在一個長條形狹窄的空間里。爐邊并排放著兩個鍋,一個裝著醬紅色的豬腳,是她提前在市場預(yù)訂、過油炸再小火燉煮好的;另一個裝著黃黃的白果,是她用開水燙落褐色的果衣,加漫過果子的白糖漬過一夜,再丟入新鮮橙皮加水熬好的。洗碗槽里泡著馬蹄、蔥,旁邊是新鮮的豬肉。我把豬肉洗好,先切段,再切成小片,然后一刀一刀剁爛;她開始削馬蹄,果肉甜絲絲的香味穿過她褐色的手指,向空中飛去。
“過年,什么都要花錢,他們像裝傻一樣,都不著急,到現(xiàn)在誰都沒給過我一分錢。”她的聲音和飛出去的皮一起掉在洗碗槽底部,悶悶的。
“既然是一起過年,就要一起承擔(dān)啊,你要主動跟他們說需要用到錢呀。”我嘴巴硬得很,仿佛這事是她沒有溝通好。
“他們可能是年底太忙吧?要趕著發(fā)貨,又要追欠款,前陣子還說手頭緊。”馬蹄黑色的皮堆成小山,蓋住了下水口。
“那就不過年了?這事又不是能繞過,他們也都是大人了。”我背對著她剁肉沫,背過她幾次在電話里頭向我說過的這些舊事。
她把小山抓起,扔進垃圾桶。“哎,你不知道跟人開口要錢有多難。”
我回頭看她。這個狹長的空間,似乎只夠她一個人站著。在給我打電話之前,她應(yīng)該是長久地在這個空間里站著,一年四季地站著。
一年四季里,她年輕時不顧家人反對選擇的丈夫,在客廳坐著,指針一到十二點便要吃上合心意的飯菜。她早早地出門買菜,順路回老房子給菜地澆水,擺上前天晚上就備好的物品拜神,還是急促地在十一點時驚慌地回到廚房,掐著時間將米下鍋,才能把菜燒得剛剛好。這時熬夜喝酒的兒子還在昏睡。她的眼角收到丈夫從高處丟過來的目光,讀出不屑,讀出厭惡,或易碎品一般的認(rèn)可。鍋里的油開始冒出烏色的煙,裸露的圓環(huán)顏色變深,她的右手觸電般地拿起鍋鏟松動魚的邊緣;另一個爐子的湯已經(jīng)燒開,裹著氣體的水向上出逃,下一秒就要躍出鍋沿,她的左手迅速遠(yuǎn)離身體中軸線,揭掉鍋蓋,轉(zhuǎn)小火力。她感到兩只手被吊在半空,每個指節(jié)被線扯著,骨頭扭作怪異的形狀,一點點遠(yuǎn)離抖動著的心臟。魚服帖地滋滋作響,吸入豆醬和蒜段的香氣;湯咕嚕咕嚕的,中心的氣柱凸起,慢慢變白。她雙手交疊垂在腹前,停頓幾秒,又急促地轉(zhuǎn)向碗柜。馬上十二點。丈夫的喜怒陰晴不定,衰弱的身軀和靈魂上點著無明火苗,在無數(shù)次沒有改變的交談、爭吵、冷戰(zhàn)之后,她只能練習(xí)從自己做起,靠近他的喜好,躲避他的嫌惡,矛盾地怨恨又憐憫他。她把他吃完飯丟在桌上的碗筷,放進已經(jīng)堆滿早餐和剛剛做飯用過的餐具的洗碗槽。整個空間回響著他無端不滿的惡語,水落進槽內(nèi)打出泡沫,她干硬的雙手沒進水里,連著干硬的手腕,用力抓住抹布,一刻不停地搓洗。她低著頭,把所有收在喉嚨的聲音、情緒,全部沖進下水道,傷口留在手心。
我一切都好。還是老樣子。
你今年回家嗎?
四
去年端午節(jié)時,我不得已要回一趟家。和前任分手后,我又把工作辭掉,正要出門時接到我媽的電話。
“我跟你爸想搬回村里的老房子住,你姐跟他們商量好了,兩兄弟每個月定時打錢給我們,過節(jié)過年就輪流到兩家過。”她聲音里有矛盾,帶著否定的恨和僥幸的愛。兩個弟弟完成了結(jié)婚生子,老人用盡半生積攢的所有,并讓兄弟姐妹不分你我互相支持建立的家,被眼前的利益盯上,強拉出來清算。我爸受不住親情變得無情,決定提前分家,搬到老房子里自己過日子。事情已經(jīng)定下,我的回家像一場預(yù)演,預(yù)演出嫁的女兒定期去探望他們的老年生活。
我感到痛快又悲哀,過去用于自救的理論得到驗證,卻像用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打贏一場比賽。一個只有聲音的人浮現(xiàn)在我眼前,她蟄居在陰暗潮濕的房間里,一團黑霧,只有墻角的窗透進一小塊光。除夕的中午,我提著裝了飯和菜的鐵盒,踮腳走進屋內(nèi),在她粗啞又尖利的罵聲中,放下盒子,喊一聲“阿嬤吃飯了”,便急急離開。傍晚,我再在她的罵聲里,取回空食盒。巷子狹小,青苔從墻根攀到檐角,冬雨打著地上的泥,濺在鐵盒上,飯菜由熱變涼,在踏進那棟黑房子時徹底凍住。
“等你老了,你就知道后悔!”我媽曾經(jīng)惡狠狠地對我說,像在下一個詛咒。但回家那天,她身體像萎縮了一樣,無可奈何地,受了委屈地,戰(zhàn)敗地,無聲地向有主見的女兒索求安慰。
是那棟老房子。我接近它,又遠(yuǎn)遠(yuǎn)地看它。我媽早已把它清洗一遍,鏡子清亮,桌面無塵,紅色的地磚泛著被水浸過的鮮艷,從弟弟家里搬來的閑置茶盤、濾水器、電視機、雙門冰箱、燒烤爐,局促地各占一個位置。廚房的碗用棉布蓋著,走廊的植物有半個房子高,水井水位跌到底下,廁所的洗發(fā)水標(biāo)簽發(fā)白,菜園里野菜果樹綠化樹半自然半景觀地互相望著。
痛苦說了又說,我只在一邊,無作為地沉默。我心里為兩代人的分離鼓舞,以為以此為新機,兩代人三代人能更寬敞地?fù)碛懈髯缘纳睢N也恢浪趺聪氲摹N绾螅孔酉裥r候一樣悠閑,我媽拉出一張?zhí)梢危诎霑竦饺展獾淖呃龋[著眼,半睡半醒。我坐在旁邊的花崗巖臺階發(fā)呆。我感到她沒有睡,她在等待什么嗎?空氣變熱,她起身,開了房子的后門,去屋后的菜園。那里雜草到處攀爬,草下的水溝已干枯多年,塑料盒包裝紙半露在土里,不遠(yuǎn)處剛起的橙色大樓闖入天空,又被電線切開,兩只喜鵲站了上去,前胸突出,甩頭抖尾。
“我們在這里拍個照吧。”我驚異地聽她提出來這個建議。手機屏幕里,我媽穿著紅色拖鞋,深綠色織著花朵的連衣裙遮住了腿上的靜脈,發(fā)胖了的肚子與胸平齊,脖子有一小圈皮膚耷拉下來,和項鏈平行。皮膚黑黃,兩個耳垂戴著金色雕花耳釘,高于耳的短發(fā)只剩一點小卷,貼著顴骨側(cè)面。她的眼睛看著手機,仿佛在看我,薄薄的嘴唇抿著,被淡淡的皺紋包圍,兩端微微勾起。
“還是太胖了。”她看著手機里的自己,“還拍到拖鞋了。”她是怎么看自己的呢,會像我看自己感到不自在和躲閃那樣嗎?
“等下我截一下圖就可以。”我表現(xiàn)得自然、有力量、不畏懼。
“給你拍一張吧!用我的手機。”她看出我的破綻了嗎?
我僵直地挪到框里,整理一下衣服,兩手下垂,看向鏡頭。
“我覺得你不太精神,頭發(fā)貼著頭。這件衣服也顯得你太瘦了。不太好。”
“你要拍我照片做什么?”
“存著。要是有合適的人,也方便發(fā)給對方看。”
“我之前發(fā)過給你呀,有笑著的照片,那些比較有精神。”我指去年拍了化妝的證件照,彎彎的眼睛,露出的牙齒,高聳的顴骨。
“我覺得那張看起來不像是你。”說完,她突然走過來,伸出雙手。我被嚇到,側(cè)轉(zhuǎn)身體,反應(yīng)激烈,用表情質(zhì)問她想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抱一下你。沒什么。”她的眼睛暗了下去。
我接近你,卻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
遠(yuǎn)比你懦弱。比你自私。
出乎我的意料,我媽提出想順便跟著我來城里看看。記憶有時很狡猾。在我畢業(yè)后幾年,她也試過一次自己坐車來找我。公交車上,我們一前一后地坐著。從后往前看,她的背沒有靠向后座,而是微微縮胸向前,身體傾向窗邊,手肘支在窗沿,手掌貼著臉的右側(cè),左側(cè)連同下巴稍稍上揚。初夏的風(fēng)難得地沒有春天的濕膩,帶著日光,從行道樹青色的新葉間,一團一團地從半開的窗口吹進來。從高鐵轉(zhuǎn)地鐵再到公交,除了跟她解釋路線、標(biāo)識,我們很少有連續(xù)的交談。我的眼睛直對著車廂,用三分之一余光看她。她安靜地專注地追著窗外流過的高樓、商店、人和物看,有一種陌生的天真感。
“這里天天都這樣,車也多,人也多,跟家里沒什么不一樣。”下車后,我撿起可有可無的話頭,“你剛剛在看什么?”
“看那些路名。有些地方我二十幾歲時來過。”她笑了一下,高起的顴骨上皮膚粗啞發(fā)紅,那陌生的天真感像泡沫破裂,水珠跳到我的臉上,清清涼涼的。
我不認(rèn)識二十幾歲的她,那時她應(yīng)該剛生下我姐,過幾年又生下我。大部分的人會認(rèn)為那是一個春天的年代,欲望可以化作具物,人無所不能。我爸也試過在那些年去新城市里淘金,留下剛生育的妻子和孩子在建了一半的房子里。有次我和我媽回村里看老房子,我看到頂上的梁還是紅潤的蠟油色,便問她:“我是在這房子里生的嗎?那這房子的年紀(jì)應(yīng)該比我大吧?”她像是記不清,想了好一陣后說:“對,你是在這里生的,那時房都沒建好,沒錢建。你爸又不在家。”想起來后,她像看著四十年前的一個女人,眼神透出病愈的人常有的寬容。“那時真的很害怕。這個房子只建了一面墻和一間臥室,其他的只有土基,過了田就是一片野山,那時經(jīng)常有野豬下來吃菜,還有賊從窗里拿鉤子偷東西。晚上最害怕,我把房間的門從里面鎖住,和你們早早躺床上睡覺。”
在我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她曾帶著我姐和我,來過這座城市。四十年后,城市已樣子大變,像人一樣,在春天里急劇地面目全非。那條她有印象的街,被遮蓋天空的高架橋切割得走不過去,兩邊的樓被一人半高貼著假草的墻圍起,墻頭噴出水霧,有些樓被斜著挖下一塊,像一張被眼淚割開的臉,看不清是笑是哭。人吞下食物,用盡力氣,拼出大樓;再吞下食物,用盡力氣,推倒它們。那時,我爸差點在附近盤下一個街角小店,想倒賣一點煙茶酒,或賣點地方物產(chǎn),那樣的小店如今像無臉怪,只剩沒有五官的輪廓。再過五百米,街上又恢復(fù)人群車流,店鋪如馬賽克一般貼在路兩側(cè),齜牙咧嘴,拉扯路人。
大人們喜歡用自己的失去來表達愛。如果不是因為你們幾個小孩,當(dāng)時我可能就留在城里了。對于小孩來說,就好像是,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他們也喜歡當(dāng)著孩子的面商量事情。那時你姑姑和你媽私底下說,他們家沒有女兒,正好可以把你剛出生的妹妹送過去。對于女兒來說,就好像是,你其實不是我想要的孩子。街上人車喧嘩,我走在前頭,我媽跟在離我兩三步的身后,似乎能看見我在地面留下的腳印,在玩一個腳不留痕的游戲,我們又?jǐn)嗔私徽劊澎o無語。
我們是在哪一年變得寂靜無語的呢?
或者,我們兩個人在什么時候變得無法言語的呢?
在潮熱的夜里,我總是做著無法言語的夢,眼皮被重力往下拉扯,兩個眼球被壓得酸脹,空氣中摻著石塊,貼近額頭,我的身體被扔進水泥漿中,體內(nèi)的血液滾燙,但皮膚已經(jīng)硬化,喉嚨里有一塊不太鋒利的刀片,頂著脖子,透明的皮膚散出血的腥味。我甩動發(fā)硬的四肢,用力嘶吼,而全世界像被靜音了一般,其他人面無表情地投入日常,聽不見我,看不見我,包括我媽。直到刀片沉入胸口,肋骨發(fā)出刺痛,沉重空氣會被突然撕開,我便又回到熟悉的夜,溫柔的、無事發(fā)生的夜。夢的感覺如此熟悉,讓我想起我趴在窗上嘶吼,我媽騎著車和弟弟頭也不回。它和側(cè)屋里的夢像孿生姐妹,一起警告我,我無足輕重,無論我做什么,都無足輕重。
那她呢,她什么時候開始欲言又止?有幾次她騎著電動車,穿過兩邊停滿汽車的大路,在校門口把我和行李放下。我沉默地把她留在后面,像和我無關(guān)的人一般,著急地?zé)o措地保持一小段距離,加入衣服鮮亮、高談闊論的人群。她停著車看了我?guī)追昼姡瑳]有說話,調(diào)頭離開。那感覺就像,她把燒好的菜端上桌,桌上的男人們吐出酒氣,用眼角掃過,皺起眉頭地,一語不發(fā)地,用筷子翻挑,好不容易勉強吃下,并不看她。那感覺竟像,我和爸爸、弟弟從中心大街走來,不看站在巷口嘶吼的她,擦身而過,越走越遠(yuǎn)。就像此刻,她跟在離我兩三步的身后,胸口向內(nèi)縮,有規(guī)律地放慢腳步,像和我無關(guān)的人一般,保持著不致侵犯我自尊的距離。
但我的自尊又剩下多少?它那樣微弱,又那樣殘暴。
回到家,我媽坐在沙發(fā)上,背部立起,放不下一路的疲倦。
“在這里,好像沒什么要做的,真是不習(xí)慣。”她向正在廚房準(zhǔn)備飯的我輕輕感嘆。我知道房子其實漏洞百出——臥室里,來不及疊的衣服卷成團強推進衣柜,抽屜塞著用完的沒用完的乳液瓶子唇膏管子;客廳里,幾張笨重的桌子上有隨手亂放的杯子、橡皮筋、咖啡豆,沾滿灰的地毯歪歪斜斜伸進沙發(fā)底;連著客廳的廚房吊著臨時拉裝的排插,調(diào)料盒的蓋子沾著炒菜時灑出的鹽,幾頭蒜冒出了淺淺的青芽,塑料袋里的紅皮花生被老鼠咬出白色口子。但她克制極了,只有一次忍不住提出陽臺上倒伏的朱頂紅太難看,又提醒我澆花應(yīng)該把土澆透。
我低頭洗菜,一只手接住流下來的水,另一只心不在焉地摸著菜葉子的鋸齒。
“其實人不需要一天忙個不停才能活下去的。再說,你在家里做不停,他們還不是一樣覺得這不好那不好的?”我沒有回頭,把談話拉得離各自都遠(yuǎn)一些。
“人人都不做,那家就不成家了。總得有人做。”她不是沒有怨氣,聲音比看著朱頂紅時褪色不少,“人老了,能幫年輕人多少就算多少,養(yǎng)一個家哪有那么容易的?”
“可是你不覺得現(xiàn)在那個家,就是很窒息的嗎?大家都過得不開心。”我把菜倒進鍋里,水滴在熱油上暴跳,滋滋啦啦地發(fā)出巨響。我咬咬牙,手迎著濺出的油珠攪動鍋鏟。
“比起很多人,我們家已經(jīng)很好了,你們姐弟幾個都有正經(jīng)事做。大家都是這樣活的。”油煙中我沒有聽出她聲音里有什么,只覺得胸口硬邦邦的。
“那為什么還是會變成這樣呢?不就是因為從小到大你們給得太多、包攬?zhí)啵麄兞?xí)慣了,覺得理所當(dāng)然嗎?”回家時我沒法挑開的刺,慢慢露了細(xì)尖的頭。
但對她來說,那是刺,也是肉。“做父母很難的。你兩個弟要結(jié)婚,那時還住在老房子,能怎么辦呢?我們是一家人,當(dāng)時你爸讓我打電話給你,也是覺得你是家里一分子,應(yīng)該出點力。”
“那你有想過我那時是怎么活的嗎?你只有有事了,才會給我打電話,要不就是要錢,要不就是有人介紹對象,你就不好奇你女兒平時是怎么生活的,過得開不開心嗎?”我把菜端到桌上,看她謹(jǐn)慎地挪著桌上的雜物。
她的臉色發(fā)白,原來拔出刺的地方真的會疼。
“我們覺得你一直以來都很獨立,會照顧自己。”
你們。我的敵意從皮下滲出,像流浪貓豎起了膨脹堅硬的尾巴。一直以來,我媽都是“你們”和我周旋談判的中間人,從電話那頭,用柔弱的無私的聲音,提醒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無非就是些應(yīng)該主動支持他們但不應(yīng)計較的事情,或者應(yīng)該解決不要讓他們面子掛不住無法向外人交代的事情。
“有時我在想,那個家,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坐下,不看她的眼睛。“要不,你就當(dāng)我死了吧。”我竟然感到痛快,復(fù)仇一般的痛快。可我無法看她。
接下來幾天,我們都不再提起第一天晚飯時的對話。我知道她住得并不自在。她把行李箱在客廳一角打開,衣服、紙巾、面霜還有早已定居城里的姨媽送的食品藥品雜草般地伸出來,翻來翻去找不到想要的東西。她睡在床上,沒有發(fā)出呼聲之前,身體板正、凝固,兩手放在小腹,每當(dāng)氣管有一團水沫蠕動要向上沖出,就吞咽幾次讓喉嚨收緊壓下。她很早醒來,看著廚房荒蕪的鍋碗,像失掉記憶想不起下一步要做什么,靜靜地回房躺下。送她回家那天,我們一起坐在擁擠的候車室,前后左右都是說著老家方言的人。我很難想象,人怎么可以那么渴望回家,人究竟怎樣被對待過才會有那么濃烈的想念?她也渴望回家嗎?我的眼睛穿過嘈雜的人聲,轉(zhuǎn)頭看她。
“你才出來幾天,都還沒開始外面的生活,干嗎這么著急回去?”說出口的瞬間,我身體一抖。哪里的生活呢?事實上,我也不會留她一起生活,不是嗎?
“出來幾天就很好了。家里好多事,昨晚視頻時他們一直問我什么時候回。”她是沒有發(fā)覺我的冷漠,還是早就切掉了期待,像我一樣?
“他們就應(yīng)該自己多帶孩子吧。你一回去,又忙個不停。我本來想跟你去看一部電影的,講一個阿姨忙了一輩子還被她老公打罵,后來她就自己開車到全國各地去,又跟她老公離婚。有真人真事的。”
“哦,這么厲害。”
“我不是說離婚才好,只是說除了家里那些事,人還可以做很多其他事情的。如果你不用在家里,你想過要干嗎嗎,每天怎么過?”
“有什么想的,想了又能怎樣?我不像你們讀書多,想得深。”
“那你有什么覺得遺憾的事情嗎?”我像一只沒有抓住獵物的貓,壓低脊背,追著她。
“怎么沒有呢?有時想起來整個晚上都睡不著覺。”她聲音好淺,淺得就像她已經(jīng)放下遺憾。
“是什么遺憾?”
“我不想說。”
人聲開始排成幾列,一段段地進站。她背上重重的男式軍綠色背包,手拉著我不用了的紫色行李箱,又翻了很久衣袋掏出身份證,局促地獨自一個人走進閘機口。
在沒有月亮的潮熱的夜里
我們整晚地失眠
不敢交談
五
今年年末,趁著生病,我決定不回家過年。我獨自一人,開始收拾房子。
書架旁,亂七八糟的書堆疊著,翹起的書封書腰在桌沿吊著;春夏秋冬的鞋子打散,混過一年;撿來的瓶子高矮胖瘦,擠在靠墻的柜子上,裝著我起興養(yǎng)的茶母、酵液和從天臺搖落的桂花;冰箱旁的置物架堆著面粉、肉桂、豆子、電子秤、蔬菜種子,像一團正在發(fā)酵大事的面團;工作臺兼餐桌上,電腦、青草膏、護手霜、牙線、眼鏡布等各類隨手就要的家伙鋪滿半張桌子;綠色的沙發(fā)布皺巴巴地掉下來一大塊,露出了半張灰藍沙發(fā)皮;角落被貓包、貓糧和虛張聲勢蓋的貓房填得滿滿……整個屋子,洗手間的奇怪洗發(fā)水、臥室的電動玩具、廚房的冬陰功醬、陽臺的鼠尾草花,都寫著我的名字。
我看著整個屋子發(fā)愣,抬不動手腳。我不是最擅長大掃除的嗎?如果是我媽自己住,她會從哪里開始打掃呢?這里沒有眼睛,我們可以從哪里開始打掃呢?
我把塞滿衣柜的衣服掏出來,一件一件地抖松,分類,折疊,放在一起像在蓋一座座小樓。一條淺綠色的低腰三角內(nèi)褲,柔軟,緊密,連著我的小腹和雙腿。內(nèi)褲底部,白色棉布上有一塊褐色血漬。那是我服用緊急避孕藥兩三天后,身下開始淅淅瀝瀝地出血,不小心留下的,伴隨著腹內(nèi)裂開的脹痛、反胃的酸氣和背上手臂冒出的紅色痘痘,我看見我的身體被強迫注入孕激素時由內(nèi)而外發(fā)出的抗議。在爸媽床前的柜子里,我曾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盒避孕藥,一個白色紙盒上暈著粉色的女人的身體。
“女孩子的內(nèi)褲,要注意衛(wèi)生,不能隨便洗洗就算。”在家時,我媽指著我內(nèi)褲上的殘漬,收小聲音對我一個人說,又將我的黑色蕾絲胸罩從衣架上剝下來,放在一起。接著她剝下另一條內(nèi)褲,灰色的,極大彈力的布料,像個灌了氣的破爛布袋子,和同色系的胸罩,還有我爸混著煙味的衣服放在一起,邁進不開燈就昏沉潮濕的房間,那間藏著避孕藥的房間。
我把內(nèi)褲湊近鼻子,只聞到一股洗衣粉的氣味。小時候,夏天睡在地板上時,我會把頭伸到我媽的兩腿之間,吸著一股淡淡的腥味,向上看著她被衣服覆蓋住的,一層一層流下來的肚子、胸部,再到下巴。有時我分不清,那是我睡在地板時看見她的樣子,還是我從她身體里分離出來時看見她的樣子?她生下我時是什么感覺?
年二十八,第二個女兒。我的意識集中在陰道,想象走在路上皮膚被尖利的葉片劃開的感覺,想象我在切菜時刀子一歪從指甲片進肉里的感覺,想象一個男人不斷沖撞著我,我站在花灑下刺刺的辣辣的感覺。她失望嗎?有厭惡嗎?會害怕嗎?當(dāng)她聞到我身上帶著她的淡淡腥味,那從她身體帶來的熱熱的血的味道,會有一點點的愛嗎?還是說,我們都以為必須繳械投降,本質(zhì)地怨憎自己,怨憎制造了一個無足輕重的自己,怨憎到想要殺死對方,殺死自己?
什么時候回暖呢?就算新年到來,什么時候回暖呢?我望著堆成小山的冬裝,望向窗外的風(fēng)。窗外,我媽踩著那輛紅色的、高大的、后座綁著藍色塑料筐的單車,正要往隔壁村子去。有時冷空氣會咬住人裸露的皮膚,留下紅色的傷口,我的手發(fā)紅、發(fā)紫,在新鮮的、掛著水的清晨,跟著我媽往前騎。她的手并不會發(fā)紅、發(fā)紫,而是從掌心往外蔓延的深黃,長長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刻著韭菜花的戒指,戒指頂著手指上的旋渦,一圈又一圈的褶皺擠在一起。只是后來我提出不想跟著她往前騎了。
“女人終究得有個家,有個可以依靠的地方。”她有時威脅,有時勸導(dǎo),有時詛咒,聲音被我的厭棄一刀一刀削剪,有時顫抖,有時低泣,有時狠辣。我搞不清楚,面對她不容更改的咒語,我究竟在渴望什么?還是一個小孩在渴望大人帶著條件的愛嗎?或者像一個男人在渴望一個女人臣服于自己?能不能,渴望我們徹底分離,又緊緊相依呢?
春天大概不會回暖了吧?電話里傳來了理療師的聲音:“要加熱水嗎?天太冷了,藥水很快就涼,會影響藥效。”她正在泡腳,每周三次。腿上的靜脈曲張,像繁茂的植物根系,透出皮膚,有的是紅色,有的是綠色,不安分地啃咬著我媽的下肢,留下發(fā)炎的牙印,有時關(guān)節(jié)會腫脹得無法走路。
“我每周都來,自己開電動,現(xiàn)在冬天泡,熱熱地,很舒服。好多了。”
“這個有沒有辦法根治呀?”
“聽說可以做手術(shù),先在腿上切開一道口子,然后像把一堆繩子拉直一樣扯出血管,再切掉一些。嗯……我還是有點害怕。”我說不出話來。
外婆也有同樣的靜脈曲張,好幾年走不動路,一個人坐在藤椅上。還不到三十歲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邊腿肚出現(xiàn)綠色的凸起,像埋下的種子開始發(fā)芽。每次看見那綠色,我都會用力拍打,大拇指從上往下使勁揉壓,像要趕走她們留在我體內(nèi)的血,趕走其中一個自己。衣服堆里,有一件駝色大衣,連衣帽綴著柔軟的毛,牛角扣發(fā)出光澤。以前,我會偷穿我媽的駝色大衣,在床上大步繞著圈走,想象著像她那樣燙短短的卷發(fā)。
我將一座座小樓挪進衣柜,搖搖晃晃的樓,五顏六色的樓,一棟疊著一棟,擠來擠去,一轉(zhuǎn)身,樓塌了一般,從衣柜里傾倒而下,癱瘓在地。
“每天疊,分類放,衣服就不會找不到啊!”她對著不耐煩每天收疊衣服的我說。
可能你走后,靈魂住進了我的房子。
日子堆在眼前,日頭剛好,我想象,我們一起光著身體,睡在地上。